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文/ 苏立敏
小时候,初冬是拾柴的好时节。
西风起,树叶落光了,一些不经风的细树枝也紧跟着纷纷落地。印象里,细细的榆树枝与槐树枝特别不经风,但凡风来就矫情地落下,远远望去,地上是一层褐色。那时大街上玩耍的孩子们多,大人们带孩子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拾细柴,叮嘱孩子们拾了柴回家炒鸡蛋去。这可不是一般的诱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鸡蛋是最吸引孩子们的美食,孩子们自然会把拾柴当成大事情来做了。
大人们不拾细柴,他们背了锯子斧头去村南沟岸的灌木丛砍枯朽的矮树枝,把树枝打理成整齐的一截一截的,垛在家门口两边,供一冬天烧柴。再贫瘠的家,只要门口堆着一人高的柴,在乡亲们眼里也算是会过日子的人家了。
旧时的村落真是干净,树叶落的时候,乡亲们一大早就忙着扫树叶,西风也扫,地面总是光溜溜的。落细树枝的时候,乡亲们走路,不会对落下来的树枝无动于衷,细的树枝拿在手里,粗的树枝扛在肩上,什么时候回家都不会空着手。家家门前的柴垛不见少 。 怎么会少呢,勤快的人家不肯闲着,天天拾柴去,当天烧去的柴坑当天就补上了。
年轻人潜意识里把好拾的地面上的柴让给老人,他们出门带镢头,把腐朽在地下的树根刨回来,白花花的歪三个拧的树根呀,放在院子里就像是柴世界的定海神针,隐藏着最硬最实在的火,劈成片放进炉水里,那白花花的火苗神奇地冒老高。
初冬,多数人家还舍不得生火,一来天气不是十分冷,二来想烧一阵柴秸,棉花秸、玉米秸也都收回家了,数九以后才生炉子烧煤。煤在庄稼人心里是很贵重的东西,多是花钱买上一木车,计划着够一冬天烧,自然是下了雪冷得不行了才肯烧。煤要去县城买回来,三五 户 人家起大早结伴出发,带上充饥的馍与烙饼,踏着暮色回来。还有的年轻人为省几角钱,要翻山越岭去井陉去阳泉拉煤,拉回的煤就叫井陉煤、阳泉煤,有时煤块多,有时煤粉多,运气不好时拉回的煤还呛嗓子,每天要撩起门帘来跑会儿黑烟才行。
说到煤,现在故乡五十多岁以后的人应该还都记得一位男子拉煤时发生的意外,是赶了驴车去的,回来时不知怎么车就翻了,男子就被压在煤车下死去了。从此年年冬天拉煤,乡亲们都是互相叮嘱着小心再小心。相比拉煤,拾柴就安全多了,不用花钱买,费点力气就行 。 在庄稼人心里,大自然准备了那么多可烧的柴,能烧柴的日子是绝不招惹煤的。
初冬到数九这段日子是要烧柴的,厨房的灶洞多通着热火炕,晚上睡觉并不觉得冷,直到冬深了实在伸不出手来时才生炉子,那柴自然也歇了,拾柴的人才心安理得住在屋里享受冬闲。
在拾煤之前,我和伙伴们陶醉在拾柴的乐趣里,我觉得拾柴是很快乐的事,相当于现在的孩子们玩手机。因为七十年代末温饱不再困扰乡亲们,拾柴也不是被生活所迫的事了。对于伙伴们,拾柴就像砍草一样,就像游戏一样吸引着。我最喜欢拾香椿叶子的柄了。说也怪,香椿叶子长长的,叶片先落光,叶柄再慢慢落。一看见香椿树就跑起来,把地面上错乱叠加在一起的叶柄一根根拾起来,摆得整整齐齐的,高高兴兴回家去,遇见的乡亲们都说香椿叶柄炒出的鸡蛋最香了,想想也是呀,满手都是香椿的味道,仿佛吃香椿的春天提早回来了。
在庄稼人心里,柴没有扔掉的道理,地里的柴秸都会拾回来,都要堆在门前墙边才踏实, 那时 地里的空旷和现在的空旷是不一样的,那叫个干净 。 麦田绿油油地铺开去,没有一点杂乱遮挡视线,枯草也被割去了,土路上光秃秃的,倒是村落被柴装点得分外暖。墙头被柴围起来了,原来的矮墙在高高的玉米秸的包围里看上去很养眼,柴堆在门口两边,威风凛凛,不知不觉就担负起装门面的重任了。
冬日的阳光把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空寂的村外,可看见拾柴的大人孩子们,他们拾完了村口的柴,再拾地边的柴,以村落为中心向周围扩散,直到与外村拾柴的人相遇。我的二舅和姥爷都爱拾柴,什么时候去姥娘家都能看见二舅和姥爷背着柳筐,夏秋砍草,冬天拾柴 。 至于春天,筐里又有老柴又有嫩草,出趟门回来,可吃的野菜可烧的柴都有了。姥娘也拾柴,姥娘村的树多是榆树,榆树的细枝落得很欢,永远也落不完似的。正月初三去姥娘家拜节,姥娘就在村口边等我们边拾柴,等把筐子拾满了,我们也就到姥娘身边了,和姥娘一起回家去,姥娘就顺手把柴倒在灶洞边。我帮姥娘烧火,看见七零八落的榆树枝上长着密密的小珠子,扔到火里发出 “ 刺啦刺啦 ” 的声音。
还有,那时常在冬夜里听见落雪声,说是落雪声,其实是雪打断树枝的声音,常常是睡着睡着迷迷糊糊听见 “咯吱”一声响,在寂静的冬夜很是清晰。还有就是劈柴的声音了,谁家没有一堆劈好的柴呢,生炉子必用的。生炉子时玉米秸燃火,棉花秸撑起火来后就得加劈好的柴了,树枝燃起来的火能轻易燃着煤,如果不劈一堆柴准备着,那炉子灭了火就有点着急。
村南沟有个果园,里面种着各种果树,到了冬天,园子就可随便去了,老人就喜欢在果园转悠,自然是要拾果木回来的。那果木可真是好东西,直挺挺的枣木做擀面杖,红通通的桃木给孩子们做成小棒槌儿,挂在脖子上,孩子吮着玩不哭,也是避邪的好东西。还有用桃核儿做成小篮子的,绑在手腕上,孩子拨念着玩,感受着最早的玲珑,心里也惊奇世界的美妙吧。
家里的树枯了或稠了,也会刨掉,那样门口的柴堆一下子就胖起来,粗树枝细树枝守护着门口,和门墩儿一样吉祥。等柴晒干了松软了,老人晒太阳就直接坐在柴堆上,连个蒲团都不用垫屁股下 。 柴干净呀,雨雪浸过,风吹过,干净得都能在上面晾衣裳与被褥。
因 了 起五更家家户户要集中放鞭炮,小年黄昏乡亲们就注重往柴堆上泼水了,让柴堆湿润润的,即便鞭炮不小心落在上面也不担心起火。
一年到头,乡亲们节省着烧柴,做中了饭,灶洞里燃着的柴要抽出来插在洒了水的灰里, “嗤”的一声,一股蓝烟袅袅而去,那时就感受到了柴的灵魂。是吧,无论什么样的柴,它们都吸收了日月精华,是带了使命来的。村里有一句古话说得好:老天爷饿不死瞎眼子雀儿。家里没得烧了,出门就可拾到柴,乡亲们有了难处会互相帮补的,但从来没有谁借过柴,为柴发愁过。
生活渐渐好了,乡亲们舍得给地施肥了,八十年代的玉米秸开始长得粗壮。深秋,庄稼人不再把玉米秸都拉回家去,家里够用了就行,这样,麦场边就堆了不少玉米秸,用得着的人家可以随意去拉。宝子爷爷一个人过日子,年纪大了,也没多少力气了,也不做费火的饭,馏个馒头煮口粥,不用风箱,给小锅支三块砖头就行了,那样一捆玉米秸能烧两三天。宝子爷爷去麦场背玉米秸,走走歇歇到麦场,把玉米秸平放在筐子上,再走走停停回家去。我那次上房,正好看见宝子爷爷背玉米秸回家,他就像背着一筐土,好重好重,他驼着背,走得那么艰难。宝子爷爷死了好多天才被发现,听说是有心的乡亲看不见他院子里有炊烟冒起了。宝子爷爷家的炊烟不经过烟筒,不打扰别人家,是很率真地围绕着土墙跑的,就像宝子爷爷的性格一样,有再大的困难也不愿意求人。
姥爷也帮我家收过柴秸,暮秋,棉花秸要拔了种麦子,姥爷想替我们干点农活,想给我们惊喜,就起早带着我的两个表哥去地里拔棉花秸了,等我们赶到地里时,姥爷他们都拔了一半了,可惜拔的是地邻的地,太可惜了。姥爷没有太失望,无非是铆劲重新拔,倒是现在的我,隔着四十多年生死光阴都能体会到姥爷的失落。姥娘家的墙外有许多柴,有一年三姨父和三姨生气,三姨从家里跑出来无处去,就回了娘家,只是到了门前又舍不得让老人受惊,就干脆和衣在柴堆上睡了一夜。
旧时的不再回来的光阴,像柴一样,可燃,可给人踏实的感觉,我想念那时的一切。那时的生活虽苦,但可触摸到生活的质地,不像现在,仿佛是漂浮着的,千篇一律的日子有吃有喝,内心却空虚得要命,就像是锅底抽去了柴,那种空旷,任何东西都填补不了生命该有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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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苏立敏,女,网名:小陈,河北作协会员,著作品二十一本。此作者为大豫出书网特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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