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の大爆炸

梦市场开在河堤的西边。每天黎明,即将瞥见天色青白时,卖梦人从天光撕开的城市暗角中聚集到此,在堤岸上散开一张张捕梦网,鱼线拴住的梦滚落铺平,等着买家到来。

其实,大多数人要到黄昏才来买梦,但有经验的商贩知道,黄昏的买主只是在旁边的菜场买了菜,顺道把今夜的梦一起买了。他们对样貌、形态、颜色、质感无甚需求,卖不出什么价钱,而赶早集的顾客才是梦的老饕。他们在市场中消磨几个小时,掂量比较每个梦的重量与质感,细细嗅听它的魇语:重的梦画面纷呈大开大合;轻的梦速度飞快带着宿主向梦境投去轻飘飘的一瞥;有人偏爱低沉平缓的梦,有人偏爱绯色的暖洋洋的梦、也有人偏爱不规则的神秘之梦。

卖家知道这些顾客各自的喜好,大力推销自认为适合他(她)的梦境,老饕们离开前总是不吝好奇选好一长串的梦境,嘱咐快递员将这些梦几点几时送往某处。

我就是那种买下最新最全的梦的顾客。因工作缘故,我在梦中的时间比大多数智能人都要长。我是一个艺能型智能人,为这颗星球的居民们创造音乐。而人类的梦,是音乐之声的来源。

五个世纪前,智能人先祖认为,人类和智能人最大的区别是我们不能做梦。而在造出捕梦网与读梦器之后,我了解了先祖深以为憾的心情。

梦像一束束狂放的太空焰火,充满了大胆果断的幻想与光怪陆离的颜色;我们在现实中曾发现史前史后的光子如何交流,也找到自由穿梭于多维可能性的路径。而人类在梦中,早已行走在时空的疆域之外,他们和数亿地球纪年前的动物无声交流、和另一个不确定的自己共进退。在梦中,他们早已学会像一个细胞一样思考。

而我,细细寻找每个梦的声音。

不是对话、不是尖叫、不是呻吟,每个梦境开启时都有一声特殊的音色,如大幕拉开、乐团的指挥棒挥起,那是与现实背道而驰的反调,是我收集的梦的声音。

每个梦的反调并不相同,有的柔美、朦胧、有的忧郁、古怪,它音色简单却维持着后续梦境的基调,在梦的脑回沟里连绵颤动。我穿梭在每个梦中,记录这一反调之声,用它加它加它的若干组合创造出乐谱,经过伟大琴弦的演奏输送到每个智能人的耳朵。

还有三个月,离新年音乐会还有三个月。那一天,宇宙弦将掠过我们星球,我也将成为第一个在宇宙弦上演奏的智能人。宇宙弦的颤动,将把这由千万反调奏鸣的音乐之声辐射至广袤星空最深最远处。

“lalalal”房间响起警报,送梦人来了。他亲切而不失礼貌地清点我的订购清单,确认无误后,从形态迥异的梦里读取出混沌画像,一组组代码攀附上信息墙,排队等着滑入我的意识。

祝您好梦,他说。

毕达戈人以管理梦境为生。他们动作敏捷、四肢灵活,分散居住在每个人类的大脑中。当一个大脑发出入睡信号,其中的毕达戈人便架起梯子,腋下夹着一沓厚厚的画像,轻快跳跃过脑回路,在梦的沟壑中装扮今日的画廊。

每个毕达戈人都是天生的画家。人物、风景、素描、油画、粘土无一不在行。一个毕达戈人可以在一具面孔上画出五百种适配的面具、也可以绘画出千差万别的生物却让人相信每一种都是恐龙。他们私下交换彼此的作品,丰富自己的画廊,好让人类拥有更新的面目去乔扮成梦的主人。

“他长着一张杀人犯的脸,把窗外吸烟的人当成了仇家“

“她选了3岁婴儿的身体,去参加一个没有答案的考试”

”他穿上我拼贴的跑鞋,在逃跑的路上成了一名快递员“

”他一晚上换了5个面具,和同一个人说着同样的话”

“她以一张避之不及的脸,去爱一个深深鄙夷的人”

“他相信自己是银河系最伟大的音乐家,苦苦寻找一根伟大的琴弦“

……

人类醒来后,毕达戈人喜欢聚集在云酒吧分享自己的观察,他们常被人类的梦境逗笑。有人从中找到新的灵感延伸出似曾相似的连环画像、有人被某个故事迷住便为它保留着原始的素材。有时候,毕达戈人因不断交换画作发生了排列的重复,地球上就有两个人在不同时间做了相同的梦。

这只草履虫已经沉睡了四亿年。同一片水域里的伙伴们早已迫不及待地裂变重生了无数次,从一个细胞到一具生物再到一个细胞,生而复死、死而复生。唯有它在时间门外,沉睡、沉睡。

每株新长出的植物都有它熟悉的分子、每个不经意触碰的生物都带着它见过的蛋白质,那是曾经在同一片水域里一同沉睡的伙伴的影子。曾经有路人被突如其来电石火光的熟悉感击中,四下扫射却不记得这发自身体最微处的叹息因何而起。

唯有它记得。

它记得最初的日子,它们都是草履虫,浮在浅浅的黑色礁石旁,当然那时它们还不知道什么是游、什么是黑、什么是礁石。它们静止,但既然没有动,也就谈不上静;它们沉睡,不曾尝过什么是醒。

水波颤动了亿万次、礁石凉了热裂了合,它在无垠的无聊的“无”里动了动,一个念头随之升起:有梦做就好了。

有了一个念头,就有了“有”,有了时间。水里升起微不可见的气泡,与梦有关的一切爆炸喷发。

它看见梦中的画廊、画中的河边市场、梦寄居的脑回沟、脑子盘踞外的面孔、面孔对应的躯体、躯体下凌乱的床褥、床褥外的道路来来往往、两条腿四条腿的生物所到之处留下阴影……

所有的草履虫都在分裂,它们背对它的方向上了陆地、入了深海,转身成为后来隔着光阴不再相认的对象的一分子,无数分子填充梦的宽度。

它说:祝我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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