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粒子拍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扎。我跪在姜府后院的青石板上,双膝早已失去知觉。雪已经下了两个时辰,在我肩头积了厚厚一层,远远望去,我大概像个雪人吧。
"死丫头,你知道那药材多珍贵吗?是太子殿下特意赏给大小姐的!"王嬷嬷的骂声从廊下传来,"大小姐心善,只罚你跪三个时辰,要我说,就该打断你的手!"
我没有辩解说那药材是被人故意放在门框上,我才不小心碰翻的。在这姜府里,辩解只会招来更重的惩罚。
我是姜家不起眼的庶女姜梨,母亲早逝,父亲眼中只有嫡出的姐姐姜蓉。府里人都知道,姜梨两个字,就是"可以随意欺负"的代名词。
雪越下越大,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恍惚间,听到院门被推开的声音。
"谁在那里?"一个低沉的男声问道。
我勉强抬头,透过雪幕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是段云,姜府侍卫长,也是姐姐的贴身护卫。他一身黑衣劲装,肩头还带着未化的雪,显然是刚执行任务回来。
"是...是我,姜梨。"我牙齿打颤,声音细如蚊蚋。
段云皱了皱眉,大步走来。他蹲下身,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我肩上。那袍子还带着他的体温,一股淡淡的沉香气瞬间包围了我。
"二小姐,雪地里会冻死人的。"他说着,竟伸手拂去我发间的积雪。
我愣住了。在这府里,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我。
"段云!你在做什么?"一个尖锐的声音从廊下传来。我浑身一颤——是姐姐姜蓉。
段云立刻站起身,却不卑不亢:"大小姐,二小姐已经跪了两个时辰,再跪下去会出人命。"
姜蓉一身华贵狐裘,缓步走来。她生得极美,肤如凝脂,眉目如画,只是眼中总带着几分倨傲。
"我的好妹妹,看来你很会勾引男人嘛。"她冷笑一声,"连我身边最得力的侍卫都为你说话。"
我急忙摇头:"姐姐误会了,段侍卫只是——"
"闭嘴!"姜蓉厉声打断,"以下犯上,罪加一等!王嬷嬷,给我打她二十手板!"
段云突然单膝跪地:"请大小姐恕罪,是属下僭越。属下愿代二小姐受罚。"
姜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变成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她盯着段云看了许久,忽然笑了:"好啊,既然段侍卫这么心疼我妹妹,那就成全你。不过二十手板太轻了,改成二十鞭吧。"
我倒吸一口冷气。二十鞭足以让人皮开肉绽!
"不!姐姐,是我——"
"二小姐不必多言。"段云平静地打断我,"属下甘愿受罚。"
那晚,我偷偷溜到侍卫所,从窗缝中看到段云背上的鞭伤,纵横交错,触目惊心。我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却听到他在黑暗中轻声道:"外面冷,二小姐回去吧。"
三年时光如白驹过隙。
皇帝一纸诏书,选定姜蓉为太子妃。整个姜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只有我知道,姐姐在闺房里摔碎了所有能摔的东西。
"我不爱太子!"她歇斯底里地尖叫,"凭什么我要嫁给那个病秧子!"
我默默收拾满地狼藉,不敢出声。直到她突然安静下来,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盯着我。
"姜梨,我记得段云对你不错?"
我心头一跳:"姐姐说笑了,段侍卫只是尽忠职守。"
姜蓉笑了,那笑容让我毛骨悚然:"我要他死心。既然他喜欢你,那你就嫁给他吧。"
我手中的瓷片跌落在地:"姐姐...这..."
"怎么,不愿意?"她凑近我,涂着蔻丹的指甲划过我的脸颊,"还是说,你也喜欢他?"
我垂下眼睛:"全凭姐姐安排。"
婚礼简陋得不像话。没有喜乐,没有宴席,只有一纸婚书和几个必须到场的见证人。段云全程面无表情,只在交换婚书时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冷得像冰。
新房是段云在侍卫所旁边的一处小院。他连交杯酒都没喝,直接去了书房。我独自坐在喜床上,从陪嫁的小箱子里取出那件保存完好的黑色外袍——三年前雪夜里,他为我披上的那件。
天亮时分,段云终于出现。他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的意思。
"二小姐..."
"我现在是你的妻子了,叫我姜梨就好。"我轻声说。
他沉默片刻:"姜梨,这婚姻非我所愿。你只是她手中的棋子。"
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我知道。但我会做好你的妻子。"
段云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冷漠:"随你。"
他转身离去,背影决绝。我抱紧那件外袍,上面早已没有他的温度。
成婚三月有余,我几乎摸清了段云所有的习惯。
他寅时起身,练剑一个时辰;喜茶但厌甜;厌恶一切形式的熏香;右肩有一处旧伤,阴雨天会隐隐作痛。这些琐碎细节,都是我悄悄记下的。
就像此刻,我站在书房门外,手中捧着一盏刚泡好的云雾茶——不加糖,不放香片。我知道他批阅公文时总忘记喝水,等到想起时茶已凉透。
轻轻叩门,里面传来一声冷淡的"进"。
推门而入,段云头也不抬,墨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我将茶盏放在桌角不碍事处,目光扫过案头——军报、地图、兵书,一如既往。
"明日我要随太子出猎,三日方归。"他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我为你准备药囊。"我说,"听闻西山多蚊虫,我加了些防虫的药材。"
段云笔尖微顿,终于抬眼看我:"你懂药?"
"略通皮毛。"我垂下眼睫,"府里侍卫有跌打损伤,偶尔找我处理。"
这是实话。自从发现段府有个荒废的小药园,我便开始研读母亲留下的医书。起初只是消遣,后来府中下人知道我会些医术,渐渐有人来求诊。我不敢说精通,但简单的伤病已能应付。
段云眉头微蹙,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有劳。"
两个字,客气而疏离。
退出书房,我径直去了药园。说是药园,其实不过是一块荒地上长着些野生药草。我挽起袖子,开始采摘明日所需的药材。
黄芩、薄荷、金银花...每摘一味,都在心中默念其功效。母亲曾是医女,虽早逝却留给我几本医书和一手辨识草药的本事。在姜府时这些技能毫无用处,如今却成了我少有的慰藉。
"夫人,赵侍卫扭伤了脚踝,疼得厉害!"小丫鬟急匆匆跑来。
我立刻放下药篮:"带我去看看。"
赵城是段云的亲卫,在练武场不慎摔倒。我到时,他正坐在石凳上,额头冷汗涔涔。
"可能伤到骨头了。"我轻轻按压他的脚踝,他倒抽一口冷气,"需要正骨,会有些疼。"
赵城咬牙点头:"夫人尽管动手,我忍得住。"
我示意两名侍卫按住他,双手握住他的脚,猛地一扭。骨头归位的"咔嗒"声伴随着赵城的一声闷哼。
"好了。"我迅速用夹板固定,敷上消肿的草药,"三日不要用力,七天可痊愈。"
赵城满脸感激:"多谢夫人!上次李哥的手臂也是夫人治好的,咱们都说夫人医术了得!"
我笑了笑,嘱咐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这些侍卫起初对我不屑一顾,如今却恭敬有加。段云大概不知道,他的部下背地里都称我"神医夫人"。
回到药园继续准备段云的药囊,我特意多加了一味三七——他右肩的旧伤虽未提及,但明日要骑马挽弓,想必会疼痛。
傍晚,我将药囊和整理好的行装放在段云房门口。我们虽为夫妻,却分房而居。他从未踏入我的房间,我也只在必要时才去他的书房。
夜深人静时,我鬼使神差地来到段云的书房。烛火已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本只想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却被书架上一个小木匣吸引了目光。
那匣子半掩着,露出一角绢帕。我认得那帕子上的牡丹纹样——是姜蓉的最爱。
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我僵在原地。理智告诉我不该窥探,可手却不受控制地伸向木匣。
匣中物品不多:一方绣帕,几封书信,一支玉簪。帕子上绣着并蒂莲,角落一个小小的"蓉"字;书信火漆完好,显然是未曾寄出的;玉簪素雅精致,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最底下还有一幅小像,姜蓉的如花笑靥栩栩如生。画纸边缘已经起毛,显然常被摩挲。
我仓皇合上匣子,逃也似地离开书房。那一夜,我睁眼到天明。
段云翌日一早便出发了,甚至没来向我道别。我站在府门内的影壁后,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手中攥着那个加了特殊药材的药囊。
三日后,段云没有回来。
太子猎队遇袭的消息传回京城时,我正在为厨娘的女儿诊治风寒。报信的侍卫满身是血,跌跌撞撞冲进府中。
"大人为保护太子,身中两箭!太医说...说情况不妙..."
我手中的药碗"当啷"落地,摔得粉碎。
"备马车!"我声音尖利得不像自己,"快!"
马车疾驰向行宫,我死死抓住座位边缘,指甲陷入软木。脑海中不断闪现段云冷峻的眉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仿佛要挣脱肋骨的束缚。
行宫偏殿外挤满了人,太子、太医、侍卫...我一眼看见躺在床上的段云,脸色惨白如纸,胸口的绷带渗着刺目的鲜红。
"嫂子来了!"有人喊道,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我踉跄着扑到床前,颤抖的手指搭上段云的脉搏——微弱但还算规律。掀开绷带查看伤口,箭已取出,但创面发黑。
"箭上有毒?"我急问太医。
老太医点头:"一种西域奇毒,我等正在研制解药..."
"用白花蛇舌草加半边莲,煎浓汁灌服。"我打断他,"伤口敷蒲公英捣汁,可拔毒。"
太医瞪大眼睛:"夫人怎知..."
"照做!"我厉声道,从未用如此强硬的语气对人说话。
众人慌忙去准备药材,我独自守在段云床前,用湿布擦拭他滚烫的额头。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蓉...儿..."他呢喃着,干裂的嘴唇吐出这两个字,如同利剑穿透我的心脏。
我僵在原地,任由他死死攥着我的手腕,疼痛从皮肤渗入骨髓。
"我在这里。"最终,我轻声回应,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在这里。"
整整一夜,我守在段云身边,为他换药、擦身、灌药。他时而昏睡,时而呓语,每次呼唤的都是"蓉儿"。天亮时分,他的烧终于退了,呼吸也平稳下来。
我轻轻抽回被他握了一夜的手腕,那里已是一片青紫。
"夫人,您该休息了。"赵城红着眼圈劝我。
我摇摇头:"再等等。"我要确认他真正脱离危险。
午后,段云短暂地清醒过来。他目光涣散,在看到我时微微皱眉。
"药..."他嘶哑地说。
我连忙扶起他,将药碗送到他唇边。他艰难地吞咽,喉结上下滚动,几滴药汁顺着下巴滑落。我用手帕轻轻拭去,他忽然定定地看着我。
"姜...梨?"他迟疑地叫出我的名字,仿佛不确定眼前人是谁。
"是我。"我微笑,眼眶却一阵发热。
他闭了闭眼,又陷入沉睡。但那一声呼唤,已足够让我心甘情愿再守三天三夜。
第四天,段云的伤势稳定,太子下令将他送回府中调养。我寸步不离地照顾他,换药、喂食、擦身,事事亲力亲为。他很少说话,但不再抗拒我的照料。
一个午后,我正在书房整理段云的文书,忽然发现一叠家书。最上面一封的封皮上写着"吾妻姜梨亲启",字迹工整有力。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段云第一次这样称呼我。
犹豫再三,我轻轻打开信封。里面的信纸上是写给姜蓉的内容,满纸思念与关切,字字句句如刀割在我心上。我颤抖着手翻看其他信件,全是如此——信封上写给我的名字,信纸里却是给姜蓉的情话。
原来,我只是他传递情书的工具。
将信件原样放回,我木然走出书房。院中梨花正盛,雪白花瓣纷纷扬扬,像极了我初遇段云那日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