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大抵都是沉默寡言的，要想满心欢喜地在他面前妄图得到过多的褒奖，也是不多见的，他会熄灭手里的烟头，面无表情地咳嗽一声，“嗯，不错”，这大概就是给儿子最好的反馈吧。
在我记事以来，我的父亲总是无所不能的。我出生在教育家庭，父母都是教师，从小耳濡目染的便是中国的传统儒家文化，中庸不甘于平庸，低调不妄自菲薄。父亲总会在我得意忘形的时候给我语重心长的鞭策，在我低落昏暗的时候给我重拾信心的鼓励。他从不多言，但言必经典。他如同一名经验丰富的掌舵者，一路陪伴着我这艘试图探索世界的小船。
谈起父亲，或者说小时候的父亲形象，我更多想起的是他的声色俱厉，一张黑脸，两条皱眉，三声呵斥，伏案落泪。每逢假期，我最熟悉的人便是庞中华，一本本《庞中华硬笔书法》被我写的纸破笔碎，父亲发扬了他一贯的特点，从不多言，“你不要拓摹，用白纸写，认真写，不要敷衍塞责!”我记得我好像没有叛逆期，也不对，应该说对父亲不敢有叛逆期。大汗淋漓的暑假，我趴在桌子上抄写庞中华，亲戚们在里屋谈笑言欢，我心里是不平衡的，为什么就我一个人读书？现在想起，小孩子的想法的确是天真烂漫，我甚至煞有介事地问过母亲，母亲也哭笑不得地回答我，“傻孩子，我和你爸读书读完啦”。听到这句话，我更觉有些难过，仿佛一种胜利者的口吻在向我示威。听罢，只得又提笔应付，不用心写的字自然是充满着不耐烦的情绪，父亲看完，也不大声批评，只听得“嘶嘶”纸声，他将我的书法作业一把撕烂，“重写！”短短二字，我却没有反驳的胆量，只在心里怨恨，“我写的不好，你写啊？！”父亲的无所不能在这里体现的淋漓尽致，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拿起笔来，铺开白纸，洋洋洒洒写下：一言之虚，百患丛生；一事之虚，为害终生！笔势刚劲有力，像是要把纸穿透一般，我不再反抗，也许从这时，我才开始从心里崇敬他吧。参加工作以后，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时常会手写一些学习笔记，偶然的原因，单位领导随口夸了我一句，“小马，你字写的还不错”，当时心里倍觉欣喜，回想起十几年前那些炎热聒噪的夏天和那些被撕烂的书法作业，我，对父亲有了更深的理解。
父亲的严厉不止于家里，在外更是规矩甚繁，我们家虽从没有正式的家规，但一条条必须遵守的准则我是铭刻在心。父亲曾是乡镇中心学校校长，由于这层原因，我在同学们面前似乎也充满了此刻无颜再提起的虚荣心。记得是一次上级部门检查，父亲陪同领导正边检查边介绍，我们一群小孩子放学路过，我那时候心里冒起了一股虚荣，我大步走近父亲的身边，开心地叫了一声，“爸！”，只见父亲一转头，紧锁眉头，将我快速拉到一边，声音虽不大，却像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我的脸上，“叫什么！回家去！”。自此之后我记得，外人面前不必讨喜，朋友之间不必虚荣。从那以后，我才慢慢懂得低调做人高调做事的道理，也渐渐明白泡沫般的虚荣更是慢性毒药，会慢慢腐蚀我的心灵，将我摔向空中，最终会砸在地上粉碎一地。
我的求学之旅是跟随着父母的工作调动而变化的，08年父亲独自一人调到偏远乡镇，我跟随母亲到了县城，之后四五年，我好像重新找回了我的叛逆期，和蔼柔弱的母亲便不幸遭受到我成长期的代价，厌学、贪玩，种种在我初中年代不可能发生的情形接踵而至，母亲似乎也有了阵阵倦意，偶尔会听到她在被窝里和我父亲通话时传来的声声叹息。父亲每十天回家一次，拖着疲倦的身子安慰着受伤的母亲。我是不喜欢上学的，尤其是上高中的学，也许我是真的太笨，我实在是无法弄清物理中力与力之间的关系；无法搞懂化学里有机无机的知识；也分不清生物里有丝无丝的区别。些许有些欣慰的是，我的语文成绩向来是很好的，写的作文也时常登上全年级优秀作文榜，现在想想，这或许是那时对我父母最大的安慰吧。
父亲也会在某一个深夜找我谈心，我一回家便紧锁房门，待到父亲叫我时，我便装睡，他总会小心敲着门，“宇儿，睡了吗？”我无法不起来开门，从小以来的畏惧是显而易见的，即使是和风细雨的询问。记得好像从08年开始他就没有大声呵斥过我了，他会坐在我的床边，拍着我的被子，低沉的声音就像声声汽笛一次又一次撞击着我的心，“你以为每个人都很好过吗？你有你现在要做的事，那就是读书，我有我现在要做的事，那就是工作，每个人都不轻松，每个人都承受着压力。”我看着父亲的脸，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我提出要去父亲工作的地方看看，他点点头。一路上的颠簸和映入眼帘的陌生，让我对他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之身一人奔赴异地，处理事情处理关系，还有一个不省心的儿子，应了一部我们一家都爱看的电视剧的主题曲：“大男人不好做，再辛苦也不说，躺下自己把忧伤抚摸”，最让我震撼的是他的宿舍，夹板隔成的两个单间，靠着墙壁的是堆的整整齐齐的泡面，大概有十来件吧，我静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他：“爸，你天天吃泡面吗？”他笑笑，仿佛微笑可以融化所有的叹息，“也不是，整点下班的话就吃食堂。”看着堆积如山的泡面和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盒子，我没有再往下问了。成年人的发泄是默不作声，小孩子的发泄则是嚎啕大哭，因为他一睁开眼睛，周围都是要依赖他的人，却，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
或许他的父亲——我的爷爷是可以让他依赖的人吧，父亲老家在杨林桥镇响水洞村，杨林人的性格一贯是低调沉稳，爷爷和父亲很好的传承了这一点。每次回老家，爷爷便会在家门口坐着，手里编着竹制的生活用具，常年患病的他已无法长时间站立，我印象里的爷爷总是靠着大门，编着竹具，静候着我们归家。父亲不高，记得他跟我说过，他是从小挑水所以压了不长个儿了，我也曾翻过他求学时代在学校足球队的照片，也是一个阳光热血的青年，在一排排同学身边，他的身影似乎确实略显单薄矮小。他也曾骄傲地对我说过，他参加工作之后的第一个月工资便买了几卷水管，从此不再挑水，但他也从此不再长个儿了。70后出生的人们，不仅要在求学时期挑起生活的重担，还要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坚定着一定要跳出农门的信念。现如今的70后仍然是这个社会压力最大的一批人，他们上有父母，下有儿女，一双双期待的眼睛每天都对准着他们的瞳孔，就像一把把温柔的利剑，刺的他们喘不过气来。
我是很喜欢在农村过年的，没有网络，没有灯红酒绿，没有纸醉金迷，有的只是熟悉的乡音和沁人心脾的溪水草绿。每到离别时刻，便是亲情升华的时刻。奶奶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一边收拾着给儿子的蔬菜腊货，一边碎碎念地让我们不要这么早就回去。父亲跟他的父亲也没有过多的言语，爷爷只说，“春子，你注意身体，踏实工作，家里一切很好。”寥寥数语，针戳一样在我父亲的心头，您的旧疾是父亲一直牵挂的心事啊。终于，父亲的精神靠山终于是倒下了，就在父亲将要把爷爷奶奶接进城里住的当口，爷爷因病去世了。那时候我正值高三，我急匆匆奔回老家，爷爷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我踏进老屋门口，在我爷爷面前跪下，眼泪便止不住的流淌下来，父亲强忍住泪水拉我起来，抱在他的怀里，我才察觉，父亲的双鬓也已爬上了白发，眼角也已添上了皱纹。那时候我才觉得，原来父亲也会柔弱，父亲也会老去。我的父亲老了，他的父亲走了。我知道这一直是他心里的遗憾，没有将爷爷接进城里生活，我们家人也都知道，也都不再提起，只能将未尽的孝心加倍地用来照顾好我的奶奶。家人和睦，一切也顺心所愿。
现如今，父亲的朋友总会打趣地笑他，你这，儿子也参加工作了，只等着抱孙儿了啊。父亲总是笑笑，便跳过了这个话题，我知道他心里是欣慰的，尽管他不常夸我，但我都知道，他是认可我的。他常说，你要多学习，现在在村里工作也一定要继续学习，向人学习，向书本学习。他的话我一直是深信不疑的，因为他从不说废话，要是他哪天批评我了，那我一定是真的做的太出格了。他现在好像比以前话多了些，常常要和我谈心，也会倒上两小杯酒，摆上一盘花生，“来，聊会儿？”
有人说，父亲是不屑于在孩子面前表现出亲近的，以前我信，现在我倒觉得越来越表现出亲近的父亲也正是我慢慢成长的体现，一晃年岁已到二十五，父亲也已四十八，70后和90后的碰撞终于在我逐渐成熟的时期里走向平稳，用一句时髦的话讲，便是“稳中向好发展”“逐步走向繁荣”，今后的岁月，我只得认真工作，热爱生活，积极向上地面对人生的各种挑战，扛起父辈们肩上的担子，接过他们手中的接力棒，走向他们没有走完的路，让我这艘探索世界的小船一路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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