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麻十八双手泡在暗红色的塑料盆里,大力地搓着艾草,那几只僵直的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是呀,都看了五十了,大半的人生都在清洗这双残缺的手中度过的。盆里的水都被艾草汁染成了青色,麻十八看着暗红色塑料盆里青色的水陷入了沉思:八月了,山下的稻子是该都黄了吧,山下,一切都好吧?她也还好吧?突然,天空传来一声雷响,在这空荡的山谷里,尤其显得空旷以及在麻十八心上荡出来的……浮生若梦。是啊,现在他麻十八头发半白的老头是这个深山里最后的一个麻风病人,眼前还浮现麻十断气前握着他的说,扯着裂了皮的嘴唇,眼里满是悲怜的光,气息不定地,喘出几个字:
“十八,你…你,今后,是这个,这个村里唯一的人了,一定要下山看看,她…她……。”麻十原本还想趁着断气前再嘱托两句,毕竟他们这个麻风兄弟做了大半辈子的兄弟,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看着与自己一样长着一双畸形的手的麻十八,感同身受的苦楚与悲怜,但面对自己即将解脱痛苦一生的那个点的来临,他在深呼出的一口气中,突然就怜悯起来这个此刻唯一一个站在他床前的男人,他的痛苦还未结束。麻十比麻十八大五岁,他们做了一生的兄弟,到死前,他麻十倒可怜起这个麻风村了认字最多的人来了,他略带着临终前的年长者交代后事般的口吻说道:
“十八,我死后,给我找一块没有草的平地给埋了,什么仪式都不用做,烟也不用点,我这一辈子都在害了这个病后的痛苦中度过,没穿过一件干净的裤子,死了,就让我在地下待得干净一点,我不想这人死后,坟上还得遭着一团子杂草的醉。”说完,他微微喘了口气,两只原本暗淡无关的眼也许是人们常言的回光返照般地突然间就亮了起来,他转动着两只黑眸子,盯着麻十八继续说到,“你也该下山了,十八年了,她,过得苦,你去看看她吧。”说完,麻十彻底断了气,麻风村最终只剩他麻十八一个。
麻十八把麻十埋在了半山腰那块玉米长得最好的小平地上,那是全村最产米的一块地,如今那里躺着麻十,麻风村第三十四个死掉的人,人都快没了,玉米收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现在麻十八就是在门口洗手,他刚刚埋完麻十。艾草洗手,是驱除鬼魔的法子。他在这个暗红色的塑料盆里拿艾草洗手的次数不少于十下,以前村里还剩些人的时候,每每埋了人,他们就杀鸡杀鸭,自己村里人吃一顿,按这南方小地方的风俗,家里若死了人,是要请丧礼师闹上个三天三夜的,村里人一家一人到死者家里帮忙,一人再在丧礼第二天到死者家里吃上一顿,大鱼大肉,除了死者直系亲属会在灵堂上哭得呼天抢地,街坊邻里都是热热闹闹,特别是小孩子,楼上楼下窜着,在一桌桌宾客席边检啤酒盖子,一个五毛,换根冰棒吃。大家的乐是对死者的一种抚慰,并无什么不敬之意。生老病死,对于他们这些村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活着的时候天天踩在这土地上,死后装到管材里,挖个坑,埋了,还是一样,到死了也离不开这黄色的土地,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每个死者,都埋在地底下,长眠一生。
可是麻风村不同,这里住着一群不同的人,他们的丧礼请不来丧礼师,鼓敲不起来,唢呐吹不起来,那么,必须吃起来!
等到麻十八把暗红色塑料盆里的艾草水往门前的空地上一泼出去的时候,在一旁空地悠闲地散着步的土鸡们突然一哄而涌过来,麻十八抬头看着黑乎乎云压得很低暗得很的天,心里叹息着:
麻十埋在那块也不避免不了入土的第一天就要泡水,死后想要死躺着清爽的事估计要成为他的夙愿了。
心里叹息完了,双眼扫过这个空留几个石房的山谷,心里愈发地空了起来,此时从头顶响起的雷声一个接着一个不停地怒吼着,他用力甩了甩手上的水滴,还是走到门前聚在一起抢着吃艾草的鸡群里,蹲下身子,用他那双畸形的手,轻轻地将一只老母鸡包起来,慢慢地走进屋里。
旁边正在抢食的鸡群还在为一块小艾草争夺者,谁也不在意那双畸形的手。
那晚,下了很大的雨,盛夏里的狂风暴雨,整个山谷都湮没在这场来势迅猛的雨里,麻十八一个人坐在木桌边,点着煤油灯,静静地吃着盘里的鸡肉,那晚的雨一直下,麻十八坐在木桌边,一直吃着鸡肉,吃了一整晚,第二天天微亮的时候,他把盘里的最后一跟鸡爪夹到嘴里,安静的屋子,只听得到他牙齿咀嚼鸡爪的声音,他的双眼始终低低地睁着,低低地睁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