我的童年是在农村度过的,这里远离城市的喧嚣,独享一份生活的宁静,更让人难忘的是家乡土地上蕴育着无尽的美食。长江流经家乡,馈赠给人们肥沃而独特的沙壤地,全年都能生产应季的蔬菜瓜果,也让家乡成为远近闻名的蔬菜基地,鱼米之乡的丰饶物产和长江之滨的特有地理环境,又为辛勤劳碌的人们提供诸多美食。
春
春天属于美食的开场。只消一场春雨的滋润,滩地上的黎蒿就会冒出嫩嫩的小脑袋,芦苇丛中簇簇野芹菜就会争相舒展开茎叶。来不及等待春雨停息,小伙伴们便迫不及待挎上竹篮,去攫取春姑娘带来的恩惠。
黎蒿最好的伴侣是年前腌制好的腊肉,野芹菜和香豆腐干是绝好的搭配,旺火重油,大铁锅中翻炒几下便成为春季里下饭的好菜,野菜独有的芳香留给人们舌尖上无穷的味蕾刺激。
平原上的孩子们很难品尝到属于山野的竹笋,不用着急,智慧的先祖们早已找到替代品,那就是荻笋——一种外形和芦苇非常像的水生草本植物,隐藏在绿色芦苇之中那些暗红色的嫩芽就是它们,剥去外壳,用水焯过,养在冷水之中,荻笋炒肉片就是一个礼拜餐桌上的主打菜,但是童年时代,还不是每餐都能享用肉食,心巧的主妇们会将荻笋用手撕成小段,和新割来的韭菜同炒,与肉食比较,又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青黄不接之时,野菜是绝对的主打菜,当今的人们食用野菜无非是追求它们的营养和别样的风味,然而,童年的故事里却弥漫着采摘野菜的乐趣,这是城市里的孩子们无法体会的。
说到春天,就不得不提到另一种美食,香椿头——一种带有浓烈奇异香味的植物嫩芽,这种气味孩子们很难接受,却成为大人们的最爱,香椿头用水焯过,切碎后与鸡蛋液混合同炒,整个厨房里会弥漫着香椿头动人奇香。还有一种做法,更让孩子们无法接受,焯水后的香椿头与臭豆腐干同拌,淋上麻油,这号称是最好的下酒菜,一香一臭,居然成了最绝美的食物搭配,不得不佩服先人们对食材的奇思妙想。
春天,动物性食材同样令人着迷,伴随着气温的回升,深水区的螺蛳和河蚌会向浅水区迁徙,春天也正是它们最肥美的时候,拎上竹篮,挽起裤管,用手去感触鲜美的存在,摸上来的螺蛳和河蚌放在锅内开水煮片刻,河蚌会自然张开外壳,螺蛳可不愿意那么听话,想得到螺肉必须用针小心挑出,洗净后的螺肉和河蚌肉大火猛炒,加辣椒、姜、料酒去腥,最后添加切碎的蒜叶,对于缺乏肉食的家乡人来说,这是春天里最鲜美的回忆。
夏
梅雨季节过后,池塘里的水漫涨起来,美食就在涨水声中酝酿,鲜嫩的菱角,肥硕的茭白,爽脆的莲蓬,小伙伴们总是禁不住这些美食的诱惑,早将大人们池塘里有“水鬼”的恐吓抛之脑后,采来就地鲜食,非得吃到打饱嗝方才停息。
稍大点的孩子会去收集另一种夏天美食——嫩藕,这种家乡人称为花香藕的食材名副其实,集嫩、脆、鲜、香于一身,然而想得到它却得大费一番周折,首先得会游泳,它只藏于深水区;其次还得有力气,须用脚使劲除去它身上的淤泥;最后还得有胆量,刨去淤泥的花香藕急待勇敢的人扎入深水区将它们捞起,这才叫唯有一番辛劳作,终得藕香甜脆来。
菱角除了果实可以食用外,它们鲜嫩的茎也是夏天菜的主角,摘去多孔的叶片,小心去除多毛的根部,用开水稍稍一焯捞起,旺火猛油,配上剁碎的大蒜和鲜红的辣椒,翻炒几下即可食用。
夏天的雨后,家乡的土地上会出产另一种鲜美——蘑菇,柳树会长出浅褐色的耳朵,它们的脚下也会同时开出一簇簇的黄色小伞,草地上布满了地衣,只留给耐心的人们采摘,大堤上的沙壤里会冒出一丛丛的浅灰色伞盖,得到它们,母亲如获至宝,洗净,大火煮沸,加上搅打好的鸡蛋液,只需加上少许盐,即成最美味的汤水。
夏天,母亲不会闲着,她会利用难得的农闲时间来制作豆酱,将新收上来的蚕豆或者黄豆在锅中煮烂,晾凉后均匀摊在竹制的容器中,只待时间慢慢发酵,豆子上布满黄绿色的菌丝以后,晒干拌上食盐,放置于陶制的大盆之中,剩下的全部交给阳光雨露,一月有余,鲜美的褐色豆酱形成,采摘新鲜的菜瓜,用勺刮去瓜瓤,在烈日下暴晒一天,浸于豆酱之中,豆酱将美味传递给菜瓜,菜瓜留住固有的爽脆,这便是整个夏天早餐稀饭的开胃菜——酱瓜。
秋
一场秋雨一场凉,门口的柿子树慢慢地由翠绿转成橙黄,最后变成鲜红色,这诱人的颜色不仅招来贪嘴的鸟儿来啄食,小伙伴们也早忘记夏日里解馋时偷偷摘下的苦涩,三俩成群,猴上柿子树,吃得满脸汁水,遇上主人归来,难免一场呵斥和谩骂,却总也阻挡不了顽皮的心境。
门后的枣树挂满了收获,不用等它们变成红色,一根竹竿轻轻敲打累累枝头,枣雨顿时从天而降,填满了许久的期待。下树的枣洗净,用特制的工具在枣皮上留下整齐的痕迹,那是对糖水的召唤,枣全部放入锅内,放上白砂糖或者冰糖,文火慢煮,待枣慢慢吸收甜蜜,让孩子们欲罢不能的糖枣就这样形成,考究的人家会继续将糖枣烘干制成蜜枣,那是可以长久贮藏的甜蜜。
农历八九月,正是虾蟹肥美的季节,水退后的初秋,天气依旧炎热,却阻挡不了小伙伴对美味的渴望,带着盆盆罐罐,选择鱼虾丰盛的池塘,用泥巴垒好堤坝,大家齐心合力,用盆罐往外奋力舀水,人多力量大,一会儿池塘就见底了,各种虾蟹小鱼原形毕露,到了收获的时候,各种鲜美的鱼虾填满容器。小鱼小虾最好的做法就是炖,小鱼除去内脏,小虾简单到不用加工,用油煎至两面焦黄后,加水文火慢煮,放上姜葱、辣椒等调味,这就是水乡人们最津津乐道的河鲜。
小米虾还会制造另一种神奇美味,身长虽然不足一厘米,却饱含鲜美的素材,将它们与夏天做好的豆酱一同烹煮,两种食材会将鲜美发挥到极致,虾酱总能让人欲罢不能。
冬
江南的冬天并不寒冷,这就为另一种美食的生长提供了条件荠菜——一种平凡的野菜,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水乡遍地的滩涂和肥沃的沙壤为奇香注入基因,荠菜最香的时候无疑是冬季,它们汲取秋天的阳光,为春天的怒放凝聚营养,叶片散发出阵阵香味吸引人们去采摘。大人们会在农闲时间,与孩子一起去田野里寻找这种大自然的恩赐。洗净泥沙的荠菜剁碎,与猪肉泥同拌,用饺子皮包上这份心思,水开以后,反复三次添加凉水,喷香的荠菜饺子即可端上饭桌。
农历腊月是孩子们最爱的,这个月中会有很多美食一一呈现。首先登场的是糖稀——一种麦芽糖,冬季里制作各种小吃的粘合剂,无论大人们将其藏在何处,都无法躲过孩子们的馋嘴,它入口非常得甜,终究它们会包裹各种食材——炒米、芝麻、花生……秋季里各种收获会随着糖稀的加入变成一片片的甜蜜,成为儿时最甜美的记忆。
腊月二十三,是家乡的送灶节,是要敬灶神爷爷的,这个传统节日里有一种罕见的江南美食——送灶粑粑,糯米和粳米三七分成,全部磨成米粉,用开水烫熟以后备用,取出珍藏许久的雪里蕻咸菜,配上五花肉,豆腐干,在锅中煸炒成馅料,文火煎上猪膘肉取其脂肪油,将馅料用适量的米粉包裹,用手压成扁平状,米粉粑粑放至锅内煎至两面焦黄即可出锅。
年前家家还得准备各色年货,豆腐,蚕豆,糍粑等放至大油锅里烹炸,直至满眼金黄;打年糕、做团子、磨汤圆、挖莲藕、杀猪宰鱼更是忙得不亦乐乎。人们用丰富的食物来犒劳辛劳一年的自己。孩子们也最盼望着过年,除了可以穿新衣、新鞋,最让他们喜欢过年的理由就是可以挥霍各种美食,这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显得弥足珍贵。
斗转星移,四季轮回。家乡的美食一直伴随着我的童年,眼前还依稀记得上学时,妈妈带去的一罐虾酱被室友得而分之的情形。这段文字里的一些美食也许会消失,女儿在城市里长大,终究无法品味。我只想告诉她:我们不能让时间永驻,但是时间无法抹去的是记忆深处对美食的无限思念,只有怀着感恩之心去接受大自然的无私馈赠,去面对无憾人生,美食记忆才不会消失在城市的水泥森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