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丧哭成太子妃

皇后出殡那天,我靠哭丧挣了三吊钱。

专业素养让我哭得感天动地,连皇帝都老泪纵横:“此女至孝,封为郡主!”

太子萧景琰冷眼旁观:“父皇,她哭得太假了。”

我立刻扑到他脚边干嚎:“殿下节哀啊!您这样孝顺的儿臣,娘娘在天之灵都看着呢!”

他耳尖一红甩开我:“粗鄙!”

后来东宫遇刺,我披麻戴孝吊在房梁上装吊死鬼,吓得刺客屁滚尿流。

萧景琰盯着我晃荡的白绫:“你这人…倒也有点用处。”

再后来,他被政敌围攻不孝,我当朝表演哭先帝。

哭到满朝文武涕泪横流,连龙椅上的皇帝都哽咽:“此女…深得朕心!赐婚太子!”



隆庆二十七年,冬月廿三。

天阴沉得像是蘸饱了墨汁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压着整个帝京。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细密的雪霰子夹着冰冷的雨丝,扑簌簌地打在送葬队伍每个人麻木的脸上、肩头,洇开深色的水痕。

哀乐呜咽,如同地府刮来的阴风,缠着人脚脖子往上爬。素白的纸钱被湿冷的北风卷着,在肃穆而庞大的仪仗上方狂乱飞舞,像一场不祥的暴雪。披着沉重麻衣的文武百官,缩着脖子,踩着湿滑的青石板御道,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间或响起几声压抑的、刻意调整过音调的啜泣。

队伍的末尾,混杂在低品阶命妇和宫廷侍从里,我裹紧了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硬、散发着廉价皂角味的粗麻孝服,冻得牙齿都在打颤。袖袋里揣着硬邦邦的三吊铜钱,那是今天这趟“大活”的报酬。

“阿宝,稳着点哭,别抢了前头娘娘们的风头!”管事的王嬷嬷在我旁边,用只有我俩能听见的声音急促地低语,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哭出那个‘孝’劲儿,懂吗?上头看着呢!”

我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用力点头。懂,当然懂。我就是吃这碗手艺饭的。城南林家哭丧铺,三代单传的营生。我林阿宝别的本事稀松,唯独这哭,哭得感天动地,哭得荡气回肠,哭得能让石头缝里开出花来——只要银子给够。

时辰差不多了。我悄悄将袖口里藏着的那一小块早就备好的、边缘磨得溜尖的生姜片,飞快地在眼角下方蹭了蹭。一股辛辣锐利的气息猛地刺入眼底,激得我浑身一个哆嗦,眼眶瞬间滚烫,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娘——娘——啊——!”一声凄厉得足以撕破铅灰色天幕的哭嚎,毫无预兆地炸响在沉闷的哀乐间隙。

这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劈开了阴郁的空气。它拔地而起,带着一种近乎蛮荒的悲恸,尖利又沙哑,冲上九霄,又沉沉地砸落下来,每一个音节都饱含着泣血的颤栗和撕裂心肺的绝望。尾音拖得极长,在湿冷的空气里打着旋儿,余韵不绝,震得周围几个低阶命妇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您怎么……怎么就撇下我们走了啊——!”我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泞不堪的石板路上,激起一小片浑浊的水花。根本顾不上那彻骨的寒意和污泥弄脏孝服,我的身体剧烈地前倾着,双手死死抠着地上的缝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肩膀随着那嚎啕的节奏猛烈地抽动、耸起又塌下,仿佛下一瞬就要把心肝脾肺都呕出来。

眼泪决堤般奔涌,混合着雨水和泥水,在我脸上冲出纵横交错的沟壑。我哭得捶胸顿足,哭得声嘶力竭,哭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人,而整个世界都崩塌在我失去“母亲”的痛苦深渊里。那声音一波高过一波,哀婉凄绝,撕心裂肺,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竟一时压过了皇家乐师们精心演奏的哀乐,在这片铺天盖地的白幡纸钱中,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我的娘啊!您睁开眼再看看孩儿吧!您这一去,叫孩儿……孩儿往后可怎么活啊——!”我猛地仰起头,任由冰凉的雪霰子砸在脸上,对着阴沉的天穹,发出最后一声力竭的悲鸣。声音带着破音的嘶哑,充满了被全世界遗弃的孤绝。

这突如其来的、极致夸张的悲痛表演,如同在凝固的死水里投入了一块巨石。整个庞大肃穆的送葬队伍,竟有了瞬间的凝滞。无数道目光,惊愕的、探究的、嫌恶的、甚至带着一丝隐秘同情的,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像细密的针,扎在我跪伏于泥泞中的脊背上。

一片压抑的死寂里,一道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难以言喻的震动,突兀地响起:“停……停下!”

明黄色的御辇在队伍最前方停了下来。那沉重的帘幔被一只枯瘦而颤抖的手猛地掀开。

当今天子,隆庆皇帝,那张刻满了岁月风霜、此刻更是被丧妻之痛折磨得憔悴灰败的脸,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浑浊的老泪顺着他深刻如刀刻的法令纹蜿蜒而下,汇聚在下巴尖上,滴落在他明黄的龙袍前襟。他的目光,穿透纷纷扬扬的纸钱和冰冷的雨雪,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有深不见底的哀伤,还有一种……近乎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热。

“此女……”皇帝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泪水的湿气,“此女……至孝!其心可悯!其情……感天动地!”

他剧烈地喘息了几下,似乎那短短几句话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随即猛地抬高了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传朕旨意!擢此女……为……为长乐郡主!赐……赐住琼华阁!”

“轰——”

死寂被打破,随即是更大的死寂。仿佛无形的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百官脸上的表情瞬间精彩纷呈,惊骇、难以置信、嫉妒、茫然……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长乐郡主?一个在皇后梓宫前哭得惊天动地、来历不明的粗鄙民女?琼华阁?那可是紧邻东宫、连正经宗室贵女都未必能住进去的宫苑!

巨大的荒谬感和随之而来的惶恐瞬间攫住了我。三吊钱!我只是为了那三吊钱才哭得这么卖力!这泼天的富贵砸下来,砸得我头晕眼花,膝盖下的泥水似乎更冷了,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茫然地寻找着。

就在皇帝御辇侧后方不远处,一匹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的骏马上,端坐着一个年轻的身影。他穿着素白的蟒袍,身姿挺拔如松,在这漫天缟素中,清冷得像一块孤悬天际的寒玉。雨水打湿了他乌黑的鬓角,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却无损他面容的俊美,反而更添了几分冷峭。

那是太子萧景琰。

此刻,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正冷冷地扫视着这边,薄唇紧抿,线条优美的下颌绷出一道冷硬的弧线。那目光里没有惊愕,没有感动,只有一片冰封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嫌恶。当他的视线落在我沾满泥污、涕泪横流的脸上时,那嫌恶仿佛化为了实质的冰针,刺得我脸上生疼。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细密的雨声,带着一种金石相击般的冷冽,传入我嗡嗡作响的耳中:

“父皇,慎思。”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锁在我身上,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此女悲声……未免过于刻意。矫饰之态,溢于言表。”

刻意?矫饰?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一个激灵。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完了!太子爷一眼就看出我是个西贝货了!这刚出炉、还烫手的“长乐郡主”名头,怕不是立刻就要变成催命符?欺君之罪,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求生的本能如同被点燃的野火,瞬间烧光了我所有的理智和迟疑。几乎在太子话音落下的瞬间,我动了。

跪在泥泞里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敏捷,我手脚并用,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狸猫,猛地从湿冷的地上弹起,带着一身污泥和草屑,直扑向太子萧景琰所乘的那匹乌骓马!

“殿下——!殿下节哀啊——!”

我扑到他马前,身体因前冲的惯性重重地扑倒在地,又不管不顾地向前爬了几步,双手死死抱住了他那只悬在马镫旁、被雨水打湿的锦缎蟒纹靴子!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我的前襟,刺骨的寒意让我打了个哆嗦,但那声音却拔得更高、更尖,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悲怆:

“殿下——!奴知道您心里苦!您才是……您才是这世间最最孝顺的儿臣啊——!”我抬起头,脸上涕泪与污泥糊成一团,眼睛因方才生姜的刺激和此刻巨大的恐慌而红得骇人,死死盯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哭嚎声震得他身下的乌骓马都不安地踏了几下蹄子。

“娘娘……娘娘在天之灵都看着呢!看着您这样……这样为她老人家伤心欲绝、茶饭不思……娘娘的心都要碎了啊殿下——!”我一边嚎啕,一边用尽全身力气摇晃着他那只被我抱住的脚踝,仿佛要摇醒一个沉溺在悲痛中的孝子贤孙,“您可要保重!保重啊——!不然娘娘……娘娘她老人家……九泉之下……也难安啊——!”

最后一句,我拖长了调子,哭得肝肠寸断,仿佛亲眼看见了皇后娘娘因为太子的不保重而在地下痛不欲生。鼻涕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淌,有几滴甚至蹭到了他靴子上那精致的蟒纹刺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雨雪依旧,哀乐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这诡异的一幕上——新晋的长乐郡主,像个市井泼妇般死死抱着当朝太子的靴子,在泥泞里哭得地动山摇。

萧景琰的身体骤然僵直。

他那张万年冰山般俊美无俦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的惊愕、难以言喻的荒谬和……某种被强行触碰的强烈不适感。他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声。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被我抱住的那条腿瞬间绷紧,肌肉坚硬如铁。

他猛地低头,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死死锁住我,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得令人心悸,但最清晰、最无法忽视的,是喷薄欲出的怒火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窘迫?

“放肆!”一声压抑着雷霆之怒的厉喝从他紧咬的齿缝间迸出。

紧接着,一股大力猛地从我抱住的脚踝处传来!萧景琰几乎是带着一种被玷污般的嫌恶,猛地一抬腿,狠狠地将我甩脱出去!

“滚开!粗鄙!不知所谓!”

我的身体像个破麻袋一样被甩得向后翻滚了两圈,后背重重撞在湿冷的石板路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泥水。五脏六腑似乎都被震得移了位,骨头缝里都透着疼。脸上、身上全是污泥,狼狈不堪。

我趴在冰冷的泥水里,一时竟爬不起来,只余下劫后余生的剧烈喘息和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痛楚。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雪落下的沙沙声,和远处皇帝御辇里传来的一声若有似无的、疲惫的叹息。

冰冷的宫墙,像巨兽青灰色的肋骨,沉默地拱卫着这座名为琼华阁的精致牢笼。琉璃瓦在连日的阴雨后终于洗刷出一点亮色,却驱不散那股子深入骨髓的、混合着陈旧熏香和潮湿苔藓的阴冷气息。

我,新鲜出炉的长乐郡主林阿宝,如今正被这华丽的牢笼困着。身上是内务府新贡的云锦宫装,月白色,绣着疏落的兰草,料子滑得像水,穿在身上却像裹了一层冰。头发被宫里的嬷嬷挽成了繁复的堆云髻,插着两支沉甸甸的赤金点翠步摇,压得我脖子生疼。

“郡主,这是太子殿下那边遣人送来的《女则》、《女诫》,还有《孝经》精注本。”大宫女秋纹捧着一摞崭新的线装书,面无表情地放在我面前的红木书案上。她的声音平板无波,眼神却像淬了冰的针,在我身上不着痕迹地刮过。

我盯着那几本砖头厚的书,只觉得脑仁嗡嗡作响。旁边侍立着的几个小宫女,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却几不可察地耸动了一下。

整个琼华阁,从秋纹这个大宫女,到角落里扫洒的小太监,看我的眼神都像在看什么稀罕的、上不得台面的物件。好奇有之,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疏离。太子萧景琰那声“粗鄙”的评价,如同无形的烙印,早已随着那日送葬路上的闹剧,深深烙在了每一个宫人的心上。

日子就在这种无处不在的审视和压抑中缓慢爬行。直到那夜。

子时刚过,琼华阁早已陷入死寂。白日里那些华丽的摆设,在昏黄的烛火映照下,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像蛰伏的怪兽。

我裹着厚厚的锦被,正梦见自己抱着三吊钱在烧鸡铺子前流口水,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尖锐得令人心悸的金属刮擦声,猛地刺破了夜的宁静。

“噌——”

那声音极细,像是锋利的刀刃刮过坚硬的琉璃瓦,带着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戾气。

我一个激灵,瞬间从烧鸡的美梦中惊醒,心脏狂跳着几乎要撞出胸腔。不是梦!

紧接着,“噗”、“噗”几声沉闷的钝响,伴随着极其压抑的、短促的闷哼声,从隔壁院落的方向传来!那分明是……利器入肉、人被捂住口鼻时发出的濒死之声!

东宫!是紧邻琼华阁的东宫!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有刺客!太子遇刺了!

怎么办?尖叫?跑去帮忙?我手无缚鸡之力,冲出去除了送死还能干什么?报信?最近的侍卫轮值点隔着好几道宫墙,等喊来人,太子怕是都凉透了!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就在这灭顶的绝望中,一个极其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混沌——哭!我能哭!但这次,不是哭丧!是哭“鬼”!

对!鬼!披麻戴孝的吊死鬼!

这个念头一起,就如同疯长的藤蔓,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思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床上弹起,赤着脚扑向白日里为了应付宫规、被秋纹强行塞在衣柜角落的那套备用孝服!

黑暗中,我手忙脚乱地撕扯着那粗糙的麻布,胡乱往身上一套。又抓起梳妆台上那盒最白的铅粉,不管不顾地往脸上、脖子上狂抹!冰凉滑腻的粉末糊满了皮肤,带来一种诡异的、非人的苍白感。再扯开自己散乱的长发,胡乱抓了几把,让它们更显蓬乱如草。最后,目光扫到床帐内侧挂着的、一条用来束床幔的素白长绫!

够了!

我一把扯下那白绫,死死攥在手里,像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冰凉刺骨,带着浓重的铅粉味和麻布的霉味,直冲肺腑。我猛地推开后窗——窗外,紧邻东宫院墙的角落,有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梧桐!

东宫正殿内。

烛火摇曳,光影明灭不定,将殿内华丽的陈设切割成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熏香,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

太子萧景琰背靠着冰冷的紫檀木雕花屏风,素白的寝衣上溅开数朵刺目的暗红血梅。他紧握着一柄狭长的、犹自滴血的软剑,俊美的脸上沾着几点血迹,薄唇紧抿,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殿门口那两个步步紧逼的蒙面刺客。

地上,已经倒伏着两具侍卫的尸体,鲜血蜿蜒流淌。

剩下的两名侍卫,一个手臂被削去大半,鲜血淋漓,却依旧挡在萧景琰身前,牙关紧咬,脸色惨白如纸。另一个肩头被洞穿,动作迟滞,每一次格挡都显得力不从心。

刺客还有两人,黑衣劲装,眼神凶戾如豺狼,手中淬毒的短刃在烛光下泛着幽蓝的寒芒。他们配合默契,招式狠辣刁钻,显然都是经验丰富的杀手,步步紧逼,将萧景琰和仅剩的侍卫逼向死角。

“殿下,束手就擒,还能留个全尸!”其中一个刺客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残忍的戏谑。

萧景琰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方才强行运气压制体内翻腾的气血,牵动了内伤,一丝鲜血溢出唇角。他眼神冰冷,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正要开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呜呜……”

一阵诡异、飘忽、断断续续的哭声,毫无预兆地,从殿宇上方那高高的、黑沉沉的房梁深处……幽幽地飘了下来!

那哭声极其怪异,不像人声,更像是夜枭的哀鸣被拉长了调子,又揉碎了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森和怨毒。时高时低,时断时续,仿佛有无数冰冷的指甲在刮挠着人的耳膜和心肝。

殿内所有人都是一僵!

拼杀的动作骤然停滞。所有人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带着惊疑和莫名的寒意,猛地抬向声音的来源——那笼罩在巨大阴影中的雕花房梁!

只见在那黑黢黢的梁木之间,一团模糊的、惨白惨白的东西……正在缓慢地、无声无息地……晃动!

烛光艰难地攀爬上去,勉强勾勒出那东西的轮廓——像是一个披着长长孝服的人形!但那“人”的脖子,却被一条惨白的、长长的绫子死死勒着,吊挂在粗壮的梁木上!它的身体以一种极其扭曲、非人的角度微微晃荡着,长长的、乱糟糟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呜……娘……娘……你死得好惨啊……呜呜……殿下……殿下……奴婢来寻你了……下面……好冷啊……”

那幽怨凄厉、如同鬼魅呓语般的声音,再次从那晃荡的“吊死鬼”口中幽幽飘出,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回响,撞击在寂静的殿堂里!

“啊——!”

一个受伤的侍卫首先崩溃了,他本就失血过多,精神高度紧张,骤然看到这诡异恐怖的一幕,又听到那怨毒的“寻你”,仿佛那吊死鬼的索命对象就是太子!他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的惨叫,手中染血的佩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瘫软下去,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刺客,此刻也僵在了原地。饶是他们杀人如麻,见惯了血腥,但这深宫禁苑、太子寝殿、激斗正酣之时,头顶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一个披麻戴孝、吊在梁上哭诉索命的“鬼”?这情景太过诡异,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其中一人握着淬毒匕首的手,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恐惧。

“装……装神弄鬼!”另一个刺客色厉内荏地低吼一声,试图稳住心神,但声音里的颤抖却出卖了他。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一瞬间的混乱和失神!

一直如同猎豹般蛰伏、死死盯着刺客破绽的萧景琰,眼中寒芒爆射!

“死!”

一声冰冷的低喝,他手中那柄犹在滴血的软剑,如同黑暗中苏醒的毒蛇,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寒光!剑尖划出一道诡异刁钻的弧线,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精准无比地刺向那心神动摇的刺客咽喉!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格外清晰。那刺客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喉咙处便多了一个血洞,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另一个刺客被同伴的死亡彻底惊醒了,恐惧瞬间被求生的凶性取代。他怪叫一声,眼中凶光毕露,淬毒的匕首不再理会梁上的“鬼”,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刚刚出剑、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萧景琰心口狠狠扎去!速度之快,角度之毒,避无可避!

“殿下小心!”那个瘫倒在地、失禁的侍卫绝望地嘶喊。

萧景琰瞳孔骤缩,强行拧身想要闪避,但内息紊乱牵动伤势,动作终究慢了半拍!

眼看那幽蓝的毒刃就要刺入心窝!

“哇——啊——!”

一声更加凄厉、更加尖锐、更加非人的鬼哭,如同地狱的丧钟,猛地从那晃荡的梁上炸响!

那吊着的“白影”,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推了一把,晃荡的幅度骤然加大!同时,一大蓬惨白惨白的粉末,如同下雪般,从那“吊死鬼”的头发里、袖子里,铺天盖地地朝着下方那行刺的刺客兜头盖脸地撒了下来!

那刺客正全力刺出,哪里料到头顶的“鬼”突然发难?被那突如其来的鬼嚎和劈头盖脸的白色粉末吓得浑身一哆嗦,动作不由自主地一滞!那致命的匕首,堪堪停在了离萧景琰心口不到一寸的地方!

致命的停顿!

萧景琰眼中厉色一闪,强提一口气,手腕一抖,软剑如同毒蛇吐信,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反撩而上!

“嗤啦!”

冰冷的剑锋精准地划过刺客持刃的手腕!

“啊——!”刺客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半只手掌连同那把淬毒的匕首一起飞了出去,鲜血狂喷!

剧痛和恐惧彻底摧毁了他的意志。他捂着手腕断处,惊恐万分地看了一眼梁上那还在晃荡的、不断撒着白粉的“吊死鬼”,又看了一眼如同杀神般持剑而立的萧景琰,最后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转身连滚爬爬地朝着殿外漆黑的夜色中亡命逃去!

殿内,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房梁上那还在微微晃荡、偶尔还“呜呜”两声的惨白身影。

萧景琰拄着剑,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他抬手抹去嘴角溢出的鲜血,然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目光如电,死死钉在那梁上晃荡的“吊死鬼”身上。

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劫后余生的锐利审视,有对眼前荒谬景象的难以置信,但最深处,却翻涌着一丝被强行压制下去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震动。

殿内一片死寂。

“呜……呜呜……”梁上那“吊死鬼”似乎被这死寂吓住了,又或者终于哭累了,那鬼气森森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带着点委屈的抽噎。

萧景琰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和铅粉味,呛得他喉咙发痒。他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声音因为伤势和紧绷的神经而显得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下来。”

两个字,像冰珠子砸在空旷的殿内。

那梁上的“吊死鬼”猛地一僵,连晃荡都停止了。

死寂再次降临,只有血滴落在地砖上的“嗒…嗒…”声,清晰得令人心头发毛。

“孤说,下来。”萧景琰的声音又冷了一分,握着剑柄的手指收紧,骨节泛白。

短暂的沉默后,那“吊死鬼”终于有了动静。先是垂落的长发被一只沾满白粉的手拨开,露出一张同样惨白、糊满了铅粉、只余下一双因为惊恐和用力过度而瞪得溜圆的眼睛的脸——正是林阿宝。

她似乎被卡住了,又或者被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搏杀吓得手脚发软。她笨拙地、极其缓慢地扭动着身体,试图去解开缠在梁上、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的白绫。动作僵硬得像只提线木偶,好几次差点从高高的梁上直接栽下来,看得下方仅存的那个侍卫(虽然失禁但好歹还活着)心惊肉跳。

终于,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和一声压抑的痛呼(大概是脖子被勒疼了),那白绫松脱。林阿宝像一袋沉重的、沾满白粉的米,“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从近两人高的梁上摔了下来,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哎哟!”一声短促的痛呼脱口而出,随即被她死死捂住嘴。她蜷缩在地,身上的粗麻孝服沾满了灰尘和铅粉,脸上更是白一块、灰一块,额头似乎还磕青了一块,整个人狼狈得像刚从坟堆里爬出来。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摔得太重,手脚都不听使唤,只能勉强抬起头,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怯生生地、又带着点讨好地望向几步之外,那个拄着剑、如同浴血修罗般挺立的身影。

萧景琰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足足三息。从她糊满铅粉的脸,到沾满泥灰的孝服,再到她摔得龇牙咧嘴的狼狈模样,最后,定格在她脖子上那道被白绫勒出的、清晰无比的红痕上。

那红痕在惨白的铅粉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

殿内烛火摇曳,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沾满血污的地面上,拉得忽长忽短。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邃,如同寒潭,静静映照着地上那个摔得七荤八素、糊满白粉的狼狈身影。

时间仿佛被粘稠的血腥味和铅粉味凝固了。

林阿宝趴在地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哀嚎,脖子上的勒痕火辣辣地疼。她偷偷抬眼,正撞上太子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钻进地砖缝里去。完了完了,装神弄鬼被抓现行,还摔得这么难看,这条小命怕是要交代了……

“你……”萧景琰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却又异常清晰,打破了死寂。

林阿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脸上沾的什么?”他问,语气平淡得近乎诡异,完全出乎意料。

“啊?”林阿宝懵了,下意识抬手去摸脸,结果摸了一手滑腻的铅粉,“呃……回、回殿下,是……是铅粉……宫里的……”她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

萧景琰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她脖子上那道刺目的红痕上。

“……脖子,勒得不疼?”他又问,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疼……疼!”林阿宝老实回答,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吓的。

萧景琰沉默了片刻。他的视线扫过殿内两具侍卫的尸体,那断手的刺客留下的血迹,最后又落回林阿宝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审视的、掂量的重量。

就在林阿宝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沉默压垮、准备磕头求饶的时候,萧景琰再次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少了些之前的冰封寒意,多了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意味。

“你这人……”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目光最终落在那条被她解下来、皱巴巴丢在地上的素白长绫上。

“倒也有点用处。”

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这血腥弥漫的殿堂里。

林阿宝猛地抬起头,糊满白粉的脸上,那双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用处?什么用处?装吊死鬼撒铅粉的用处?

没等她琢磨明白,殿外终于传来了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伴随着侍卫统领焦灼的高喊:“护驾!快!保护太子殿下!”

火光和人影迅速涌向殿门。

萧景琰不再看她,拄着剑,挺直了背脊,对着门口的方向,恢复了那副冰冷沉凝的太子威仪。只是转身的瞬间,他那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

琼华阁的日子,并未因那夜的惊魂而变得轻松。

太子那句轻飘飘的“倒也有点用处”,如同石沉大海,再未激起任何涟漪。东宫遇刺的余波被铁腕压下,宫闱深处依旧暗流汹涌。我这位长乐郡主,依旧是宫人们眼中那个上不得台面、走了狗屎运的粗鄙民女。太子萧景琰本人,更是再未踏足琼华阁半步,仿佛那夜梁上吊着的“鬼”和地上摔成泥猴的“郡主”,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魇。

直到——

隆庆二十八年的深秋。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席卷帝京,也彻底冰封了东宫。

朝堂之上,气氛肃杀如三九寒冬。龙椅上的隆庆皇帝,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剧烈的咳嗽时不时打断朝议,每一次都撕扯着紧绷的神经。龙体沉疴,储位之争,早已从暗处的潮涌变成了台面上近乎赤裸的攻讦。

今日的焦点,是太子萧景琰的“不孝”。

“陛下!”御史中丞王焕,须发花白,声若洪钟,出列时手中笏板几乎要戳破殿顶的藻井。他神情悲愤,字字如刀,“太子殿下!身为储君,万民表率,当以孝治天下!然则!先皇后梓宫入陵至今,将将一载,殿下竟于东宫之内,私设宴乐!丝竹管弦,靡靡之音!此乃对先皇后在天之灵的大不敬!是谓不孝!大不孝啊陛下!”

“臣附议!”吏部侍郎李庸紧随其后,一脸沉痛,“臣闻,当夜东宫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乐声彻夜不绝!此等行径,置先皇后慈恩于何地?置陛下孝思于何地?臣痛心疾首!”

“臣等恳请陛下明察!严惩不孝之行,以正视听!”

“恳请陛下明察!”

呼啦啦跪倒一片,皆是齐王萧景恒一党的得力干将。声浪在空旷肃穆的金銮殿内回荡,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直指御阶之下,那个身着明黄太子常服、孤身挺立的身影。

萧景琰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柏,只是那紧抿的薄唇透着一丝苍白。他的目光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扫过那些跪地痛陈、义愤填膺的臣子,最后落在龙椅上那剧烈咳嗽、咳得几乎喘不上气的父皇身上。

私设宴乐?纯属构陷!那夜是他麾下几名刚从北境浴血归来的将领入宫述职。他体恤下属辛劳,在东宫偏殿设下便宴,不过是粗茶淡饭,席间谈及边关防务,何来靡靡之音?分明是齐王党羽借题发挥,欲以“不孝”之名,行废储之实!

“父皇……”他刚欲开口辩驳。

“咳咳咳……咳咳!”龙椅上的皇帝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咳得身体蜷缩,面如金纸,旁边的内侍慌忙上前拍背顺气。皇帝艰难地抬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浑浊的老眼看向太子,里面充满了疲惫、失望,还有一种被病痛和丧妻之痛折磨得近乎麻木的悲哀。

“太子……”皇帝的声音嘶哑虚弱,带着浓重的喘息,“你……你母后……才走了一年啊……你……你……”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咳嗽淹没,但那眼神里的指责和痛心,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

萧景琰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父皇信了!或者说,父皇在病痛和丧妻的打击下,早已心力交瘁,根本无力分辨这拙劣的构陷!齐王这一招,打在了七寸上!

“陛下!太子失德不孝,难当储君大任!臣恳请陛下……”王焕抓住时机,声音陡然拔高,准备发动最后的致命一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萧景琰百口莫辩、帝王之怒一触即发之际——

“呜哇——!娘娘啊——!我那苦命的娘娘啊——!”

一声石破天惊、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猛地从金銮殿那扇巨大的、紧闭的朱漆大门外穿透进来!

那哭声!那腔调!那穿透云霄的悲怆!瞬间唤醒了在场所有老臣一年前的记忆!皇后梓宫出殡时,那个哭塌了半边天的民女!

“轰隆!”

紧闭的殿门被猛地从外面推开!刺眼的秋阳涌入,映照出一个纤细的身影。

长乐郡主林阿宝!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甚至还打着几个补丁的粗麻孝服!头发胡乱挽着,只用一根荆钗草草固定,几缕乱发贴在额角。脸上没有脂粉,只有泪水和鼻涕肆意横流,眼睛红肿得像两颗桃子,整张脸因为极致的悲痛而扭曲变形!

她像一阵失控的旋风,跌跌撞撞地扑进金銮殿!目标明确,直扑御阶之下,那个被千夫所指的太子萧景琰!

“殿下——!殿下啊——!”她扑到萧景琰脚边,这一次没有抱靴子,而是直接抱住了他的腿!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哭嚎声震得殿顶的琉璃瓦都在嗡嗡作响:

“您别忍了!您心里的苦……奴婢都替您哭出来啊——!您每日对着娘娘的画像……一坐就是一夜……粒米不进……滴水不沾……人都瘦脱了形啊殿下——!”她一边嚎啕,一边用力摇晃着萧景琰的腿,仿佛要摇醒一个沉溺在悲痛中的孝子。

“那些黑了心肝的!他们……他们哪里知道您的一片孝心啊——!”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充满控诉地扫过那些跪在地上、目瞪口呆的齐王党羽,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

“他们只看到您设宴……他们哪里知道!那哪里是宴乐?!那是殿下您……您拿着先皇后娘娘生前最爱的梨花酿……对着北境归来的将士们……讲娘娘当年在掖庭……如何省下口粮救济灾民……讲娘娘如何教导您……‘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啊殿下——!”

“呜呜……殿下您说……您说北境的将士们保家卫国……他们才是娘娘最心疼的孩儿……您替娘娘……替娘娘敬他们一杯薄酒……这……这怎么就成了不孝?!这分明是……分明是至孝!感天动地的至孝啊——!”

她哭得声嘶力竭,捶胸顿足,眼泪鼻涕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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