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三天前玉江南入住了闲时山庄,这个山庄就变成了像菜市场一样嘈杂的地方。
副庄主楚漓子用二十多年来修炼的内力强压着怒火,放任仆人听从她的安排。他没有忘记,玉江南踏入闲时山庄门槛时对他说的,除非你想要无双死。
闲时山庄的庄主公子无双卧榻三月,请遍天下名医都说无力回天,只凭造化。
正当楚漓子愁眉不展之际,玉江南来了。
玉江南住在无双的隔壁,声称方便照顾病人。结果入住三天,除了吃吃喝喝就没干别的,还把本就安静的院子搞的嘈杂,吵闹。
无双的院子不大,却是别有一番风味的,院中只种两棵枫树,一入秋,便徜徉于织就的薄薄红暮之中,古琴一把,三味酒一壶,琴声淙淙,酒香漫漫,如此良辰美景,卿可奈何?也是吸引了不少豪门贵女想来一睹公子风采。
如今,枫树上挂满了风鸢,古琴被丢至一旁,院子的空地被分成两块,一块当作花园,一块被挖了个池塘种荷花,养鱼。楚漓子得知此事,看见此景,愧疚地想要直接一掌了结自己,向天空大喊一声,属下对不住庄主啊!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闲时山庄完完全全变了样子,楚漓子怀疑玉江南是不是来拆房子的,大夫可从来没有她这样的。正当他犹豫是否要问问她何时医治时,她先来找他了。
一日月朗风清,是个谈心的好日子。玉江南裹了件月白家常衫敲了敲楚漓子的门,不得不说,她是个很美丽的女人,未施粉黛,瀑布般的黑发松松挽了个髻,恰到好处的样子,楚漓子一时失了神。
“我打算明天开始救他,我需要你帮我几个忙。”她毫不客气的坐在了凳子上,吃起来他刚刚剥好的栗子。
“好。”楚漓子看着这个女人,自然而然地吐出这个字。
“第一,我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空间,所有的人在四十九天之内都不能靠近院子的三尺之内。第二,明天给我做一顿好吃的,不然哪有力气。第三,要一桶热水,木桶要时间长一点的,二十纱布,三十根金针,必须是纯金的。差不多就这样。”玉江南拍拍手,起身欲走,被一把折扇拦去的路。
“怎么不早说,还可以早准备一下。”
“我忘了,刚想起来就告诉你了。”
此时这个姑娘脸上的无辜表情,实在很像真的。除了那个似隐似无的调皮笑容。
四十九日后,玉江南洗着纱布,嘴里喊着,“无双,你还不给我死起来。”
“有劳姑娘为在下治病。”声音温和有礼,床上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睫毛很长,实在是很漂亮。
“当然是有劳,要不是本姑娘妙手回春,你现在就该喝孟婆汤再次投胎转世了。”
“多谢。”男子缓慢起身,走向正在洗纱布的姑娘。
玉江南没有抬眼看他,淡淡地说,“你硬生生接下华山,风间派两大掌门两掌,这件事在江湖中无人知晓,看来也是下了一番功夫。”
“哦?”男子轻轻拿下在她手中的纱布,自己开始洗,动作轻柔缓慢,就像是在画一幅山水。他的手指很细长,骨节分明,指腹间有厚厚的茧子。
玉江南没有说话,她一直盯着他的手,良久,走向门外,“或许你应该是个琴师。”
“等等。”男子看向门外,苍白的脸露出一丝笑容,“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玉江南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当晚,公子无双设宴款待玉江南,一为表感谢,二为送别。
“玉姑娘,再次感谢救命之恩。”无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是医女,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玉江南狼吞虎咽的吃着饭,声音有些混沌不清。她饿了这么多天,不吃点好的,怎么回本?
无双轻笑,看着这个毫无端庄之感的姑娘,心里泛起一些温暖,许久不曾有的温暖。他抬眼望去,透过窗子的月亮很小,却很亮,一如很多年前的夜晚。不同的是,那一夜,他很痛。
“素来听闻无双公子有三绝,乃琴,酒,剑。不如今日弹奏一曲,算是对我的感谢,如何?”酒足饭饱的姑娘需要找些乐子消化一下,人之常情。
“当然。”
素琴一把,公子一位,人落声起,哀绵婉转,有颓败之意,而中突然间歇变小,轻松欢快,似从绝望中爬出后的欣喜,最后结尾已有新生之情。
淙淙琴声,谦谦君子,只欠良人。
琴声毕,万物寂。良久,突然传来一阵呼喊,“无双哥哥,我来看你了!”轻巧稚嫩的声音,先听其声,便知是个欢快的丫头。
玉江南起身,“无双,我可走了,不耽误你和那位姑娘说悄悄话。”
“且慢!”无双未来得及挽留,人已飞身离去,落下青丝些许,淡淡栀子花香萦绕鼻间。
真是个奇怪的姑娘。无双想,他还会见到她的。
一个粉扑扑的姑娘紧紧贴上来,“无双哥哥,你可好了?”
无双被打乱思绪,听得说话声,无奈笑笑,“梨洛,我可喘不过气了。”
“我不管,我都一年没见你了。你什么时候娶我?”叫做梨洛的姑娘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本想着生气地质问,结果一碰上清澈如泉水的眸子就软了,变成了委委屈屈的撒娇。“你都不来看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哪有?我最喜欢梨洛了。”无双低头轻轻触碰女子的额头,清凉如水。
五日后,闲时山庄庄主公子无双同飞花岛主佟叶的女儿佟梨洛成婚。
佟梨洛,乃飞花岛佟叶的独女,从小宝贝异常。且其自小聪敏,擅长奇巧八卦之术,十岁时就可以破解父亲佟叶的绝学之一,九迷阵。
听闻此喜讯,江湖瞬间炸开了锅。郎才女貌,好一对壁人。以闲时山庄和飞花岛的名望,这场喜事,蔚为壮观。
凤冠霞帔,明眸皓齿,珠玉一般的人儿,红袍加身,相貌堂堂,温润如玉的君子,携手拜天拜地拜高堂,缱绻温柔。
成婚后的第三天晚,无双轻轻起床,来至窗边,飞身至于屋顶。他总感觉,她今夜回来。
锦州城的繁华尽收眼底,一世的悲欢离合在如此遥远的距离显得渺小。
他正兀自感叹,身后飞来一个东西,反手接住,听得熟悉的声音,“新婚贺礼,喜欢吗?”
玉江南大剌剌地坐下,手中拿着一壶酒---三味。
无双低头一看,是一只象牙镂空簪。
“多謝。”
“玉姑娘,可否听听我的故事?”
“你想说我并不拦着你。”玉江南喝了一口酒。
“我十岁那年便接管了闲时山庄,从那时起,家族的责任就担在我的身上。身不由已四个字,没有人能比我体会的更深。十五岁那年我爱上一个姑娘,她是一个普通的浣衣女,可是最后我没能和她在一起,因为我的世界是刀光剑影,尔虞我诈的,我不忍心如此单纯的她被牵连。所以只能选择放弃。闲时山庄虽然威望犹在,可惜已走下坡路,我需要一个门当户对,拥有强大实力的后盾。”
“佟梨洛,即使你不爱她。”玉江南悠悠的说,喝下第二口酒。
“我大概是喜欢她的。”无双自嘲的笑笑。
“无双,你算不上君子,却可为良人。”
“那玉姑娘呢?”无双把玩着手中的象牙簪,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可没什么故事,但是我有酒。”玉江南有些朦胧,晃了晃手中的酒。
“这象牙簪是我祖传之物,玉姑娘又从何而来?”还是漫不经心的试探。
“自然是有此物的人给我的。他和我说,他有一个弟弟。说完以后便死了。”玉江南说的轻描淡写,旁边的无双却是身体一僵,变了神色。
“你还有一个哥哥,不是吗?”
公子无痕,数百年来第一次能独战七派掌门还分毫未伤的人。他的剑,只有一个字,快,快到无法描述,一剑封喉,滴血未见。
三年前,突然消失了踪迹,许多人说,他已归隐,已无敌手,拿剑何用?
“那你是谁?”无双反问,声音中有了慌张,急迫。
“玉江南,大概是呆在公子无痕身边时间最长的人。”她无所谓的笑笑,放下手中的酒。
“那你?”
“师承天香。”
“据我所知,天香一派治病救人向来是公平的,我因门派之争受伤,你不该救我。”无双平静下来,一字一句问她。
“你的眼睛很像他,当年我未能救他。”玉江南扔了手中的酒,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是个医女,自私一次才能无私一生。无双,再见。”
这是玉江南对公子无双这一辈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玉江南在十一岁那年遇见公子无痕,他穿着淡紫色的衣服,腰带上精致的山茶花的镂空花纹,她对他一见钟情。
可那时的他只醉心于剑术,无心女色。所有近身的女人,无论善恶,挡他路者,杀。怜香惜玉是这个人身上没有的,因为他连看都不看。
玉江南就这样爱上这样一个冷漠无情的男人,悄悄跟在他身后,很远的距离。毕竟,她是个惜命的女人。
就这样过了两年,他没察觉她,或许是他不想察觉。但是他们始终没有迈出一步,因为一切已来不及,公子无痕挑战孤独一笑,华山之巅,云层之上,高手对决,你死我亡。公子无痕败了。
所幸,他留下一口气等她。在最后那一刻,他们终于见到彼此,一切尽在不言中。说与不说都是明了的,他突然想起,在这世上,除了她,他该有一个亲人。
他的弟弟,谈得一手好琴的弟弟。他本该是个琴师,或者画师,或者教书先生。从不应该是个双手可以占满鲜血的人,他的责任终究是被他的弟弟担着。
无双,世上无双。
三年后,佟梨洛生子,无双取名南痕。五年后,闲时山庄成为天下第一庄。
玉江南脱离天香,背着药箱,行走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