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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记住,无论在任何一段关系中,你的存在本身就很珍贵,你值得被全世界温柔以待。
我心里其实住着一只狮子,可是之所以我总被人当成一只绵羊,是因为我懒得惹麻烦,我只想好好生活。可是,生活是一个无赖,他从来不因为你的妥协,放过任何一个欺负你的机会。
比如十五年前,我被父母安排到家乡小县城的交通局工作,本以为可以胸无大志地在那里了此残生,谁曾想,副局长意味深长地塞到我手里一部高级手机,绝了我的念想。
其实,我只是本能地拒绝,无关道德,结果可想而知——在百般刁难中被迫辞职。于是,我带着热心老阿姨们编排的各个版本,上演了电视剧里的励志大戏,从一个勉强拿到毕业证的大专生,成为重点大学的研究生。老天爷,对,只有老天爷知道那一年我经历了什么。
这就是我故事的开始,我本想从头一一道来,来证明生活欺软怕硬的可恶嘴脸。可是,人生有时候就像一个有着无数暗门的迷宫,时光老人不小心打了一个喷嚏,哈利波特的魔法棒便错乱出一道蓝光,被推开的某扇门里,便出现了你最不愿意看到的那个人。
“十分钟后,全所到会议室开会!”一个四十多岁个子不高的女人推开办公室的门,深蓝色的职业套装,齐耳的短发,黑色方框眼镜,带着哈利波特里的巫师特有的阴森气质。
她的脸像是一块泡得半干不干的豆皮裹着几块骨头,我时常担心她笑的时候,没泡到水的豆皮会不会突然炸裂,不过,也不用太担心,她很少笑,除非见到院长。
出现的这个人是两年前从其他部门空降到我们设计所的所长——孙嫱。设计所原所长升迁,设计所一干想上位的小头小脑跃跃欲试,私底下刀光剑影。结果这姐,居然跳过所有候选者和选举流程直接上位。要不是她长成这个样子,我真怀疑她和院长是不是有点什么。
那句话幽灵般地飘进来,像杀猪前刺耳的磨刀声,让办公室的空气骤然变了温度。隔壁工位上何夕刚烧开的红枣枸杞,在透明养生杯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泡,一片鲜红被气泡高高推起,漂浮在水面上。
我看看前面工位的赵爽,棕色的头发蓬蓬着,带着些暗红色的光。她戴着耳机,冰冷地沉默着,像漂浮在暗夜幽蓝海面上的一角冰山……
十分钟后,孙嫱已经坐在会议桌的一端,全所二十多人像被赶进圈的羊一样,转着圈坐了下来。
会议室在走廊东面的尽头,楼下是一楼的门厅。初夏的晨光从窗子里斜照进来,与会议室里惨白耀眼的节能灯形成一种光影的迷离,它们碰撞着,交织着。
有些光落在深棕色的长方形会议桌上,有些光则弹跳着附着在墙角的白色书写板上,为数不多的光停留在窗对面墙边的陈列柜上。那里陈列着大大小小的奖杯,闪着清冷的光,像万里雪山上冰冻的丰碑。
我挑了一个对着窗的角落,楼下门厅爬上来的藤蔓探进窗户,那只被我们羡慕的胖流浪猫眯着眼睛在窗台上晒太阳。这个位置的好处是不特意歪头看不到那张豆皮脸。
何夕坐在我旁边,一圈圆滚滚的护腰像古代赶考举子腰间的盘缠,格外搞笑。胡乱梳起的头发也掩盖不住她漂亮的眉眼。赵爽坐在我对面,低头摆弄着手机,依然游走在自己的世界里。
孙嫱开口了,就像魔咒开启了封印。
大意是,省级重点建设项目启动,各路元首非常重视,在院领导的不懈努力和经营下,我们院承接此工程部分标段的设计工作。
幽蓝色的青烟在魔瓶口盘旋缭绕,似乎为那个呼之欲出主旋律渲染气氛。我们都屏住呼吸,等待接下来的剧情。
“项目工期三个月,从今天开始全员加班,晚上到十点,周末不休息。”没有出现剧情中英雄解救苍生的反转。
砰!砰!砰!心跳的声音像是来自远古的一个大瓮,一声声地冶炼锻打,火星飞扬。
我深呼吸了一下。太阳的光晕变得迷离起来。
据报道,这几年太阳黑子的振动频率异常,磁场混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整个地球似乎有点疯狂。它像一只巨型恶兽,变成无数台日夜不停的卷压机,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里呼号咆哮,不容和你商量,要么卷要么死。
旁边的何夕摸了摸自己的盘缠带,笑了,笑容中带着伤残老兵被逼上阵的凄苦。她那腰是她刚来第一年加班累的,腰脱。腰不好之后,嘴就厉害起来了,语不惊人死不休那种。比如“你累死了,单位顶多能给你送个花圈”之类的经典语录。
工作的前几年,没有小孩,从来没觉得有一天加班会成为我的噩梦。直到那个小生命呱呱坠地,你才知道,原来有这么一天,你也有软肋,因为生命里有一个人需要你守护。
我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只想相安无事地好好生活。惹不起别人,只能为难自己。我努力把自己变成可以面面俱到的超人,在卷压机与地面接触的缝隙中游走,寻找一线生机。白天高强度地工作,只为了早点回家陪陪那个小家伙,等他睡下了,又开始了继续的工作。
可是,我说过,生活不会因为你的妥协,放过任何一个欺负你的机会。
“鉴于这次任务紧张,全员必须在单位加班,不可早退,杜绝请假,实在有特殊情况的,院长批准。”会议室出现了唏嘘声。
我看见在窗口藤蔓上转了好久的瓢虫,纵身一跃,像是从楼上跳了下去。
“谁有困难,现在就说!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因为谁的个人原因,耽误了项目进度,影响公司在业主心中的信誉,院里要给予相应的处罚。” 整个会议室阴森入骨。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孩子,工作,我像一块被拉扯撕裂的橡皮泥,越来越细,悬丝微颤。
“我加不了,我一会去院长那里请假!”赵爽的这句话,像幽寂海面上的冰山突然炸裂,穿云碎石。
“说明原因!”
“家里孩子小,没人看管!”
“家里有孩子的不止你一个,孩子可以带来,这不算什么特殊原因!”
空气紧绷到只要有一只蝴蝶颤动一下翼翅,就会万箭齐发。
说起孩子,孙嫱这个女人我真的是佩服的,当年她可以把几岁的孩子带到办公室,陪她加班到半夜,也就是因为这个“伟大无私”的壮举,让她一路跳级高升。
赵爽直直地盯着孙嫱,时间像岩洞石尖上的水珠,滴滴落下,清晰可辨。
“法律规定,我有休息的权利!”赵爽的声音不大,却像穿透了几个世纪,带来了一些世纪外的记忆。
“法律是吧!”孙嫱嘴角抽动了一下,冷笑道:“你可以去告我!”
“强制加班,不给加班费,对于不加班的员工,在不与员工协商的情况下,随意降低绩效……”
“对,都对,你的绩效还会继续降的,你可以辞职,马上就辞。”
赵爽慢慢地拿起手机,面向孙嫱,指了指上面还在继续跳动的录音红点,很抱歉地笑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只听见一声歇斯底里的叫喊:“把她手机抢过来!”孙嫱像一个饱满的弹簧,快速地弹了出去。
时间凝固在这一瞬间。窗台上流浪猫那厌世的一撇,阳光中如飞蛾般悬浮的尘埃,何夕惊讶地瞪大眼睛额头上的抬头纹,豆皮脸跳出一瞬间指向赵爽的指尖和脸上扭曲的肌肉……这一刻像一幅荒诞的卡通画,定格在我辞职记的扉页上。
四分之三的月亮挂在天上,我和赵爽坐在清河边的长椅上盯着它看了好久。
“咯咯咯……”我看着月亮发笑。
她知道我笑什么。“她非惹我,反正也快走了,吓吓她,看她还那么嚣张。”
赵爽辞职的打算早在半年前就和我说了,那时候她刚刚完成了博士论文答辩。说不想再干设计了,想去大学当老师。
“学校联系好了吗?”我问她。
“嗯,只是C市的学校去不上了,因为眼睛的问题。”赵爽的眼神像划过夜空的流星,渐渐地黯淡下去。“打算去G大学了。”
“眼睛怎么了?”我从来没听她提起过这事。
赵爽的目光落在远处的云龙桥上。“没告诉你,怕你担心。设计云龙桥的那年春节,因为要加班,没回老家,独自带着孩子在这边过年。除夕那天晚上……”她停顿了一下,像是缓了一口气,“我接到了博士论文的退稿通知,孩子又发起了高烧,想着之后几天还要去加班,你不知道,我看着窗外的漫天烟花,那种感觉……”她脸上的肌肉紧了一下,“第二天眼睛就全红了,以为是普通的眼底充血,后来说,里面有个东西。”
我的心疼了一下,不敢想象那样的夜晚,她是如何过来的。
“没事没事,”她拍了拍我的后背,“后来又去北京的医院看了,医生说也不是特别严重,注意情绪和饮食就行。”
四分之三的月亮匀出了四分之一的光,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睛圆圆的,眉毛也圆圆的,鼻梁上的眼镜也圆圆的,头发蓬蓬地直立着,支撑着她的倔强。眼睛里闪着湖水一样的光芒,和我十年前刚见她时一般无二。
看着她这副动画片里卡通小孩儿的搞笑模样,我鼻子却酸了。
赵爽比我晚来一年,十年前,我们被命运扔进同一个战壕。清河上大大小小的十几座桥梁,像一座座丰碑,铭刻着我们这十年来的每一寸光阴。
我们一起赶图纸,一起伴着月色回家,一起钻研,一起进步。开始的日子虽然辛苦些,倒是也快乐。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好像都变了。我们成了日夜不停流水线上一个装配机器,没有灵魂,没有思想,没有情感,更没有尊严。
“琳!”她突然转过脸来,像悲壮音乐里的一个跳音,“你也要早做打算!”
打算,何尝没有,可是谈何容易,博士生都被挑三拣四,何况一个三十七岁的孩子妈妈。
她紧皱的眉头让眉心拧出一个包,我用手压了压她头顶直立的那几绺头发,“哎呀~看你,没事的!我又不想升官发财的,混点钱回家就行。”
“你要是能混啊,也不至于难成这样。”她缓缓低下头,轻轻抓住我的手。“要不是你当年替我说的那几句话,现在恐怕也能……”
赵爽说的那几句话,是当年她负责的桥因为建设方疏忽,出了些问题。那时候孙嫱刚来,为了维护和业主的关系,想把责任揽到设计这里,若是上层担着也无伤大雅,却偏偏推给赵爽。那时候,我帮她的项目做些工作,知道里面原委。于是,我就说了几句真话。
“也能什么?升官发财?饶了我吧!”我知道因为这件事,她总觉得亏欠了我。
“王鹏总说咱俩傻,他说,领导要的是加班出活吗?不是,领导要的是绝对的忠诚和服从。业主要的是图纸质量吗?不是,业主要的是好的‘服务’。无限次修改不加钱的让利服务,三个月工期一个月完成的加速服务,不合规的坑,你来扛的背锅服务。”
“没看出来,你家王鹏真是个人才!”王鹏是她老公,做建筑设计的。
“琳,你看这夜色多美啊,我不想把生命耗费在无休止的加班上。”她直了直身子,抻了一个懒腰,目光穿过悠长的夜色。
“所以你要快一点当上博导,我好去读你的博士,不用写毕业论文就毕业的那种……”
清河水,静静地流着,像一首悠扬又略带悲壮的歌。
“小何算是废了!”赶在下班前,从院长办公室出来,院长一句交浅言深的话让我不寒而栗。
院长嘴里的小何指的是何夕,院长和何夕是老乡,还是同一个学校毕业的,算起来,是何夕的大师兄。两年前,院长还能当着我们的面把何夕夸得天花乱坠,没想到,这么快就废了。
看着手里的请假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废了。
神思恍惚地回到办公室,其他人都开始叫加班饭了。
“肖琳,你吃什么?”何夕像孕妇一样拖着她的老腰,歪着脸问我。
“不吃了,干一会就走了。”我不想成为某些人口中,混顿饭晃一会儿就走的人。
“你不吃也没人念你好,自己身体重要,那句话咋说的?听狼叫,还不养猪了呢!”她的眼神狡黠得像一只可爱的小狐狸。“给我来一份全虾水饺,外加一份炝拌干豆皮!”
我冲她竖了竖大拇指。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落尽,黑夜开始统治世界。
吃完饭闲聊的同事也开始安静下来。我看看时间,快八点半了,我得赶在孩子睡觉之前到家。我收拾东西刚要走,门开了,孙嫱阴着脸,出现在门口。
“肖琳,你过来一下!”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她的办公室在我办公室的隔壁,桌子上堆着前几天我交给她审核的图纸。
“你这些图是怎么画的,错误百出!”她用手拍了拍我的图,上面大大小小的红圈格外显眼。
两天前,就在我准备核查自己图纸的时候,孙嫱找到我,说赵爽的图纸画不完了,业主要求必须按期交图,她的图让我帮她弄!
我本来想拒绝,但是,转念一想,图纸延期交付对院里影响远远大于我图纸上的错误,再说那些错误以后还有机会可以改。另外,我不想赵爽因为这个有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她的这句话,像在一个充满煤气的屋子里扔了一支火把。所有的委屈,像火焰一般瞬间咆哮翻滚,吞噬了我唯一一点剩余的热情。我原本觉得自己是一个忍辱负重、舍生取义的英雄,此刻却被自己人万箭穿心。
“本来是留出时间校核的,不是因为你给了我……”我不是一个会吵架的人,最糟糕的是我还会在吵架之后懊恼自己当时的笨嘴拙舌。
“错了就是错了,找那么多理由!”
……
再后来的话,我好像有些听不清了,只看见她的嘴在动,耳朵像灌进了水,有一种奇怪的遥远,隐隐的波涛声。
到家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每天这个时候孩子早就睡了。我心里有些忐忑。果然,刚到楼梯间,就听见屋里的哭闹声。
“我不洗澡,我不洗澡!”
孩子看见我回来了,一头钻进我怀里,“妈妈,我不洗澡,爸爸非让我洗。”
孩子爸爸阴沉着脸没看我。“都脏成那样不洗澡!”
我看着孩子哭红的眼睛,摸着他的小脸说:“不洗不洗,咱今天不洗了,要不妈妈用毛巾给你擦擦?”他揉着眼睛,点点头。
“你就惯着他吧!”孩子爸爸扔下一句话,“嘭”地关上了门。
我还没缓过神来,门里又隐隐传来了声音,“这么晚回来,自己孩子啥情况不知道吗?”
我拿着毛巾的手僵住了,一股热气从心口直涌进眼里,我努力地绷紧了脸上的肌肉,怕它流出来。
“来,妈妈给你擦擦身上,一会陪你去睡觉。”
屋里一片漆黑,窗帘透出的光让我觉得这世界还在。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带着这世上我唯一的温暖。
我是在孩子六个月的时候,知道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的。我一遍遍地回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可是都没有。我尽了一个妈妈应该做的所有,可是,生活还是不放过我,不,是我没关系,别是我的孩子。
医生诊断书上的那几个字,确认我是病了。
自打那天被万箭穿心之后,我的心像是瘫痪了。好像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我像被一只巨大的碗扣在无边的黑暗中,没有一丝光和空气。
再后来,心脏便开始隐隐作痛,这种痛不是来自麻木的心脏,好像是来自细胞深处幽冥般的恐惧。然后,我就开始失眠,漆黑的夜像一个深渊,周围环绕着死一般寂静的狰狞的笑脸,肌肉扭曲,面目可憎。亲人在不远处的一片光亮里,我呼喊,挣扎,可是像隔着一个时空,没人看得见。
只是拿到诊断书的这一刻,我本该无助、悲伤、痛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有一种诡异的喜悦在蔓延。它伏在耳边轻声告诉我,你终于有理由可以休息了。
我隐去了病因,把医生开的请假条微信发给了孙嫱,并交代了剩下的工作。
炼狱般的三个月,只差了一个星期了。我的图纸都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就是后期一些整理工作,应该不影响一周后交图。
五分钟之后,电话响起,是孙嫱。
她先是问了一下病情,在得到我坚持请假两周的确认后,她说,如果你来不了的话,图纸的设计负责人就换别人吧!
设计负责人的任命一直是她手上的筹码,控制着我们职称晋升的生杀大令。
我说,好!就挂了电话。那个字平静得像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在俯瞰滑稽的人间。
我再次拿起电话,拨通一个号码。“景岩,帮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大学,任何等级,任何城市都可以。我要辞职!”
“爽,能来我家一下吗?你家附近那个房子。”
十分钟之后,赵爽出现在我面前。看见她的那一刻,我的眼泪便决了堤。
“爽,你说,老天爷就这么喜欢开玩笑吗?我不是坏人啊!我五岁的时候,我爸带我骑自行车,不小心翻沟里了,我忍着疼,先问我爸有没有事,我爸说没事,我才哇哇大哭。旁边的人都说,这孩子太懂事了。街上遇到一个小孩,说没钱吃饭了,跟我要点钱,我明知道大概率是个骗子,二话没说,给他拿了十块钱,我心想,我损失了些钱无所谓,万一我这个举动能让他感动,迷途知返呢!我尽力为身边的每一个人着想,孩子、父母,工作、丈夫……”
“你爱你身边的每一个人,你却忘了爱一个人。”她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像穿透了几个世纪。
我被她问得有点糊涂,怔在那里。
“你忘了爱你自己。”
这轻轻的几个字像神谕一样,轰鸣着来到我的世界。
一些被遗忘的回忆,像是从地缝里冒出的青烟,一缕缕在我眼前飞旋……
一个五岁的小女孩眼睛落在一块香喷喷的蛋糕上,蛋糕被拿走。“你长大以后好日子多着呢!这个留给他们吃。”
一块精致的桃心形电子表放到一个九岁女孩的手上。“这个本来是给你姐姐买的,你先看到就给你吧!”
“我不喜欢理科,我想学文科!” “理科好找工作,喜欢能当饭吃!”
幻灯一般匆匆掠过的影像中都是别人的影子。我自己呢?这么多年,我原来把自己弄丢了,丢了的东西怎么去爱?
赵爽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坐在飘窗上发呆。看着天空中一小抹弯弯的月牙,我问她,你是不是也弄丢了自己,她不言语,哦,对了,声音传递得很慢,我得等她慢慢听见。
自从我拒绝了院里滥用我的执业证书后,领导和同事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就像人生初见时,热情而虚伪。
人生原来可以如此酣畅淋漓。
那天,孙嫱把我叫到办公室,开门见山。
“你拒绝签字,这样对你个人不好……”
“我不拒绝签字时,也没见对我好!”
我不敢想象有一天我可以如此伶牙俐齿,直抒胸臆。
她愣住了,想来她还没有适应我“爱自己”之后单刀直入的说话方式。
“是,那件事我确实处理得不妥,院长批评了我。后来,设计负责人不也给你加上去了嘛!”她的语气有些许颤抖,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感觉过的。
我笑了一下,不想说话。她打完电话的那天下午,应该是挨了院长的批评,副院长便带着她和水果篮来看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笑暴露了心思,她的脸又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你再考虑一下吧!”
“不用考虑了。”我像一个凯旋的勇士,走出了她的办公室。
家人似乎也发现了我的变化,一个个对我小心翼翼,那些指手画脚,说三道四,指责打压的习惯好像也都没了。
对了,还有我新单位的面试,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景岩告诉我大学没找到,倒是他们单位正好缺一个有经验的设计人员。
景岩是我研究生同学,毕业后我们回到一个城市,他在省厅的一个科研部门工作,是部门的中层。他说,他们老大人挺好,让我放心地去面试。
那天,我去了景岩的单位,在约定面试时间两个小时后,终于见到了他们老大。
“你这么大岁数一女的,怎么想起换工作了?”毫无准备间一枚重型炮弹向我袭来。
“设计没意思了,换一个领域尝试一下。”功力提升后,我对此类的突袭应付自如。
“搞设计的容易思维固化,尤其是干设计时间长的。”他抬起两个小三角的眼睛看着我。“你们设计是遵守规范,我们研发是创造规范,我们需要的是打破天花板的人。”说着话,他的眼里浮现出一半鄙夷一半神圣的光芒。
“不了解规范,怎么去创新?打破天花板的前提是要摸到天花板!”
自打“爱自己”之后,我怼人的水平登峰造极。
他愣了一下,可能心里没有预期。“你对这里有什么要求?”
“我就两个要求,一个是钱不能少,一个是我不能加班!”
从他一开口,我听着就堵得慌,想来他压根也没看上我。索性就敞开了说吧!别委屈了自己。
老大摘了眼镜,用手在脸上摩挲了几下,像是笑了。旁边景岩的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景岩通知我,面试通过了。
通知我的当天,我正好接到了院里年终考评的结果,似乎天意弄人。
我先去了孙嫱的办公室,告诉她我要辞职的消息。她似乎有些忐忑。我是今年第三个辞职的人,都是来了十多年的老员工。院长那里,她恐怕不好交代。知道我的新单位之后,有点惊讶。
之后,我去了院长那里,院长表面上风平浪静,我看得出他心底的波澜。工作的前几年,一直跟着他干项目,算是有一些交情,只是,后来他当了院长,便渐行渐远。他没有挽留,只是说了句,因为顶头上司走的人是最傻的。我笑了,没说话。
我曾经无数次设想辞职的场面,恢宏壮阔的,义愤填膺的,酣畅淋漓的,没想到就这样平静地结束了。
回到办公室,门开着,何夕他们聚在一起说话。“人家怎么了,年终考核给打得那么低!”他们见我来了,就都不说话了。
何夕看我进来,似乎是在安慰我。“能走的都走了,就可着我们这些走不了还不听话的使劲欺负。”她说话时,右边的眉毛一抬,调皮又可爱。
我以前不喜欢何夕,总觉得她不够温婉,说话太犀利,现在我才知道,她比我活得明白。
“我也要走了!”这是我今天第三遍说这句话。只有在这个屋子里,我的语气有些颤抖。前面赵爽的座位空着,她在远方应该还好吧!
之后几天,院里便传出风声,说因为我的年终考评被恶意打低分,一生气我便辞职去了省厅。还可以这样?不错不错。
后记:
三年后……
初秋时节,广袤的北方大地上,田野金灿灿的。水稻像是从泥土中长出来的光。天蓝得像个秘密。远处,大地起伏,山丘凝碧。一条蜿蜒的高速公路像一条深色丝带在田野间飘动。
我开着车,车上坐着几个其他专业的同事小妹妹,我们一起去邻市考察一座实验桥。她们在后面叽叽喳喳嬉闹着。
“琳琳姐,这么一大片开阔的平原,路为什么都设计得弯弯曲曲的?一条直线不好吗?我们走了好多弯路哦!”她们嫌路远,发着牢骚。
“如果这条路太直了,太顺利了,人们就会在安逸中放松警惕,出事故的概率就特别高,所以,要故意设计出一些波折,让人们不断反省,是不是像极了生活?”
“你看看你们,能不能学学琳琳姐,总是这么温婉睿智地说话。”她们开始拿我打趣。
“别夸我,你们算是赶上我的好时候了。曾经的我,怼天怼地怼领导,怼爸怼妈怼老公。”
她们都瞪大了眼睛。“真的啊!后来怎么好的,快教教我们!”
“后来宝宝长大了呗!”我调皮地和她们插科打诨。
她们不依不饶,非让我说。
我逗她们说,善良的善上面是什么?她们想想说,是羊。
我说,对,就这只羊,开始唯唯诺诺,讨好生活,以为这就是善良。可是,生活从来不因为她的“善良”善待她。她一生气就变成了狮子,虽然没人欺负她了,自己也爽了,但是因为太凶了,也没有朋友了。最后,她好像明白了生活的用意,就变成了一只心里藏着狮子的羊,羊的心用来爱别人,狮子的心用来爱自己。
溜圆的月亮在碧蓝的天空隐隐若现,她冲我笑笑说,我找回自己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