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里关于朱瞻基有这么一段真实记载——“夏四月，以南京地屡震，命往居守。五月庚辰，仁宗不豫，玺书召还。六月辛丑，还至良乡，受遗诏，入宫发丧。”
四月，南京屡发地震，太子朱瞻基被派往南京进行安抚。五月十一，明仁宗病危，召太子回京，六月初三，朱瞻基到达良乡，受遗诏，入宫发丧，六月二十二日登基。前后共二十二天，朱瞻基在两京间千里奔袭，茫茫运河，是否藏着什么不为人知却惊心动魄的暗潮？
这是今天推荐的马伯庸《两京十五日》，以这《明史》中短短记录，在史书缝隙间开始纵横驰骋。
马亲王的小说优缺点向来同样明显。脑洞开得大，历史考据扎实，文笔也是相当的赞。缺点也非常明显，快节奏叙事，悬念重重，高潮迭起，但往往故事讲到后面收不住，揭露谜底时显得力不从心，有些生硬。
小说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人物都比较平。拿《两京》和之前的《长安十二时辰》相比，主人公吴定缘与张小敬性格、能力甚是雷同，于谦作为真实历史人物和岑参起到的作用也非常类似。
但是，《两京十五日》相比之前作品，尤其是题材相似的《长安十二时辰》，无论从技巧还是思想上，都有很大的提升。
《两京十五日》和《长安十二时辰》相似，都是通过一个历史不起眼的事件展开，同时极大程度上还原历史风貌。
《长安》叙述上节奏极快，大唐长安风貌不是如画卷一般缓缓展开，而是段快速的剪辑，看得很累。《两京》叙述就相对从容了许多。
依然是十分影视化的写作手法，将很多画面写得极为刺激。城中追杀，千里奔袭，阴谋智斗，械斗搏杀，包括最后的剧情翻转，可以看出作者就是直奔作品影视去的。
但是不同于《长安》一个即兴式的创意迸发（创作的缘由来源于知乎上的一个提问《刺客联盟》如果发生在中国会怎样），《两京十五日》在创作前有更多的深度思考。
靖难，迁都，漕运，白莲教，殉葬，这些重大历史话题，在紧张的情节带来阅读爽感时，有一定的时间可以停下思考。
比如，作者在书中对漕运的讨论很多。一方面讲述漕运为百姓带来的重大负担，百官富商因为漕运中饱私囊，但另一面则借书中人物热情洋溢地赞扬漕运之事：
南海的珍奇、湖广的矿产、江南的丝绸、西北的药材、塞北的皮毛，这十三省两直隶天南海北的各种物产，因为有了这一条运河而流走运转，通达四方，天下皆可享其大利。
若这老农平日可吃到松江白粮，节庆有剑南醇酒，病了可服辽东人参，闺女出嫁了能扯件江南的湖绉马面裙，儿子骑着甘陕青马，手执遵化镔铁大刀，他心目中的世界，可还只是村中一隅？可会知道天下之广，大明之盛？可会在上元、中秋遥祝天子万寿？
还有白莲教的描述，前人论及民教教派造反，有的赞其为民间反抗运动，有的责其是愚民祸国。《两京》中则是别开生面讨论其民间迷信之本质：
什么道君佛祖，什么玉皇真仙，都是唬人的泥胎罢了，跟我这佛母一样，不定是什么人机缘巧合造出来的。看透了这一点，我才真正找出了在佛前苦苦求了几十年都没找到的答案——笃信白莲教法之人，根本求不得真正的解脱。想要做一番大事，你得自个儿心里先明白这些都是虚妄，把它当成一个谎言，才能真正拿它去控制人心。韩山童、刘福通那些人，就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才能掀起风浪。他们是最好的掌教，却绝不是最虔诚的信徒。你若真信了这些东西，脑子就傻了，怎么统摄全局？自古能搞起乱子的，都得揣着明白装糊涂，真糊涂的成不了事。
而故事的最后却强行翻转。作者在后记里这么写：
起初我起意写这部小说时，只是单纯想写个冒险故事。但随着阅读资料深入下去，尤其是读到殉葬史料时，我意识到，自己没法对此视而不见。洪武、永乐、洪熙、宣德诸帝或雄才大略，或仁慈淳厚，从大历史角度来说都有着极高贡献，但在殉妃这件事上，他们的责任无可推卸。所以我想，也应该为这些莫名殉葬的女子留下点什么。
这种转折过于生硬，但是，也不得不赞赏这个结局。从书中一开始龙船爆炸，到宣德帝登基，整体上通过漕运写出了大明朝的勃勃生机，可是最后一百八十度转弯触及到这个封建王朝那极为残忍的一面。这是一种既感性又理性的一种审视历史的态度。
马伯庸的历史小说虚虚实实，所以在《两京》中会惊喜的发现各种彩蛋。比如书中的主人公之一于谦：
朱瞻基想起刚才这人还在念叨孟子，是个秉持“君为轻”的家伙，不由得有些泄气。他突然好奇地问道：“倘若本王在这次袭击中生死不知，而你恰好又在中枢，会如何处之？”
“越王谋篡，则立襄宪王；襄宪王谋篡，则立越王。”于谦毫不犹豫地回答。
“喂…我说的是本王生死不知，不是死了。你难道不该是先来救我吗？”
“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等为臣者，自然先为社稷计。”
于谦抬起手来，遥遥指向西边那一片巍峨高大的建筑群。
“北京城是在十八年建成的，我是十九年进士，可以说是看着这座城诞生的。有朝一日它若遭劫难，我希望能像周德文那样，哪怕皇上和百官都不在了，也能挺身而出，拼了性命护得它周全！”
作为读者的我们，知道未来于少保会这么做的。
马伯庸自诩当年写《陇西风云》时，“如果把我称为《风起陇西》亲生父母的话，那么它的祖父是克里斯提昂·贾克，祖母则是弗·福赛斯。外祖父是罗贯中与陈寿，外祖母是丹·布朗。”
其早年的历史小说，像《三国机密》《陇西风云》《三国配角演义》，更多的体现自己才华与恶趣味的任性尝试。而这两年，作者奔着影视化改编路上，无论从笔法，还是内容，从《两京十五日》来看，要成熟许多。
这里要推荐马亲王另一本书，《显微镜下的大明》。作者从明代的一系列罕见民间档案文书里，挖掘出这些尘封已久的故事。可以说，正是《显微镜下的大明》这次创作经历，带来了《两京十五日》的创作水准极大提升。
对了，马亲王写作《显微镜下的大明》之间，还有部短篇小说，《长安的荔枝》，也值得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