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做晚饭的当口,王教授给我打了电话:“你有时间吗?过来一下,把我的书稿拿走。”没等我回答,他压低声音说:“李阿姨来了,你帮我掌掌眼。”
李阿姨会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不对,是个什么样的老太太呢?王教授笑呵呵地打开门,沙发上坐一个女人,六十多岁了,皮肤仍然白皙柔嫩,高高的个子骨肉婷匀,年轻时该是个美人。
夕阳美女配暮年单身汉,倒也是人间佳话。自从夫人去世,王教授的日子里便没有了新鲜空气。李阿姨像一阵风,涤荡了他的时间、空间,前生后世。
李阿姨来到王教授家的第二天,就在客厅里放起音乐,这个高个子的美女玉臂轻舒、神情专注,舞姿曼妙无比。一个星期的工夫,她就和小区的老太太们打成一片,流星一样滑进舞场,滑进欢乐的海洋。王教授饶有兴趣,他的日子跟着音乐的鼓点,踏上从未有过的节拍。
李阿姨以为从此琴瑟和鸣,阳春白雪。见到王教授儿子的那一刻,她低下了头。儿子面无表情,一层寒霜隐在泛青的嘴唇下。他从头至尾没有看李阿姨一眼,更别说叫她一声“阿姨好”。就算是个保姆,也该正眼看一眼吧?想到保姆二字,她眼里蒙上泪。
她是地主的女儿,因为“成份”不好,嫁给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男人在一次工伤事故中伤了脑袋,变得痴痴呆呆,她无法忍受和一个傻子生活在一起,在众人的骂声中她离了婚,财产不要,五岁的儿子也撇下了。
也许姻缘天定,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南方的男人,她本不想见,没想到却是一见钟情。男人姓黄,小学教员。他颀长的身材,儒雅干净的气质打动了她,自古美人爱才子,虽然年长她不少,又带着三个孩子,她还是欣然同意了。
婚后的生活是艰苦的,三个孩子,两儿一女,大的上了中学,小的还在怀里抱着。她开始想念自己的孩子。只是山高水远,夫家仇人一样不让探望,她只有把她全部的爱倾注在眼前三个孩子身上。
夫妻恩爱,她所有的辛苦只为换来夫妻恩爱。黄老师对她百般怜惜,她从小就喜欢唱歌跳舞,黄老师是她最忠诚的观众。而她又是那种王熙凤的性格,越是辛苦越要逞强,家里家外她一个人包了,当黄老师变成了黄校长,她比戴上凤冠霞帔还高兴,校长夫人,她不再是傻子的老婆,她变成了文化人的家属。
遗憾的是,她始终没能再怀上孩子。她偶尔流露出难过,黄校长总是抚着她的肩膀:“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你的付出我知道。”可是命运弄人,深情款款的黄校长突然得病去世,她几乎一夜之间白了头,这转变太快,快得黄校长没交待一句后话。
丈夫去世了,她突然感觉家是那么陌生,冰窟窿一样的寒冷。三个儿女办完丧礼后再也没有回来,她试着给小女儿打个电话,电话那边半天没说话,末了来一句:“你有什么事?”
她想回去了,她想她三十年未亲近的儿子。儿子还算懂事,没说不见她,也没说不收留他,只是她一出现,家中便有一种僵硬的空气。
经一个老姐妹介绍,李阿姨认识了丧偶一年的王教授。
对王教授说起这些陈年旧事,她泪水涟涟。像一朵紫色的木槿花,含着露水开,沾满露水落,一路随波漂流,辗转直下。
与王教授生活大半年,李阿姨还是走了,再呆下去,还是夫人不夫人,保姆不保姆。走的那天她没哭,精神极好,她说她的儿媳怀上了二宝,她去照顾儿媳,照顾孙子,做个好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