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江东岸,此时分布着大大小小十来个毡房,如众星拱月一般将中间最大的一间层层包围。
如果在高处看,会发现这些毡房的位置连线组成了一个六芒星图案。而在那个最大的毡房内,同样有一个六芒星图案,只不过在各个交叉点的不是毡房,而是二十四个不足六岁的孩童,男女皆有,被黑布蒙着眼两两躺在地毯上。
最中心的位置此时站着一位身材中等的老妇人,她的头发雪白,拧成发辫盘在脑后,上面还插着一截留着几片叶子的树枝。
她已经在这里站了两天,除了饮用侍女送来的干净泉水,剩下的时间粒米未进。
老妇人一直闭着眼,再过两个时辰月亮就会升到冷山之巅,一切准备就绪,只差最后一个孩童。
按照火书上的预示,最后一个孩童将在仪式开始前两个时辰被安置。
老妇人凝神等待着,她已经安排了赤鹰大将军前去那个地方,不出意外他们一众人马上就会回来了。
然而不知为何,她的心底一直盘踞着一种极轻极轻的不安,就像羽翼尾端掉下了一根绒毛,飘在空中擦过指尖,一瞬即逝,却无法忽视。
房外突然响起一声马鞭,随后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老妇人紧绷着的嘴角终于松懈下来。
“请国师恕罪,臣归迟了。”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一手抱着一个熟睡的女童,另一只手揭开毡房的门帘,话还没说完,他就伏身单膝跪在了地上。
“正是时候。”国师退后一步,示意让大将军把女童放在自己身边的地毯上。
正在熟睡的女童突然动了动,搁在地上的手微微抬了起来。国师慢慢蹲下去,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这时,那女童忽地睁开了眼,正好对上国师的视线。
“怎么会…”大将军惊讶不已,回程上他亲自给她服下的迷嗜散,才不到半天,区区一个不足六岁的孩童是如何抵抗这药力的。
“无妨,你看她。”
国师并未移开自己的视线,那女童也丝毫不动,就这么看着国师,一双暗黑眸子深不见底,仿佛把眼前所见之物和心中所想之域直直地连结在了一起,国师也不禁被她看了进去。
“国师,国师。”发现眼下有些不对劲,大将军唤了几声,国师这才回过神来。
“好娃娃,真是个好娃娃。”国师伸出自己的双手,轻轻覆在女童的眼睛上,低低念了一句咒语,再移开手时,女童又睡了过去。
“真是难得的身体,再过数年一定大有用处,只可惜…”
国师叹气,只可惜当下的后蜀王朝急需举行火水祭,借滇神之力助十万大军,备战即将到来的翟国西侵。
“时候差不多了,我们按原计划开始,你出去吧。”
大将军心一沉,要开始了,他突然不敢抬头看周围,极力忽视心里涌现的犹豫,弓着背快步退了出去。
国师站起来,从衣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小刀,接着用小刀在自己右手手心重重一戳。她握着拳,走到门口取下灯盏中正燃烧的芯绳放在右手中,盘腿坐下后,又伸出左手摘下发后的一片树叶,边念咒语边将左右手合并,那树叶立即燃起熊熊大火。
火越烧越烈,几乎将国师全身吞没。
然而当国师往前倾时,那火焰竟像水流一般,慢慢泻了下去,并绕着毡房流淌一圈又一圈,最后点燃了六芒星每个交叉点上的孩童身下的地毯。
国师身上再无半点火星,她睁开眼,嘴里却不停,一直默念着火水祭的经法。
现在只等这十二名孩童燃烧完毕,将火引到中间的女童身上,仪式就可以正式开始了。
过了半响,毡房里只剩下火焰的声音,就像一个个野兽在安静咬噬身下的食物。
国师环视了一周,火的状态很好,然而心底的那点不安却逐渐明显起来,它不再漂浮空中,而是直接坠下,让人不得不承受它的存在。
“大将军。”
“在。”
大将军闻声进入毡房,整个人都怔住了。虽然在外面看到火光时就大概猜到了里面会是什么场景,甚至在很早之前,配合国师准备仪式的过程中他就知道了结果会是什么样,但他一直强硬地告诉自己无论现实多么惨烈,为了国家前途,这一切都是必要的牺牲。
然而直到亲眼所见,大将军心底一直坚定不移的信念突然摇晃了。这一个个他亲手抱回来的孩童,此刻正被火焰腐蚀了面孔,血液还没来得及流出,就被烈火袭卷吞没。尽管在战场上早已看遍血腥死亡,听惯惨叫哀嚎,但此时此刻无比安静的燃烧,却让他觉得比任何杀戮都可怖。
“我心中总有不安,你亲自加派一队人在四周巡逻,仪式快开始了,不得有任何闪失。”
“…是。”大将军强忍下心底泛起的恶心,领命又退了出去。
月亮已经爬到了冷山的半山腰,大将军静静看着夜空,伫立了一会儿,他抹了把脸,像是再一次下定决心,往旁边的营房走去。
然而就是这片刻失神的功夫,几个黑影刷刷从大将军背后的营房闪过,第二巡逻分队的五个士兵瞬间倒下,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不过还未等这几个黑影掏出下一发暗器,第三巡逻分队已行至既定的交汇处,领头的一眼发现异常,大喊一声,便带着身后四个兄弟飞奔过去。
大将军听到这声叫喊,心知有变,立刻转身抽出腰间佩剑,急奔的同时号令所有中心巡逻队往北边阵营赶去。
未及近身,前方传来了金属交接的声音。大将军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先定住身子观察局势。
敌方一共四个人,分别持长剑、双刀、金刚戟和鞭棒,远近配合,分别朝向四个方位,几个回合下来又击倒了几个兵将。
大将军这一定身,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他吹响指哨,命远处的骑兵赶来包围,同时一个飞身跃起,剑刃直指持鞭棒的身后。
兵将们一看,知道这是大将军的指令,纷纷也转向那边攻击。
长剑和双刀都是近身武器,见对方全部转而攻向自己身后,担心四妹有险,两人把手上的招式一转,想堵住士兵的走动。
大将军要的就是这一瞬间,他长剑一伸,一点,一摆,就把双刀断了下来。这时旁边的金刚戟刺了过来,直指大将军的手腕,谁料大将军手一松,竟把剑扔了出去,一个回龙翻身,左手重新握住了剑。
“好漂亮的身手!”持金刚戟的蒙面人粗声说道,抬手一跃,一把长剑从下面晃了出来,眼见就要取走大将军的左手。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箭破空而发,双刀立即用刀背震开持长剑的臂膀,另一把刀竟生生挡住了箭势。
骑兵到了,为首射箭的正是副将军。
“射箭!”大将军喊道,一个疾步朝后面跃过,一夫当关拦住了四人想要跟着一起后退的架势。
“挡!”
早就守在后面的士兵一步向前举起木盾,一瞬间数十支箭从空中飞来,四个蒙面人只好抽身使出武器挡箭。
盾兵趁机散开,看准箭矢的下坠之势,一眨眼功夫就将四个人包围了起来。
“几位果然身手不凡。”大将军也忍不住夸赞,这四个人在乱箭之下依然配合得当,将箭矢全部挡开。
“彼此彼此。”持金刚戟的朗声说道,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大将军。
“只可惜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只要放下武器,我保证不伤你们一分。”大将军是个惜才的,这身武功没有一二十年出不来,舍不得让几人命丧于此。
“我们的命是可以保全,你们拿来做法的那些孩童呢!”持鞭棒的怒道。
大将军心下一赧,随后又惊奇道:“你们又是如何知道?”
火水祭是极其机密之事,跟队一起的众兵将们也只知是国师要举行仪式,并不了解其中详细。
“哼!做了丧尽天良之事还怕被人知道了不成!”
大将军语滞,丧尽天良之事…他又何尝不痛心呢,只是凡事皆以后蜀国运为重,他一生忠良,已经决心自己下辈子做牛做马来回报这些孩童的牺牲。
见大将军神色怆然,四个人面面相觑,心里不由均有些松动。
“大将军,我识你是个好男儿,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快快放我们出去,那些孩童还有得救!”
“…来不及了,”大将军不禁垂首喃喃,随即又抬头叹道:“你们不懂得其中利害关系,我王也是迫不得已才为…”
“什么狗屁迫不得已!”持双刀的横声打断大将军,“乱世当下各路英雄好汉莫不是凭时运出头,有胆出胆,有谋出谋,无胆无谋之徒,只求自保也未尝不可,可你堂堂威风凛凛大将军,不出师不打仗,偏偏听信阴邪之人,拿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娃娃换自己前途,就算是玉皇大帝我也要骂他狗屁不如!”
大将军一震,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自己真的做错了么?
“就是现在!你们替我打掩护!”持长剑的一个挺身向前,脚下运起上乘轻功,踩在盾上向中心毡房飞去。
一群兵将还在等大将军指令,出生入死多年,他们也看出了大将军此时的犹豫,一时竟都没有上前阻拦。
“不行!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也要把火水祭完成!”大将军醒悟过来,眼下二十几条小生命已经没了,要是法事也被迫中止,别说蜀王那边没法交代,那些孩童的牺牲又算得什么呢!
剩下三个人齐齐扑过来要将他拦住,大将军几个招式让对方转攻为守后,毫不恋战便向中心奔去。
一揭开毡房的门帘,那持长剑的正背对着蹲坐,她的身边有一把剑,剑上还流淌着鲜血,国师躺在血泊里,已经没了呼吸。
听到声音,持长剑的缓缓转头,她怀中正抱着中间熟睡的女童,露出的一双杏花眼竟泪流不止。
“他们还这么小啊…”
来不及了。
大将军瞬间万念俱灰,周围的火焰还在燃烧,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