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查遍了百度,我想知道我能活多久,我想知道我能否活得体面,我更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不堪。
老师希望我能自己和家里说这件事,可是我就是不敢按下绿色的拨号键。我不敢告诉妈妈,不敢告诉他……我盯着手机一再犹豫,一不小心踩空了。
啊——
我从台阶上直接摔下来,所幸台阶不高。一个女生跑过来:“同学,你没事吧?”在她的搀扶下,我一点点站起来,手掌和膝盖火辣辣的疼痛,应该是擦伤了。
“小琪,放开她,她有艾滋病。”
另一个女生的声音划破了凝固的空气,我感到重心突然偏移,她骤然放开了我的手,我又一次跌坐在地上。
“你怎么不早说呀?真恶心!”
“沾到了她的血吗?”
“一点点。”
“快去校医院,这种人真恶心。听说好多人不检点感染艾滋病,就想报复社会,传染给更多的人。”
……
不是这样的,不是。请你们不要乱讲,不要用鄙视的目光看我。艾滋病病毒卸载了我的免疫系统,也脱去了我心上的铠甲,细菌,真菌,病毒和人都能够轻易的击垮我。
还好校医院离我受伤的地方不远。校医人很好,很温和。包扎后拿了药,我一瘸一拐的回到宿舍。
“回来了,你……”白佳佳回头看到了我的伤口,“你流血了。”
“有那么恐怖吗?”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老师,您应该让他搬走。她本来就有艾滋病,现在又受了外伤。她自己就是血液感染……”
“宿管科吵起来了,209的人。”
“就是那个有一半都得了艾滋病的宿舍。唉,早该吵起来了。”
他们说的真的轻松,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随口议论,言不得体。每个人都捅了我一刀,我死了,鬼知道是谁杀的我。
自从我受伤。高洋和白佳佳看到我就像看到瘟神一样,恨不得画地为牢把我圈起来。我想,这件事应该有个了结了。
我请了长假,踏上了回家的路,我也应该和他们有一个交代了。
“呀,盼娣,咋回来这么早?今年提前放假了?”妈妈见了我很高兴,接过我的行李,“这是啥药?”
“我同学给您的,治偏头痛。”我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在火车上我打了一个又一个腹稿,可见到妈妈,思绪尽乱。
“你这是咋的了?”妈妈给我抹眼泪,扑通一声,我跪在妈妈面前,抱着她的大腿,嚎啕大哭。委屈,害怕,愧疚,一股脑的和眼泪一起涌了出来。哭累了,我瘫坐在地上,一五一十的和妈妈道清了原委。
妈妈比我想象的坚强。她蹲下红着眼睛,颤抖的把我拥在怀里:“能治吧?不是能治吗?妈给你买药,咱治。”
“治个屁。我说家里怎么跟哭丧似的,你一回来就没好事儿。”
“为啥不治,都说吃药就行,为啥不治?”
“没听明白吗?那药得一直吃,不能断。”
“那咋了?”
“咋了?死婆娘,咱家都得让这小崽子吃空了。隔壁村元宝家以前多富啊,儿子得了白血病,一瓶药要几千,才三年,家都成啥样了,咱雄伟要念初中了,正得要钱……”
“你是人吗?我的姑娘,我说治就治。”
啪——一巴掌落在妈妈的脸上。
“死娘们儿,真晦气。”他撂下这一句咒骂扬长而去。
屋子里,我和妈妈相拥而泣。
还有一个人,我的男朋友常清华,村子里的支教老师,据说支教完成后,他就能保研。当初我们两个在一起时,全村子都说我们是非常般配的一对,女大学生配老师,可是现在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和他说。
“奶奶的,小贱货,老子的脸都让你丢尽了。”父亲咒骂着,一脚把我踹倒在地,“我这一打听,你这病是小姐才能得的,我拿钱供你上大学,你去城里做小姐。”他一脚一脚的踹在我身上,妈妈尖叫着拦着他,我麻木了。真的一点都不痛。
啪——又一巴掌落在了妈妈的脸上。“还有,我问了,她这病没得治,等死就行,你敢给她买药,你试试。”
这个男人是我的父亲,是母亲的丈夫。但是我的人生从未有过父爱。母亲也好像从未有过配偶。我承认回家确实有逃避学校里同学眼神的针刺和语言的刀剜,但回到家我遇到的却是一针刺激神经末梢的毒药,来的痛快,痛的明了。
(四)
靠近太阳的地方永远温暖。人的心里却少有阳光,嘴里更是阴暗潮湿之极。
“好好的大学生怎么会去当小姐?”
“要我说呀,好好的人去了城里就变坏。”
“咱都是老实的好人,那城里可是吃人的地方啊……”
……
“娣娣!”清华用双手捂住了我的耳朵,我喜欢他可能就是因为,他永远在我没有自信的时候给我勇气面对,在我无助的时候给我一个肩膀依靠。他是什么?恋人,兄长,父亲,最后一根稻草,“有些事没有做,有些话不要听。”他张开手臂,我有点不敢依靠。HIV被大家搞得好像变成了核武器,粘上就得死。有些东西最怕被人说,因为说着说着,他就失掉了本来的模样。被他强行按在怀里很温暖,仿佛曾经的一切是场噩梦。
“你不会抛弃我的吧?”
“傻瓜,你父亲那一边,我来处理,不吃药绝对不行。”他抱我更紧,我的心里似乎更踏实。
清华开始行动了,他到处普及艾滋病,知道我得病的人越来越多。他又开始劝说我的父亲,当然效果也是相当的不好。其实我有点想劝他停止,父亲的固执与暴戾是他所无法想象的。每一次他费尽心思的劝说,甚至指责,都会换来我和妈妈的狂风暴雨,但是没关系,任何人说什么都没关系,只要每天傍晚那个肩膀在,那一抹温暖在。
“娣娣,你爸爸的态度有转圜了吗?”
“谢谢你,至少我没有那么郁闷了。”违心吗?在他身边永远是舒心的吧。
“对不起啊,我尽力了。”
“没有,你别道歉,你已经很棒了,是这些人太愚昧了。”
“你得好好照顾你自己啊。”
“嗯。”我似乎嗅到了什么,后背有一次发凉,四五我的救命稻草,要抛弃我了。
“我要去留学,毕竟语言文学不走出国门……”
“不是还有两年吗?你不是国内保研吗?”
“你先别激动……”
“所以你还是要抛弃我,你和那些愚昧的人有什么两样,你只把我们当成你上位,你实习刷经历的试炼场。”
“够了,娣娣,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说话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不是什么大事,现在艾滋病的治疗方法已经很全面了。你能不能不这么任性?”
“你现在把我生病的事告诉所有的人,留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你拍拍屁股要走人。你要我怎么懂事。出国留学,我一辈子没有办法出国……你这不就是要和我分手吗?”
“娣娣,什么叫烂摊子?我已经足够善良,是你自己惹了这身病,还要缠着我一辈子吗?”
“常清华……”我嘶吼着他的名字。
“我希望你别毁了我的未来。”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听说了吗?常老师要走了。”
“村姑的命,还想着做富太太。”
“现在还染了这个病,性病,哪个男人敢要?”
这些流言蜚语,曾经是清华一个肩膀就可以解决的。但是现在我真的是孤身一人,赤裸裸的站在他们面前,任他们肆意凌辱伤害。
“姐,你回来了!收拾收拾我们去吃饭吧。”今天周末,雄伟从学校回来。
“吃什么吃。”那个男人阴阴的开了口,“以后别碰这个贱人,她长癞了,一碰就传染。以后你离你弟弟远一点,别把你那身破毛病传染给他。”
“什么啊,老师说艾滋病没有那么,容易传染。”
“小屁孩儿懂什么,爸爸说的永远是对的。走,咱们下馆子去。”
“那妈妈也要去。”
“啊,我……”
“怎么……不去吗?死婆娘,别给脸不要。”
“去……我去。”
雄伟回头看我,眼神很复杂。妈妈也看我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哭,眼睛肿的像是核桃,我一个人在家里坐着,无力的看着灰色的天花板,视线模糊了。再三考虑之下,我把手机开机,没有一条关心我的消息,倒是有很多人在发一条朋友圈,某某大学乔姓女学生,因患艾滋病,烧炭自杀。
我的视线落在了水果刀上,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