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身体里面住着一条龙'，这是你儿子的原话。”贡院县中学高三一班的班主任—石井老师，语气平淡，看着站在他身旁的一男一女说到。
“我觉得他身体可能有点累了，高三确实学业压力有点重，找个心理医生好好疏导一下应该就没问题了。”石井老师微微一笑，低头在抽屉里找着什么。
“恩，给你，我爱人的名片，她是做心理辅导一块的，在县里也算有名，你可以联系她一下，说我的名字，不收费的。”
“那就谢谢石老师了！真的是麻烦你了。那没事我们就先走了。”那一男一女向石老师举了一躬，便拿起身边雨伞一起走出了办公室。
贡院县最近一直都在下雨，说是在冬天，可是却一直闷热潮湿，而且从开始下雨那天开始，雷声也轰隆作响，没有停过。以前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啊。
夜空是土生土长的贡院县孩子，说是孩子，今年也已经十八岁了。高三的学生，生活总是沉闷的，外加最近一直不断的雨季，那日子别提有多难熬了。夜空也是如此。
“告诉你个消息”，夜空把脸往三八线左边蹭了蹭，“不要告诉别人好不。”
“什么啊？”黎熙问道。
“我身体里”，夜空指着自己的身体，尽力把说话声压低，“住着一条龙，真的！”
“夜空啊，你发烧了？”黎熙伸出手摸了摸夜空的额头。
“我说真的，没骗你，真的没骗你。”
“那你就说说呗，龙是怎么住进你身体里的。”黎熙摊摊手，无奈地说。
02
龙住进夜空身里是昨晚大约八九点的时候，当时雨下得很大，因为家里人似乎发生了很严重的争吵，所以夜空就偷偷摸摸跑了出去。
夜空家后门通向五菱山，遇见龙应该也就是在半山腰上。夜空嘴里说出来的龙很小，细长的身体在空中漂浮着，时不时闪着银白色的光。
夜空看呆了，他并不害怕，而且还有点小窃喜。这东西应该除了我就没人见过了吧，夜空心里别提有多兴奋了，班级里所有人都清楚夜空天不怕地不怕。
可是一个闪电从照亮四周到光芒消逝的瞬间，龙就从他嘴巴里钻了进去，连咽口水的时间都没有。直到现在，夜空依然能够清楚感受到龙在体内的存在。
黎熙将所有夜空说的事情全都托盘给了班主任—石井老师。
“老师，我可能觉得夜空心里有点问题，也许是最近压力过重了吧。”
“嗯，你先回去吧，剩下的事我去了解了解。”
“那，老师我再偷偷问你句，你知道夜空妈妈的事吗？”
“我看你是闲的慌啊，高三了还不赶紧回去复习，下周就是一模了。”石井老师语气明显加重了起来。黎熙似乎也觉得不太好意思，便匆匆回去了。
03
“夜空，你老实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夜行是真的有点气愤又有点担心。
“就这样啊，石井老师不都和你说了嘛。”
“你唬谁呢，还看见龙，龙呢，在哪里啊？”夜行说话的声音相比刚刚更大了。
“好了，好了。父子俩怎么一说话就杠上。”张芷晴看情况不对，赶紧圆说起来。
“我们家的事你少管！”夜空朝着张芷晴大声吼了过去，随即而来的则是一声更加清脆的耳光声。
仔细算下，说实话，自从与汪颐和结束了15年婚姻后，夜行就很少和夜空有过心平气和的交流了。刚刚打下去一巴掌，也着实吓坏了自己。他本想说句“对不起”之类的道歉，可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夜空愤怒地瞪着自己，然后没有回头的冲了出去。
三年前夜空家的事，在县里引起的风波算是近年来最热烈的。故事情节无非就是很多爱情小说所描述的一般：原本恩爱的一对夫妻，突然一方拼命挣脱，而一方为情所困，最后结局令人唏嘘。
夜空一直都无法明白，事情发展到最后这一地步到底是因为什么。夜空也一直无法原谅，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就在父亲牵着另一女人的手走进家里的那一刻起，完全破裂了。
04
原本夜空的家庭和县里大多数一样，父亲在外地打工，母亲则在家里接些手工活做做，因为方便照顾孩子。
夜行那年是大年三十回的家，手里提着一个公务箱。原本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夜空心里这样想着。可是，不对，半掩着的门外面，隐约可以看见一个穿着紫色长袍的女人，搓着冻的通红的手，一边还在碎跺着脚。
“进来吧，站在门外多冷啊。”父亲对门外的女人说到。
“嗯？谁啊。”汪颐和似乎还没有察觉到他人的存在。可是，之后所谓“他人”，她也分不清楚是谁了。
“没谁，在外面干活帮了我大忙的人。”
“原来这样啊，那就快请他进来吧。夜空，快去泡杯茶。”
夜空家的厨房在客厅左边拐角深处。夜空顺口答应了母亲，小跑进了厨房。
厨房外的声音突然间变大了，夜空一个踉跄滑了一跤。他用手按住胸口，不行，这样不行，怎么会这么难受，不行。
夜空爬了起来，急急忙忙到处找着茶叶。我记得茶叶是放在这里的，没错啊，怎么没了？杯子呢？在哪？夜空翻箱倒柜，却什么也找不到。
夜空呆呆的站着，听着急剧加速的心跳声—我现在在哪里？
客厅里传来了汪颐和的哭喊声，撕心裂肺的。茶叶在最上格储物柜被找到了，找到茶叶那刻，夜空笑了，笑的很大声。
不知过了多久，夜空突然感到脑子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而耳边客厅里的大吵大闹，也随着茶叶被倒进下水道一起全都没了。
夜空蜷缩在厨房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还以为耳朵失聪了，惊人听不到家里的一点动静。他走出厨房，看见母亲瘫坐在沙发上，突然觉得鼻子好酸，还记得母亲前天带回家的柠檬，对，比那个味道还要难受—柠檬母亲放在哪里了？好吧，这已经不重要了。
“夜空啊，你站着干嘛，一会就要吃年夜饭了。”汪颐和似乎注意到了客厅里夜空的存在，缓缓地站起身来，拍了拍围裙，朝夜空咧嘴笑着。
夜空把头低下，终于鼻子妥协了这折磨人的酸味。
“怎么了啊，你父亲马上就要回来了啊。”汪颐和满怀关切朝夜空走去，一把握住了他的肩膀。
“我怎么了，你说我怎么了，谁叫你前天买那么酸的橘子给我吃啊！”
汪颐和那天兴起，在杂货铺买了几个柠檬，夜空没吃过这个。骗儿子是橘子，他应该会毫不顾忌吃下去的，想到这里，汪颐和站在杂货铺外的水果摊上呆呆笑了好久。
“隔壁家今晚是怎么了，老头子你去看看。”
“嗯，我去瞧瞧。”
“没人了，门开着，人全没了。”
05
“谢谢你帮我啊，黎熙。”夜空骑着单车，载着黎熙往海滩奔去。
“这有什么，咱两啥关系。”黎熙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前方，“慢点，快到了。”
“风好大啊。”黎熙将脖子往里缩了缩。
“雨终于停了，看来计划真的是老天爷赏的脸。”
“到底你要干什么啊，那时候说的不清不楚的，害我跟老师说的时候都要紧张死了。”
“没啥啊，纯粹闹着玩。”夜空在礁石旁捡了根树枝，在海滩上涂写着。
“真会玩......等等，你肚子里不会真的有......”黎熙刚伸出手想去摸摸夜空肚皮，就被夜空打了回去。
“你就这么喜欢摸别人嘛，我不是都说了，纯粹闹着玩的。”
“可是老师都要叫你去看心理医生了诶，这玩笑开大了吧。”
夜空心里想的很明白，如果是这样，在做最后一步动作的时候，才可以坦坦荡荡，不留下任何念想。
“他当初不也是这么和我妈说的嘛。”夜空坐在了黎熙身旁，朝着今晚平静的海面望去。“可是结果呢？什么都没有挽救回来。”
夜空在县里逛了很久，今晚大年夜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母亲应该是疯了，夜空脑子里闪过这个想法的时候，自己都佩服自己像是置身事外般的冷静。夜空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跑回了家，他其实不太愿意回去，因为突然间会觉得整个家，整条街，或许大到整个县城，这一切都变得陌生了，就如刚刚回来的父亲，前一秒还是让自己尊敬的他，后一秒就变成沧海一粟，一个你一生大洋里只不过驶过蛮久的过客。
“孩子啊，你怎么才回来啊？你母亲不见了！”
夜空家门前站了好多人，门是开着的，但没人在里面。这就好，没人看到家里怎样就好，就这样夜空紧张的心慢慢松缓了些。
“喂！颐和在海滩上，她在海滩上。”人群远处传来了声音，大家开始都往海滩方向跑去。
“孩子，快走吧。”隔壁家爷爷拉着夜空的手也一起往前跑。
那一晚，从家到海滩的距离，如同从快乐走向悲伤，夜空丈量不出。
06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我母亲在大海里睡着了。”
“对不起，让你扯出这么多伤心事。”
“没关系的，都是些人尽皆知的事，都谈不上私事了。”夜空怼了怼黎熙的肩膀说着，“你知道吗，我那天从夜行口袋里看见了那张名片。”
“他老婆的？”
“嗯。记得石井老师当时家访，叫我带母亲去看看心理医生。后来，他老婆竟然说我母亲只是有点伤心过度，并没有大碍。”
夜空想着那天石井老师看母亲的眼神，竟然和前几天他看自己的眼神那么相似。他老婆也不例外。
“有时候想，我母亲这一走到底值不值。以前我总是觉得她窝囊，你看看她走了之后，那一对狗男女，竟然结婚生子了。哦，还好老天有眼，他们两一辈子也生不出个东西来。”
“你还记得我母亲嘛？”夜空问了句。
“嗯，我父母出车祸之后在你家住了这么久，当然记得。”
时间回到夜空刚上中学那会儿。
“黎熙，你出来下。”石井老师面色沉重。
“老师陪你去趟警局，我们现在走吧。”
“老师，发生了什么吗？”
“没什么事，别太担心。”
“你知道吗，黎熙爸妈出车祸都死了。”隔天同学们在班上三三两两聚着小声讨论着。
夜空也是在他们的讨论声中知道了这件事。夜空和黎熙是从小玩到大的，两人的家也在同一条街上。
黎熙现在在哪啊？夜空心里有点焦急。
“算命的那时候都说了，这个女儿留不得啊，你看看现在。”黎熙奶奶用她尖细的嗓子大声哭唱着。
黎熙一个人坐在门口，低头发呆。
“接下来，怎么办啊，我不想管这家伙的死活了，有人要赶紧送出去。”黎熙奶奶继续说着，爷爷坐在竹椅上，大口抽着烟。
之后黎熙被汪颐和接回了家，汪颐和就这样，一丁点自己看不惯的事情，她都要插手进去。夜空也是在那时和黎熙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现在想想，按她的性格来说，她就一定会这样做，在她心里只有她帮别人的份，就像背诗，顺着总是比反着容易。”
风是越来越大了，海边的风不同寻常，钻进衣服里，久久也挤不掉散不去。
“你知道吗，我母亲和夜行离婚之后，夜行在一次喝醉酒后跟我说—他在外染了艾滋。”夜空把腿放上了礁石，把头搭在两腿间。“他是喝醉了，可是我没有啊，我都不清楚那几个晚上我是怎样去想事情内部发生的曲折联系。”
“那就不要去想了，我们都才18岁，干嘛想那么多事情。”黎熙做了同样的动作，笑着劝说夜空。
可是夜空却盯着突然打起浪的海面一动也不动，他现在脑子里可不能做到什么都不想了。那把茶叶，不用想就是那把茶叶，它打碎了母亲最后建起的一堵关于家的高墙。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我也想不出理由—夜空不想让眼泪流下来，闭上了眼睛。逃出家的那天晚上，他将从厨房出来手里抓着的那把茶叶砸向了汪颐和。闭上眼睛，这一幕更加真切了。
“黎熙，高三毕业后，我们一起逃走吧，离开这里，跟着心里龙的方向，永远离开这里。”夜空摸了摸肚皮。
时间像停顿了几秒，夜空耳朵里听不见风声，也听不见海浪声，唯独刚刚驶过的单车摩擦着柏油马路的声音，如此真实。
“好。”
风在这会儿，是真的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