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诬陷偷钱时,是他替我解围;多年后才懂,那不是 “兄弟情”

  头顶“啪”地一声,落下一件还带着体温和汗味的东西,把我眼前的光线遮了个严严实实。一股混合着阳光暴晒后的干燥和剧烈运动后特有的、带着点青草泥土气息的味道,不讲道理地钻进了我的鼻腔。不用看,我也知道那是什么,以及,这玩意儿是从谁的方向飞过来的。

  “喂,林晓!”后桌那个清亮又带着点懒洋洋拖腔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运动后微喘的尾音,像根小羽毛搔刮着耳膜,“老规矩啊,报酬。”

  我愤愤地把头上那件天蓝色的校服外套扒拉下来,揉成一团,没好气地转过身。陈默正懒散地靠在他的椅背上,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得微湿,有几缕不听话地贴在饱满的额角。刚打完球,他脸颊还泛着运动后健康的红晕,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嘴角向上勾着,带着他惯有的、那种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又有点欠揍的笑意。

  这家伙,仗着自己那张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脸和一手让语文老师都赞不绝口的文笔,就总干这种“强买强卖”的事。

  “陈默!跟你说多少次了!汗味熏死人!”我把他的校服砸在他桌子上,力道不轻,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他毫不在意,甚至顺势把胳膊肘支在那团皱巴巴的布料上,身体微微前倾,那张过分好看的脸一下子凑近了不少。他身上那股热气腾腾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熏死你了?那正好,”他笑得更灿烂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熏死你了,谁帮我洗衣服?谁帮我搞定那篇要命的《论青年担当》?”

  他眨眨眼,刻意压低了一点声音,带着点哄骗的意味:“帮帮忙嘛,林晓同志。晚上老地方,麻辣烫,我请,加双份鱼豆腐!”他举起两根手指晃了晃。

  我看着他那副笃定的样子,心里那点小小的火气“噗”一下就被戳没了。这家伙,吃准了我拿他没办法。我认命地叹了口气,一把将那件带着他体温的校服又抓了回来,塞进自己桌肚里。“知道了知道了,”我嘟囔着,“鱼豆腐要炸过的!”

  “成交!”他打了个响指,心满意足地靠回椅背,仿佛完成了一桩多么了不起的买卖。

  这就是我和陈默的日常。前后桌,铁哥们。他,陈默,年级里公认的校草级人物,篮球场上一个假动作能引得场边女生尖叫一片,偏偏私下里跟我勾肩搭背、互损互殴起来毫无形象。我呢,林晓,淹没在人群里毫不起眼的高中女生,脸上带着点青春期特有的婴儿肥,成绩不上不下,最大的烦恼除了数学题,大概就是桌肚里这件永远洗不完的、带着汗味的男生校服。

  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包括我们自己。在他眼里,我大概跟球场上一起挥汗如雨的兄弟没什么两样。在我眼里,他除了那张脸实在过于招摇,性格嘛……啧,实在跟“成熟稳重”“男人味”这些词沾不上边。我们打闹起来毫无顾忌,他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把我刚扎好的马尾揉成鸡窝,我也能跳起来用课本拍他的后背,惹得他嗷嗷叫。

  这种“兄弟情谊”的具象化,就是他源源不断的作文委托,和我桌肚里永远塞着的那件等待搓洗的、天蓝色的校服。我用肥皂和清水,洗掉他奔跑跳跃后留下的汗渍和尘土;他用钢笔和稿纸,替我编织出语文老师频频点头的锦绣文章。他笔下的文字,常常让我这个委托人自己都感到陌生又惊艳。而报酬,除了那碗加双份炸鱼豆腐的麻辣烫,就是下一次,他依旧会把带着热气的衣服扔到我头上。

  日子就在试卷、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洗衣粉的柠檬清香和陈默龙飞凤舞的字迹里,不紧不慢地滑过。

  直到那个闷热的、让人心头发慌的下午。

  尖锐刺耳的下课铃刚歇,教室里还残留着嗡嗡的议论声。我刚把陈默那篇新鲜出炉、文采斐然的《论青年担当》誊抄完毕塞进书包,准备起身去食堂,一个身影就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冲到了我的课桌前。

  是同宿舍的王薇。她脸色涨得通红,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直直地瞪着我。

  “林晓!”她的声音又尖又利,瞬间划破了教室里的嘈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放在枕头下面的三百块钱不见了!中午就你一个人回过宿舍!”

  嗡——

  像是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水潭,整个教室瞬间炸开了锅。所有的目光,惊疑的、探究的、看热闹的、幸灾乐祸的,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那些视线像针一样扎在我的皮肤上,火辣辣的。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手脚冰凉。“我……我没有!”我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干涩发紧,带着我自己都能听出来的颤抖和无力,“我中午回去是拿落下的物理练习册!我根本没碰你的枕头!”

  “除了你还能有谁?”王薇的声音拔得更高,带着哭腔,显得无比委屈和愤怒,“宿舍门锁得好好的!就你一个人那个时间点回去过!不是你偷的,难道是钱自己长翅膀飞了?”

  “就是啊,林晓,平时看着挺老实,没想到……”

  “三百块呢,不是小数目……”

  “啧啧,知人知面不知心……”

  细碎的议论声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耳朵。那些平日里还算熟悉的面孔,此刻都蒙上了一层陌生的、令人窒息的怀疑和鄙夷。我站在风暴的中心,像赤身裸体暴露在冰天雪地里,巨大的羞耻和委屈排山倒海般涌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想大声辩解,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可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让我浑身僵硬,只能徒劳地摇头,眼前一片模糊的水汽。

  原生家庭带来的那种根深蒂固的自卑和怯懦,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我不敢想象如果告诉爸妈……他们只会骂我惹是生非,只会觉得丢脸,只会用更冰冷的言语和失望的眼神将我淹没。

  “我没有……”我徒劳地重复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淹没在四周越来越大的质疑声浪里。孤立无援,百口莫辩。那一刻,我甚至觉得天都塌了。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汹涌的恶意和绝望吞噬的时候,一个身影霍然站起。

  是陈默。

  他脸上那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眉头紧紧锁着,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像淬了寒冰的刀锋,冷冷地扫过周围议论纷纷的同学,最后定格在王薇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上。

  那目光带来的压迫感如此之强,让王薇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周围嗡嗡的议论声也诡异地低了下去。

  陈默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迈开长腿,两步就跨到了王薇的课桌前。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他看也没看王薇,径直弯下腰,目标明确地拉开了王薇桌肚里的抽屉。

  “哎!你干什么!”王薇尖叫起来,伸手想去阻拦。

  陈默的手臂轻松地格开了她,他的动作快而精准。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的手直接伸向抽屉里那几本摞得整整齐齐的书。他抽出第三本——那是一本厚厚的英语词典——然后毫不犹豫地,哗啦一下,将书页抖开。

  几张红色的纸币,轻盈地飘落下来。

  一张,两张,三张……正好三张百元钞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教室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钞票飘落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沙沙”声,还有王薇骤然变得粗重而慌乱的呼吸。

  陈默直起身,捏着那本英语词典,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没有丝毫温度地看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的王薇。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教室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王薇同学,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丢了’的三百块钱,会夹在你自己的书里?”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刚才还沸反盈天的教室,此刻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从我的身上,瞬间转移到了王薇脸上。那目光里充满了震惊、不解,以及毫不掩饰的鄙夷。

  王薇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自己的椅子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张着嘴,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惊恐和难堪的惨白,身体筛糠似的抖了起来,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真相大白。

  巨大的委屈和劫后余生的庆幸猛地冲垮了我紧绷的神经。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视线瞬间模糊一片。我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掌带着熟悉的力度,轻轻按在了我颤抖的肩膀上。是陈默。他没有看我,依旧冷冷地盯着王薇和那些刚刚还在对我指指点点的同学,声音沉稳,清晰地盖过了我压抑的抽泣:“都看见了?林晓没拿她的钱。以后说话做事,过过脑子。”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夏季校服,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头剧震,却也奇迹般地稳住了我濒临崩溃的身体。那是一种无声的支撑,强大而可靠。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班主任很快被惊动了。办公室的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王薇哭得稀里哗啦,语无伦次地道歉,说自己是一时糊涂,因为嫉妒我和陈默关系好……多么荒谬又可笑的理由。

  陈默站在我身边,身姿挺拔,像一棵沉默却坚韧的树。他条理清晰地向老师陈述了事情的经过,语气冷静,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他坚持要求王薇当众向我道歉,并且承担相应的责任。

  可最终,老师重重地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目光在我们几人之间逡巡:“事情查清楚了就好。王薇,你的行为非常恶劣,写一份深刻的检讨,明天当着全班念!至于林晓同学……”老师看向我,眼神带着一丝安抚,“你受了委屈,老师知道。但这件事,到此为止。快高三了,学习为重,不要再影响班级团结。王薇家长那边,学校会沟通的。”

  到此为止?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刚才被诬陷时更甚。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师那张写满“息事宁人”四个字的脸。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委屈,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她诬陷我偷窃,在全班面前让我蒙受奇耻大辱,差点毁了我的名声,最后,就只是一份轻飘飘的检讨?甚至连一句当面向我的道歉,老师都默认可以省略了?

  凭什么?!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火辣辣的疼。原生家庭长久以来灌输的“忍让”“不要惹事”的训诫,像沉重的枷锁,死死地锁住了我的声带。我看着老师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看着王薇低着头、肩膀还在微微耸动(不知是后怕还是继续演戏),看着陈默紧抿的唇线和他眼中压抑的怒火……所有的不甘和愤怒,最终只化为滚烫的泪水,更加汹涌地冲出眼眶,无声地砸在地面上。

  肩膀上的那只手,猛地收紧了。陈默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响起,像冰层下的暗流:“老师,这样处理,对林晓不公平!”

  “陈默!”班主任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着警告的意味,“注意你的态度!这件事,我说了算!都回去,准备上课!”

  办公室的门在我们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令人窒息的气氛。走廊里空荡荡的,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我低着头,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肩膀一抽一抽的。

  “别哭了。”陈默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不再是刚才在办公室里的冷硬,而是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笨拙的温和。他侧过身,微微低下头,试图看清我的脸。

  “没什么好哭的,”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声音放得更轻了些,“清者自清。你看,我不是帮你找出来了?”他抬起手,似乎想拍拍我的头,像平时我们打闹那样,但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又缓缓放下了。

  “我就是……就是觉得……”我吸着鼻子,声音哽咽得厉害,“太欺负人了……老师他……”

  “我知道。”陈默打断我,声音很沉,带着一种和他平时吊儿郎当截然不同的认真,“我知道委屈。但跟那种人,不值得生气。”他递过来一张纸巾,“擦擦。眼睛肿了不好看。”

  那句“不好看”让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接过纸巾,胡乱在脸上抹着。他……也会在意我好不好看?

  他看着我狼狈擦脸的样子,沉默了几秒,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却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林晓,记住,不是所有人都会像老师那样。至少……我不是。”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很深,带着一种我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情绪,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最终又被强行按捺下去,“以后……别那么傻,被人欺负了,要懂得喊疼,懂吗?”

  那句“至少我不是”,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漾开一圈圈莫名的涟漪。我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他。午后的阳光勾勒着他挺拔的侧影,少年干净的下颌线绷得有些紧。那一刻,有什么东西似乎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没心没肺、只会把脏校服扔给我的铁哥们陈默。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会为我挺身而出、会因我的委屈而愤怒、会笨拙地安慰我、告诉我“至少我不是”的陈默。一种陌生的、带着悸动和酸涩的情绪,悄然滋生。

  可这刚刚萌芽的、模糊不清的感觉,还没来得及理清,就被猝不及防的离别打得粉碎。

  高三开学没多久,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课间。陈默没有像往常一样把校服扔过来,或者用笔戳我后背。他安静地站在我的课桌旁,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窗外一部分光线。

  “林晓。”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有点沉,不像平时那么清亮。

  我抬起头,心里莫名咯噔一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有点飘,似乎不敢直视我。

  “那个……”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我……家里安排好了,要去英国。下个月就走。”

  “轰隆”一声,我脑子里仿佛炸开一道惊雷。刚才那点模糊的悸动瞬间被巨大的茫然和一种尖锐的失落感取代。我呆呆地看着他,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去英国?下个月?这么突然?

  “哦……哦。”半晌,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应了一声,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用力抠着摊在桌上的物理练习册边缘,指尖泛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闷闷地疼。空气似乎凝固了,周围课间的喧闹声一下子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他刚刚那句话,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罕见的局促。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他似乎想说什么,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沉沉地落在我低垂的发顶上,那眼神里有挣扎,有犹豫,还有一些我完全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最终,他只是抬起手,似乎想像往常一样揉乱我的头发,但那只手在半空中停顿了几秒,终究还是轻轻落下,只是在我肩膀上很克制地拍了两下,轻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保重。”他低声说,然后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座位,留下一个沉默的背影。

  没有解释,没有告别,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理由。那句“保重”,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却在我心里砸出一个深坑。他走的那天,我没去送。只是听说他父母开车来接的,很低调。教室里,他那个靠窗的位置空了出来,像一块突兀的补丁。我下意识地回头,只看到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桌肚里,再也没有那件带着汗味和青草气息的校服需要我洗了。那份刚刚萌芽的、连我自己都还懵懂不清的情愫,就这样被连根拔起,丢进了太平洋的风浪里。

  时间像一条沉默的河,裹挟着一切向前流淌。陈默离开后的头两年,我们断断续续地联系着。隔着八小时的时差和浩瀚的欧亚大陆,依靠着时灵时不灵的网络信号。

  他会在深夜(我的凌晨)发来一张伦敦阴郁的天空照片,配文:“这破天气,想你的麻辣烫了,加双份鱼豆腐。”我会在午休时看到,忍不住对着手机屏幕笑出来,回复他:“活该,谁让你跑那么远!鱼豆腐没了,只剩清汤寡水!”

  有时是我发一张刚拍的学校樱花道,抱怨:“花都开了,扫地的阿姨怨气冲天,说我们这帮小兔崽子就知道制造垃圾。”他可能在清晨醒来看到,回一句:“替我跟扫地阿姨说声辛苦了,顺便告诉她,当年往她簸箕里扔纸团的是隔壁班的李胖子,不是我陈默。”

  聊天记录里塞满了这些鸡毛蒜皮、插科打诨的日常,像极了我们高中时没心没肺的相处模式。但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气氛变得微妙。

  比如有一次,我随口抱怨实习公司有个男同事特别烦人,总爱指手画脚。他那边沉默了好几分钟,才回过来一句:“离他远点。烦人的苍蝇,拍死就好。”语气有点硬邦邦的。

  又或者他生日,我掐着点给他发生日祝福,附带一个网上找的、傻乎乎的蛋糕表情包。他秒回:“谢了。就这个?没点实际的?”我发个白眼表情:“隔着十万八千里,你想要什么实际的?”他那边输入状态显示了好久,最后发来:“……算了。留着吧,下次见面补上。”

  “下次见面”,这四个字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们看似平静的聊天记录里漾开小小的涟漪。每次出现,都让屏幕两端的我们陷入一种心照不宣的短暂沉默。暧昧和试探像水底的暗草,无声地滋生、缠绕。我们隔着屏幕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条模糊的界限,用玩笑包裹着试探,却又在即将越界的瞬间,默契地缩回安全地带。

  谁也没有勇气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现实的距离像一道天堑,横亘在中间。那些曾经并肩而坐、打闹互损的真实触感,在冰冷的文字和时断时续的信号里,显得那么虚幻。我们谈论着天气、食物、琐碎的烦恼,唯独小心翼翼地绕开了那个核心的问题——我们,到底算什么?

  然后,连这种脆弱的联系也断了。

  没有争吵,没有预兆。就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连最后的涟漪也消失了。他的头像渐渐不再亮起,朋友圈定格在一年前的一张泰晤士河夜景。我发给他的消息,从“在干嘛”到“最近还好吗”,再到逢年过节一句干巴巴的“节日快乐”,全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断联的五年,像被按下了慢放键,又像被抽走了所有鲜明的色彩。我毕业,工作,在远离家乡的城市租了一个小小的公寓,过着最普通不过的社畜生活。朝九晚五,两点一线,偶尔和同事聚餐,被家里安排着参加一两次索然无味的相亲。日子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连微澜都很少。

  陈默这个名字,连同那些汗津津的校服、麻辣烫的香气、被诬陷时的窒息感、以及他手掌落在肩头的温度,都被我刻意地封存进了记忆最深的角落,落满了灰尘。我从未想过,也拒绝去想,我们之间还会有任何交集。

  命运有时像个促狭的顽童,总在你以为尘埃落定的时候,猝不及防地抛出一个转折。

  那是一个行业内的技术交流展会,人声鼎沸,各种炫目的屏幕和产品模型晃得人眼花。我穿着公司统一发的、并不怎么合身的深蓝色西装套裙,胸前别着小小的名牌,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宣传册,正口干舌燥地向一个潜在客户介绍我们新推出的数据分析平台。对方似乎兴趣缺缺,眼神已经开始飘向旁边展台那个跳舞的机器人。

  就在我内心哀嚎着“又要黄了”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斜前方一个略显拥挤的展位。一个穿着普通灰色夹克、身形高挑的男人正微微弯着腰,调试着展台上一个看起来有点复杂的传感器模组。他的侧脸线条有些熟悉,下颌的弧度,挺直的鼻梁……尤其是他微微皱眉时,眉宇间那种专注又带着点不耐烦的神态……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

  是他?!

  不可能……怎么会在这里?他应该在英国,在某个光鲜亮丽的写字楼里,而不是在这个满是机油和电子元件味道的工业展会上,穿着一件半旧的夹克,摆弄着那些冰冷的金属块……

  我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目光死死地锁在那个身影上。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调试的动作顿了一下,缓缓直起身,转过头。

  视线,在空中猝不及防地撞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周遭鼎沸的人声、展台的音乐、机器的嗡鸣……所有嘈杂的背景音瞬间退潮般远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世界,只剩下展台冷白刺目的灯光,和他那双在看清我的一刹那,骤然亮起、随即又翻涌起极其复杂情绪的眼睛。

  惊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窘迫和狼狈?

  他瘦了。曾经少年人饱满流畅的脸颊线条变得清晰硬朗,甚至透出几分风霜的痕迹。头发剪得很短,更显出眉骨的轮廓。眼下的青黑有些明显,下巴上还带着没刮干净的胡茬。那件灰色的夹克衫袖口甚至有些磨损。整个人,褪去了少年时的张扬明亮,带着一种被生活磋磨过的、略显疲惫的平凡气息。

  “林……晓?”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确定,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的记忆闸门。高中教室里飞扬的粉笔灰、洗衣粉的清香、被诬陷时冰冷的绝望、他按在我肩上温热的手掌……无数画面汹涌而至,冲击得我头晕目眩。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试了好几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陈……默?真的是你?”

  他看着我,嘴角似乎想往上扯,露出一个类似笑容的表情,但那弧度僵硬而短暂,最终只是化成一个极其复杂的、带着点苦涩的微表情。他点了点头,目光在我胸前别着的名牌上飞快地扫过,又落回我的脸上,眼神复杂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好久……不见。”他最终说道,声音低沉,像是穿越了漫长的时间和空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那场意外的重逢,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我想象的要持久和汹涌。展会匆匆一面,几句干巴巴的寒暄(无非是“你在这家公司?”、“哦,做传感器啊”、“我负责软件这块”),交换了早已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仿佛只是走个形式),然后就被各自的客户和工作打断。

  但自那天起,陈默那个沉寂了五年之久的头像,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的微信列表顶端。

  消息的内容平淡无奇,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修复。

  “展会那个模型后来怎么样了?客户签单了吗?”(附带一个系统默认的微笑表情)

  “你们公司附近那家粤式茶餐厅,烧鹅饭还地道吗?求推荐。”(后面跟着一个流口水的表情包)

  “周末有空?老同学攒了个局,在‘时光里’酒吧,来吗?好几个你认识的。”

  我盯着屏幕上那行字,“老同学”、“好几个你认识的”,像是一道安全声明。我犹豫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方悬停,最终还是敲下一个字:“好。”

  聚会定在周六晚上。推开“时光里”那扇沉重的木门,喧嚣的音乐和混杂着烟酒、香水的气味扑面而来。灯光迷离,人影晃动。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卡座里的陈默。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正侧头和旁边一个戴着眼镜、有些面熟的男同学说着什么,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有些疏离的笑意。他周围坐着几个高中时还算活跃的同学,变化都很大,但依稀还能辨出当年的影子。

  看到我进来,陈默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我。他朝我招了招手,动作自然。我走过去,他旁边立刻有人挪出位置。

  “哟,林晓!真是女大十八变啊!”一个胖了不少的男生(好像是当年的体育委员?)大着嗓门招呼,“快坐快坐!就等你了!”

  “是啊是啊,听说你跟陈默在展会上碰着了?缘分啊!”另一个女生笑着附和,眼神在我和陈默之间暧昧地扫了一下。

  我有些局促地坐下,刚好在陈默旁边。他顺手把他面前那杯没动过的柠檬水推到我面前,动作熟稔得仿佛我们昨天才见过。“喝点水。”他的声音不高,在嘈杂的环境里却很清晰。

  我低声道了谢,指尖碰到冰凉的杯壁。他离我很近,手臂偶尔会因为动作轻微地蹭到我的胳膊,带来一阵细微的电流感。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让我心跳有些失序。

  聚会的气氛很快被酒精和回忆炒热。大家聊着高中的糗事,吐槽着现在的老板和工作,笑声一阵高过一阵。陈默话不多,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偶尔插一两句,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落在我身上。每当这时,我就慌忙移开视线,假装专注地听别人说话,或者低头抿一口水,掩饰内心的兵荒马乱。

  酒过三巡,气氛更嗨了。那个戴眼镜的男同学(后来想起来是当年班里的学习委员赵峰,跟陈默关系一直不错)明显喝高了,脸红得像关公,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非要跟陈默“走一个”。

  “默哥!咱俩……必须走一个!”赵峰大着舌头,一只手重重拍在陈默肩膀上,“兄弟我……佩服你!当年……说走就走!那么好的机会……剑桥啊!多少人眼红……你说放弃就放弃……”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喧闹的湖面,引起了几声附和。

  “就是啊默哥,当年你突然说走,我们都懵了!”

  “对啊,后来怎么又回来了?还在搞技术?”

  陈默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端起自己的酒杯和他碰了一下,语气平淡:“没什么,家里有些变动。国外……也就那样。”他仰头把杯中酒喝了,喉结滚动了一下。

  “屁!”赵峰猛地一挥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醉醺醺的激动和不平,“什么家里变动!你少糊弄人!别人不知道……兄弟我还不知道吗?!”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身体晃了晃,醉眼朦胧地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竟然直直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替人抱屈的亢奋。

  “林晓!”他忽然指着我的方向,舌头打结,声音却大得盖过了背景音乐,“你……你根本不知道!当年默哥……他为什么突然跑去那个鸟不拉屎的英国!”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骤然停止了。

  整个卡座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谈笑风生的面孔都僵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赵峰,又惊疑不定地在我和陈默之间逡巡。

  陈默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覆上了一层寒霜。他猛地放下酒杯,玻璃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伸手去拉赵峰的手臂,声音又冷又急,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赵峰!你喝多了!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赵峰用力甩开陈默的手,身体踉跄了一下,被旁边的人扶住,但他依旧梗着脖子,像是要把憋了多年的话一股脑倒出来,矛头依旧固执地指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替陈默不值的气愤,“林晓!就是他!就是为了你!怕自己再待下去……再待下去……”他喘着粗气,努力组织着混乱的词语,最后几乎是吼了出来,“怕自己会忍不住!对你做出什么……不像兄弟的事!”

  “轰——!”

  像是有惊雷在耳边炸开,又像是被投入了冰火交织的深渊。我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耳朵里嗡嗡作响,赵峰后面的话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句“为了你”、“不像兄弟的事”,如同魔咒般在我脑海里疯狂回旋、撞击。

  为了我?当年他仓促的离开,放弃人人艳羡的顶尖学府,销声匿迹五年……是因为我?因为怕……控制不住对我……的感情?

  我猛地转头看向陈默。他的脸在昏暗迷离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下颌线绷得死紧。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他没有看我,只是死死地盯着还在胡言乱语的赵峰,眼神冰冷得骇人,里面翻涌着被强行撕裂伤口的剧痛和无处发泄的暴怒。

  “够了!”陈默猛地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他一把抓住赵峰的胳膊,力道大得让醉醺醺的赵峰痛呼了一声。“你喝多了,我送你出去醒醒酒!”他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还在嚷嚷的赵峰拉离了卡座,留下死一般寂静的众人,和我一个僵在原地、灵魂出窍般的躯壳。

  为了我……原来是这样……巨大的信息量和迟来了五年的真相,像海啸般将我彻底淹没。震惊、难以置信、排山倒海的心疼、还有一丝隐秘的、几乎不敢去触碰的悸动……无数情绪在胸腔里激烈地冲撞、撕扯,让我几乎无法呼吸。那些断联五年里的困惑、委屈、还有深埋心底不敢承认的想念,此刻都找到了答案,却沉重得让我无法负荷。

  混乱中,有人试图打圆场,干笑着转移话题。聚会的气氛再也无法回到之前的喧闹,尴尬像一层粘稠的油污,浮在每个人脸上。我如坐针毡,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陈默那句“不像兄弟的事”和赵峰吼出的“为了你”反复交织轰鸣。没过多久,我借口头疼,仓皇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回到家,冰冷的公寓像一个巨大的空洞。我蜷缩在沙发里,黑暗中,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陈默发来的消息,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看着那三个字,心口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疼。不是为了赵峰的失言道歉,而是为了他那被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沉默守护了五年的心意,和那独自远走他乡背负的重量。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无声地滑落。为他,也为自己这怯懦的、后知后觉的五年。

  之后几天,我过得魂不守舍。陈默没有再发消息来,仿佛也陷入了某种无措的沉默。赵峰酒醒后,倒是给我发了好几条长长的语音道歉,声音懊悔得快哭了,反复强调自己真是喝断片了胡说八道,让我千万别往心里去,也别怪陈默。

  我没有回复赵峰。那些道歉的话,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真正让我心乱如麻的,是那个被猝然揭开的、关于陈默离开的真相。它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我吸进去,反复撕扯。我想起高中时他替我洗刷冤屈后拍在我肩上的手,想起他离开前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断联五年里那些偶尔闪过心头的疑问……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一个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的答案。

  可越是清晰,我越是怯懦。五年时间,早已把我们分隔在两条不再交汇的轨道上。他当年选择离开,是否也意味着那份感情对他而言,是必须被割舍的负担?如今他回来了,境况似乎也并不顺遂,那份年少时的悸动,又是否还在?我又该如何面对他?如何面对这份迟来了太久、又如此沉重的心意?

  我把自己缩进了更深的壳里。

  直到周五快下班时,手机震动。屏幕上跳出的名字,让我的心猛地一跳。

  陈默。

  “下班了?”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有些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紧绷。

  “……嗯。”我应了一声,握着手机的手指有些发凉。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积攒勇气。然后,他开口,声音很稳,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我在你公司楼下。下来,请你吃饭。”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我们俩。”

  不是询问,是告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我走到窗边,向下望去。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楼下街边,那辆半旧的黑色轿车旁,倚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陈默穿着简单的灰色连帽衫和牛仔裤,指间夹着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他微微仰着头,目光似乎穿透了楼层的阻隔,精准地落在我的窗口。

  隔着遥远的距离和玻璃窗,他的眼神却像带着实质的温度,直直地烙在我的心上。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我无处可逃。有些事情,必须有个了结。

  电梯下行时,我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推开写字楼的玻璃门,初冬微寒的空气裹挟着汽车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掐灭了烟,随手丢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直起身,朝我走了过来。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他走到我面前,停下脚步。距离很近,近到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一种属于他的、干净的气息。

  “走吧。”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很深,像要把人吸进去,声音有些哑。

  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上了那辆并不宽敞的车。车内很干净,弥漫着和他身上一样的、淡淡的烟草和皮革混合的味道。他发动车子,汇入晚高峰拥挤的车流。车厢里一片沉默,只有电台里流淌着舒缓却陌生的英文歌。气氛压抑得让人心慌。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条热闹的小吃街后面,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火锅店门口。招牌上的霓虹灯缺了几个笔画,显得有些暗淡,但店门口飘出的浓郁牛油香气却格外诱人。

  “这家,味道还成。”他熄了火,解下安全带,语气平淡地解释了一句。

  店里人声鼎沸,热气腾腾。我们被服务员引到一个靠墙的角落小桌。红油锅底在九宫格里翻滚着,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升腾起白色的雾气,氤氲在彼此之间。

  点菜,上菜,沉默地进行着。他熟练地帮我把毛肚、鸭肠这些涮品下进翻滚的红汤里。蒸汽模糊了他的眉眼,也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们各自埋头吃着,筷子偶尔在锅里碰在一起,又飞快地分开,像两只笨拙的、试图靠近又害怕受伤的刺猬。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火锅沸腾的声音在喧闹的背景里固执地响着。

  终于,他放下了筷子。没有看我,目光落在面前那碟油碟上,仿佛那里面有什么宇宙的奥秘。他拿起旁边的啤酒瓶,给自己倒满一杯,金黄的液体泛着细密的泡沫。他端起杯子,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

  “赵峰那混蛋……”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维持了许久的沉寂,带着一丝自嘲的沙哑,“喝点猫尿就管不住嘴。他的话……你别当真。”

  我的心沉了一下。果然……是要否认吗?要把那失控的告白重新塞回潘多拉的魔盒里?一股难言的失落和苦涩涌了上来。我低着头,用筷子机械地戳着碗里一块煮老的豆腐,闷闷地“嗯”了一声。

  就在我以为话题到此结束时,他停顿了很久。久到锅里的汤都快熬干了,服务员过来加了汤,翻滚的泡沫再次升腾起来。

  他忽然抬起头,目光穿过袅袅的白雾,直直地看向我。那眼神锐利、坦诚,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孤勇,不再有丝毫闪躲。

  “但是,”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滚油的水滴,在我心湖里炸开,“他说的……也没全错。”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心跳如雷。

  他端起那杯一直没喝的啤酒,仰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似乎给了他某种勇气。他重重地将空杯顿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然后,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沿,目光灼灼地锁住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林晓,”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因为激动和酒精的刺激而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带着滚烫的温度砸进我的耳朵,“高中那会儿……我确实怂了。”

  “看着你跟别的男生说笑,我会莫名其妙地烦躁。看你被冤枉哭得那么惨,我他妈想揍人的心都有。帮你洗清嫌疑,老师那和稀泥的操蛋处理,我憋屈得几天吃不下饭。”他语速很快,像是压抑了太久的话终于找到了出口,带着积攒了十年的情绪倾泻而出。

  “后来……后来我发现自己不对劲了。看到你帮我洗校服时低着头的样子,看到你因为解出一道数学题眼睛发亮的样子……我他妈心跳得跟打鼓一样!这感觉……不对!太不对了!我们是兄弟啊!是铁哥们!我怎么能……”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着,眼神里有痛苦,有挣扎,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坦白。

  “我怕了。林晓,我真怕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我怕我控制不住,怕我说出什么,做出什么……然后连兄弟都没得做。我怕你……用那种看怪物的眼神看我。”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充满了自嘲和酸楚:“所以……我跑了。像个懦夫一样,跑得远远的。我以为隔着半个地球,时间长了,就淡了,就没事了。”他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沉痛,“可TM根本没用!看到你朋友圈发跟别人合影(后来才知道是你表哥),我差点把手机捏碎!给你发消息,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像个傻逼一样,干脆断了联系,以为这样就能彻底死心。”

  他停顿下来,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平复过于激动的情绪。火锅的热气在我们之间蒸腾,模糊了视线,却让他的眼神更加灼热逼人。

  “五年……整整五年。”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穿越漫长时光的疲惫和沧桑,“我试过,真的试过。可有些人,就像刻在骨头里的印记,时间越久,反而越清晰。”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混得不怎么样,灰头土脸地滚回来了。本来想着……就这样吧,远远看着你过得好,也行。”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我,那里面翻涌着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渴望和孤注一掷的恳求,像即将燃尽的火焰最后一次奋力跳跃:“可那天在展会看到你……在同学聚会听到赵峰那傻逼的话……林晓,我装不下去了。也不想再装下去了。”

  他向前倾身,拉近了距离,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锐利和不容置疑的认真,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当年那个只会帮你打架、帮你写作文、把脏衣服丢给你洗的怂包混蛋……现在,还来得及吗?”

  “还来得及……换一种身份,站在你身边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火锅依旧在热烈地沸腾,咕嘟咕嘟地唱着歌,红亮的汤底翻滚着细密的油花,升腾起的白色水汽,像一层温柔的纱幔,氤氲在我们之间狭窄的空气里。

  他最后那句话,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孤注一掷的勇气,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在我早已翻江倒海的心湖里,轰然炸开。巨大的声浪过后,整个世界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耳朵里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还有他近在咫尺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呼吸声。

  五年断联的空白,被强行掩埋的委屈和想念,同学聚会那晚被猝然揭开真相的震惊和心疼……还有此刻,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灼热而脆弱的恳求……无数种激烈的情感在我胸腔里冲撞、撕扯,几乎要将我撕裂。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砂纸堵住,又干又痛,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迅速模糊了视线。眼前他轮廓分明的脸,在蒸腾的水汽中变得朦胧而摇晃。

  “我……”一个字艰难地挤出喉咙,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

  他依旧保持着前倾的姿势,双手紧紧交握放在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没有催促,只是那样看着我,目光沉沉地锁住我,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眼中翻涌着希冀、紧张,还有一丝深藏的、几乎不敢触碰的恐惧。

  那恐惧,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我心中最后那层怯懦的硬壳。

  原来,这些年,怯懦的不止是我一个人。那个当年光芒万丈、似乎无所畏惧的少年,也会因为害怕失去,而选择狼狈地远走他乡。他用了五年时间,兜兜转转,撞得头破血流,最终才鼓起勇气,回到原点,剖开自己最柔软也最脆弱的伤口,只为问我一句“还来得及吗”。

  温热的泪水终于挣脱了束缚,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脸颊滚落,滴在我紧紧攥着衣角的手背上,烫得惊人。

  我猛地吸了一下鼻子,胡乱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抬起眼,隔着朦胧的水雾,迎上他紧张到近乎屏息的目光。

  我点了点头。很用力地点了一下。然后,又点了一下。像要把这五年错过的、迟到的回应,都补上。

  “嗯。”一个带着浓浓哭腔的单音,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微弱却清晰。

  就在那一声“嗯”落下的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紧张和恐惧,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巨大惊喜,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骤然喷发,点亮了他整张脸庞。

  那光芒如此耀眼,甚至盖过了火锅店喧嚣的灯火。

  他猛地伸出手,越过桌面翻滚的热气和漂浮的食物残骸,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一把抓住了我放在桌面上、还在微微颤抖的手。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薄薄的茧,有些粗糙,却异常有力。那真实的、滚烫的触感,像一道电流,瞬间从他的掌心传递到我的指尖,沿着手臂的脉络,一路奔腾着冲进我的心脏,引起一阵剧烈的悸动。

  他的手心,甚至微微有些汗湿。

  “林晓……”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和失而复得的狂喜。他没有再说更多的话,只是那样紧紧地、近乎固执地握着我的手,仿佛握住了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再也不会松开。

  红亮的汤底依旧在九宫格里热烈地翻滚着,咕嘟咕嘟,升腾起浓郁而温暖的香气。细密的气泡不断破裂、新生,如同我们之间迟到了太久,却终于开始鲜活跳动的心意。

  那温热的、带着辛辣香气的蒸汽,氤氲升腾,模糊了周围喧嚣的世界,却将我们紧紧包裹在这一方小小的、只属于彼此的天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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