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的女儿

英出现在晒谷场上,在一个闷热的夏天黄昏。那天,她拖着一双断了一块的拖鞋,穿着一条军绿色的裤子,加一件破旧的上衣,蓬头垢面的出现在我们面前。手臂上几条刺眼的喇口渗着已经凝固的血迹,一双脚沾着泥,像两根枯瘦的柴禾,颤颤巍巍的立在那里。

在昏暗的夜色中,我们都没有认出她来,她低着头,像个罪犯似得,一语不发。后来奶奶凑近去晃了几眼,才去告诉隔壁的大伯,他的女儿回来了。

后来据大伯谈起,英那天是挨了打,负气出走的。她一个人,挨着黄昏,翻山越岭,走了不知多少山路,才出现在我们面前。大伯知道英不愿回去,也就没有勉强。从那以后,英便一直呆在大伯家里,再也没有去过她曾经寄养的家。

大伯在有英之前,已经生了两个女儿,为了再生一个儿子,英便理所当然的寄养到那些需要女儿的家里。听说英回来的那天,家里叮嘱她带好家里的小弟弟,后来她给弟弟洗澡时,弟弟一不留神全身栽进洗澡盆里去了,粉嫩的皮肤顿时褪了一大块。家里的大人不由分说,抽起门边的鞭条就往英身上抽来。

开始英缩起身子,躲在角落里,鞭子如雨点般往身上打,英忍不住了,一手翻倒了满满的洗澡水,跨过洗澡盆,抱着脑袋,就往屋子外面冲,后来她在外面躲避了一阵,火辣辣的太阳照在手臂上,宣红的鞭痕下,皮肤隐隐作痛,拖着疼痛的躯体,英头也不回的往山道上走,直到暮色浓重的时候,才出现在晒谷场上。

后来,英开始跟我们一块儿上学。大伯家里,两个大女儿都出外在广东打工了,唯剩下英可以帮忙张罗些家务事。每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英就开始生火、淘米、蒸饭,炒菜,她要赶在我们上学之前,把家里的早饭准备好,再装好中午在学校吃的午饭,然后跟上整条山坳里的小伙伴们,肩头挎着书包,踏踏实实的上学去。

英脾气燥,性子烈,跟大伯一样。村里的晒谷场晒出来的稻谷,常常有不少沙石混在其中,所以村里的妇女蒸饭前都要细致的淘米一番,深怕给男人们嗑到沙子,然后就是一顿臭骂。英每天早上都忙得手忙脚乱的,大伯每每吃饭嗑到沙子是常有的事。

有一次大伯被一颗沙子,差点嗑出了牙齿血,大伯露出一排雪亮的龅牙,牙龈突起,破口便开始大骂起来,英开始还不怎么理会,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气冲冲的英冲进饭堂,拎起饭锅,重重的一摔,白饭倒了满地,锅子凹凹凸凸的起了几个印子。大伯扬起大手,就朝她拍来,英在妈妈的劝阻下,一阵慌乱的跑了出去。

那次以后,我一直以为她又会离家出走,又要翻山越岭,跑回之前那个家里去,后来她又灰头土脸的回来了。渐渐地,大伯家经常可以听到乒乒乓摔东西的声音,慢慢的大家也都习惯了,并不当心这一家子又会爆发出新的战争。

后来英索性吃饭的时候,端着浇满菜的大碗坐在晒谷场上吃,然后拉上我们,几个人,开始互相看看,嗅嗅各自家里的炒的菜,然后从各自碗里挑几块,便大口大口的扒起饭来。此时常常是太阳刚刚跃出山头,透过树梢,一丝丝温暖的金色光芒透过来,披在碗上、披在我们席地而坐的身上,仿佛给满山的黛青的山色髹上了一袭妖冶的金黄色袍子。

混在村里黏糊糊的空气里的阳光,湿润润地打在我们的身上,那时英穿一件红绿相间的衬衫,刘海被梳在两边,随意的挂在额头两际。她低着头,津津有味的嚼着饭,有些用力,似乎生怕嚼到她没淘走的沙子。朝霞刺眼的射过来,她用刘海遮住,隐藏在刘海下的眼睛里,有一股倔强和任性的孩子气。

记得那时上学远,要是骑单车去上学,就能省下不少时间,于是村里的伙伴都争先恐后的学骑单车。那时家里有一辆破的没有刹车,锈迹斑斑,只剩两个干瘪的轮胎的单车,大家就是靠着它学会骑车的。

刚开始学骑车的时候,都是一人扶着单车手把摇摇晃晃的往前蹬脚踏板,一人在后面慢慢扶着,进而脱手让初学者一个人慢慢的骑远。英学车学的慢,每每我们一放开手,车头就摇摇摆摆,想要散架似得,然后就咔嚓一声,人和单车结结实实的栽倒在草地上。

这时,英的倔强劲就上来了,他开始不停地拉着我们练,脸上、身上都沾满污泥,她却全不在乎,摔倒了一遍又一遍的起来,后来她使劲一蹬,车子没有刹车就摇摇晃晃,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发疯了似得往前跑。单车没有刹车,车子“窜”的一声,连人带车飞下晒谷场边的斜坡下去了。

顿时,我们都吓坏了,急匆匆的趴在坡上,探头望去,英和单车结结实实的被茂盛的藤蔓网住,除了被枝条划伤了几道口子,人和车都安然无恙。英从藤蔓上被大家拉上来以后,奇迹般的她就学会了骑车。

英的倔强脾气远不止于此。那时乡里为了丰富学生的课余活动,举行了各大村里小学的拔河比赛,那天老师带队到乡里的中心小学。中午午餐时,老师在小饭馆里重新选拔了几个人去参赛。英躲在人群里不甘示弱,举起双手便往老师面前涌。后来,英为了赢这场比赛,午饭为了攒足力气,一连吃了好几大碗饭。

那天的拔河比赛,英站在团队的末尾,咬牙切齿,身体斜斜的倒下去,拼命往后拽,最终我们还是落败,英气的嘟起嘴,直跺脚,一脸的失落和伤心的样子。

回来的路上,英忽然又开心的大笑起来,她说,“今天是她吃的最好,也是最饱的一顿了”。然后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又嘻嘻的笑起来,她就是那样,什么事都忘得快,有点快意恩仇的意味。

后来,我离开村里,渐渐就很少听到关于她的事了。直到她结婚,生小孩,我们通过网络联系上了彼此,偶尔寒暄问候几句。得知,她在福建的制衣厂上班,言语之中,尽是难以言表的满足感。偶尔她也会在她空间晒晒她的孩子,表达她远在外地的思念。

我一直无法想象,她是否还会想起小时候给弟弟洗澡,打翻澡盆,负气出走的模样。就是那一天的黄昏,她改变了两个家庭的格局和她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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