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至今还有着使用煤油灯的村子。那是在离岛区,大澳渔村附近。现在的大澳渔村已经被改造成了旅游胜地,因为从那儿可以看见港珠澳大桥。不过我去的时候那桥还没有修好,只有一条孤独的白线,从臃肿的起点朝海里越延越细,直到消失在一片淡蓝色的薄雾中。那时候的大澳渔村还没有被前去拍照的游客破坏。海沫腥甜,渔夫黝黑,海鸥们还没有被手机辐射成傻鸟。
村子里只有两三间平房,居民们共用一间旱厕,一进村就能闻到屎与尿的气味。到的时候我走整整了一天,肚子饿得咕咕叫,于是就随便敲响了一家的房门。那家人心肠很好,男主人和颜悦色,女主人满脸带笑,他们给我端出来一碗米饭,还给我拿来一叠酱油,让我将就着吃。
我坐在他们家门口吃得津津有味。这时从远处跑来一条狗,伸着舌头好像也很饿的样子。于是我把碗放在地上。它哈着气跑过来,东嗅嗅西闻闻,尾巴都快摇成螺旋桨了都不敢动嘴。
正纳闷着,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个拿着棒球棍的小女孩。她穿着红衣服,扎着冲天鬏,动作的幅度特别大,像是从八十年代的小英雄电影里跑出来的人物似的。她看见了狗,冲过来,举起球棒就往那狗的头上砸,可是被狗给躲开了。
我惊异地看着她,从嘴里漏出了几粒米饭。
“我嘚唔鐘意狗阿(我们不喜欢狗)。”她解释道。
我点点头,这句话我竟然听懂了。
狗跑远了,她杵着棒球棍站在原地,歪着头看我。
“怎么了?”我把地上的碗给捡起来,继续吃。
“我嘚唔鐘意狗阿。”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知阿。”我用粤语回答。
她的眼睛里冒出绿光,然后像个小兽似的一步步向前逼近。“我嘚唔鐘意狗阿!!!”这一回她几乎是在喊叫了。
三间平房里陆续亮起了暗红色的灯,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从破旧的房子里走出来好几个瘦得像鬼一样的人,其中一个老年人的肩头还坐着一个猴子。我感觉到了危机,自己在这里似乎是不受欢迎的。不过还好,那给我施舍米饭的男女主人也出来了。我赶紧跑上去向他们求援。谁知他们竟然都装作不认识我,无论我如何喊叫,如何摇动他们的手都不肯对我做出任何友好的表示。面对这种情况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村民们离我越来越近,渐渐地围成了一个圈,献祭似的把我给严实地包在了里面。
“请离开这里。” 其中一个人说
“Leave.”另一个人说。
“ここを離れてください”还有一个人说。
“verlass diesen ort!verschwinden hier”
“여기 떠나주세요”
“катись!”
杂七杂八的外语渐渐汇合成了整齐的噪音,虽然不能构成任何意义,但却能产生共鸣。
我感到很恐惧,于是我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心想来这一趟总不能连饭都不吃完吧。
他们还在嚷嚷,声音越来越大。那只坐在人身上的猴子张牙舞爪,到后来竟然一个猴跳,扑在了我的脸上,尖叫着一顿乱抓。
我好不容易才把它给扯下来,脸上火辣辣地疼。一摸,手指头上涂满了鲜血。我顿时感到十分委屈。我又不打算做什么可能损害他们利益的事情,他们凭什么这样对我?自从来到这个村子,我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吃饭。虽然这并不是我自己通过的劳动而获得的口粮,但至少也不是抢来的呀。
我受不了了,村民们的声音好像要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捣碎才肯罢休似的。我看准人墙当中的比较薄弱环节,一头撞翻了那个拿着棒球棍的小女孩,开始了疯狂的奔跑。
我跑啊跑,好不容易才来到村子的入口处。我看见那里立着一面招牌,上面写着“友好的居民区”。我紧张地四处张望,过了好半天才敢断定没有人在追我。我大汉淋漓,气喘吁吁,刚才吃的那点可怜的米饭已经在我体内燃烧成了没有任何意义的热能,消散在空气中了。天边拉开一幕绿色的霭,蝉声四起,月亮出来。我站在原地,无处可去。为什么连这种标榜友好的小村庄都不肯欢迎我呢?
我沮丧地迈开步子,心想先走吧,走着走着说不定就有路了呢。就在这时我看见了狗的尸体。
是那条想要吃我米饭的狗,它被人打碎了脑袋,死在了“友好的居民区”招牌底下。凝固的血盖上一层月光,显得十分凄惨。
我觉得自己比那条狗貌似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人如果产生了这样的想法,那就说明他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的确如此,因为接下来产生在我头脑中的一个思路就是,我希望自己也能变成那条死在村口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