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想起太祖母,满心的抱歉。和太祖母相处的时候少不经事,虽然满心赤诚,却仍是在被抚育,不曾为老人做过些什么。等到懂得感恩的时候,老人已老。这份深埋心底的歉疚无处排解,只能转移给身边亲近的人。比如加倍珍惜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极尽孝敬之能事。往事啊,潮水一般涌来。禁不住的思念在心头。
我五岁上学,开始记事,一直到12岁上初二之间留存的记忆,无一不见有与太祖母在一起的点滴。年幼时父母奔于生计,白天的日子不常见人,常常夜幕已沉,忙完了一天才从太祖母处将熟睡的我抱回家。临走,总能听见太祖母叮嘱,娃娃已经喂着吃过了。农村人家里,孩子多,长子们大了要成家,要立业。立业的第一件事便是从原来和父母住的地方搬出来,另打罗圈另盖房。于是便有了很多新庄和老庄,新庄常常挨着老庄或在老庄附近。家分了,但血缘断不下,始终一家人。子嗣繁衍,新庄越来越多,甚至一个村子一姓人。我小时候,太祖母住的应该是老庄,因为我爸也“立业”分家了。太祖母是和小儿子,也就是二爷爷住一起。爷爷盖新庄单过,再就是爸爸盖新庄,爷爷的新庄又成了老庄。因为我是家里能待在太祖母身边重孙一辈的较大的男孩之一,太祖母特别疼我。虽然没住在一起,但太祖母给予我的照顾却远过于平常。老人家裹小脚,不能下地干活,常常闲着,看见我在就从家里七绕八拐上来,拄个拐棍,看看我干啥,然后寻摸饭点,见我爸妈没来,就拉着我的手回老庄给我做吃的。久而久之,我和太祖母有了感情。没事了,有事了我也抽空去和太祖母呆一块。那种生活安静平和幸福。不上学的早晨,听完父母的安顿,一个人就蹦蹦跳跳去找太祖母,从家里去老庄有个十米长的下坡,每次想起见太祖母就高兴,下坡的时候总跑着下去,小的时候常被拌的一嘴土,两出眼泪巴巴。太祖母住在南向的房子里,进门右手边盘的土炕,炕边铺着凉席,因为烧秸秆,火力不稳,大火陆陆续续烧久了,炕沿黏土结合处常被火力熏的黑乎乎的,也很臭。但这是后来的感觉,小时候并不觉得,那会只倍感亲切。太祖母在起床后会在炕上铺上一张红格子状的油布,防湿防潮,放上炕桌吃饭也不至于弄脏炕单子。炕上和门同向开着一张窗子,安着玻璃,外面装着木头做对开的厚窗,夏日的夜可以避光。一关木窗,只剩一双黑色的眼珠在漆黑中滴溜溜转。每次去找太祖母,进大门总能看见老人盘着复古的发式,一个人怔怔出神,或者满目沧桑,平静地望向窗子,好像窗外有老人想知道的答案。如今想来,答案可能是没有的,生活中的为什么并不总会有对应的答案。太祖母透过窗子看见我,时常会笑笑,但有时候不说话只看着我。我是不太能理解这表情不同之间的情感波动的,我眼里只有太祖母本身,只要不骂我,不打我,我就相信眼前这个老太太仍然是我依赖和亲近的人。我会爬上炕头,拉着太祖母干枯的手,说说笑笑。太祖母做事的时候,我会安静地靠着炕边的墙坐着,一高一低抖着半截悬空的腿,然后细细观察,搭话,插话。
因为不能长时间站立,走太久的路,太祖母终其一生都未曾下地干活,地里的重活都是男人和媳妇辈的女人在做。老太太最主要的就是暗点做饭,饲养家禽。年轻时候的事情都是听来的,我见得时候老人除了在屋里烧火做饭,养鸡喂狗,就是去村东南头地块边角的一块园子侍弄小葱和韭菜。也许是手巧,也许是熟能生巧,太祖母将旧时代贫苦人家常做的几样疏食做到了绝顶好。多少年后,太祖母的孙子辈回忆起来,总说奶奶做的雀舌面、方伸(音)能汤面分离,打的鸡蛋穗穗不是一般的匀。记忆总是在选择的留存。我小时候吃过的好东西已经记不了多少,唯有一样,某年某月某一天的下午,我溜空下去,见老太太跪在灶台下追火,一股子浓郁的香味让我眼睛离不开锅盖,我不好意思又机巧的问,锅里面煮的色太太,老太太看我馋猫样子,眯着眼笑着说,甜羹连包谷,等一会好了吃。最终应该吃了,可没印象了。很奇怪关于老太太吃的记忆再也记不清了,那股子奇香却还是留到了今天。
老人是李家堡人,姓石,名桂花。在我们家还是地主的时候,来做的童养媳。长大成了我太祖父的妻子,太祖父兄妹四人,行二。据说是三兄弟中最稳重也攒劲的一位。太祖父的其他事情没人知道,只听摔跤很厉害。按当时的情形,在太祖母年轻的时候家里光景该是不错,毕竟时下中国的地主家里是有余粮的。那时候的人,有吃的就万事成全了。太祖母一生只有两个儿子,没生姑娘,好像也有过其他孩子但都不幸夭折了。命运的转折发生在太祖父离世,整个社会的风云突变影响到这个西部的小村子。人们开始分地主的地,革地主的命,斗地主婆,地主家不仅没了余粮,连子女的正常长大都成了问题,地主娃娃是学校里重点被批斗的对象。于是,家里慢慢的翻了天。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饿殍满地。爷爷带着年幼的弟弟出门要饭保命,留下太祖母一人在家。据说等爷爷回来时,整个老庄里长满了荒草,和如下的情景分外相似,但太祖母人活着,靠的是舔食集体大灶的锅底在维系生命。这是社会的悲剧,也不乏人性的光辉使然。后来的过程便是太祖母看着儿子长大,分家,子嗣繁衍。老人一生在一个不太平的世道过着不太平的日子,但稍让人安慰的是老人的后半生过的无惊无险。作为一个旧时代的老太太,这样的余生也算是比较完满了。
老人走的那天下着大雨,我在高二读中学。听父亲说老人去世了。我赶紧请了假回家。进大门时候已经唢呐声咽,遍地白衣。也许当时的我注意力还没转过来,虽然心下明了一个亲人故去了,但并没有立即被那种悲伤的氛围感染。没有呼天抢地,或者是默默流泪。我只是换上了准备好的孝服,跟着父亲做着该做的事。这中间直到下葬发生了什么,依旧不清楚。非要想,就只有一只纸鹤系在长长的竹竿上随风摆动,那是太祖母西行的引路明。太祖母的坟茔在姑姑家的地里,坐东朝西,旁边是爷爷迁来的坟。我印象中母子相依已经很久了,因为那个地方我去过很多次。这么想来似乎就是太祖母下葬的当口迁的爷爷的坟,同时下的葬。坟堆一左一右。圈子周围三颗松树,长势不一。这是今年清明节时候去的场景,那天刮着大风,我们忙乱中烧的纸钱,堆得土,上的祭品。这相关的记忆应该会越来越少,越来越淡,直到有一天自顾不暇了,就忘得干净,像大风刮时候飘起来一页纸片,终究消散,在时光的尽头。关于太祖母的记忆像是沧海贻贝,在一粒粒的拾取,他们于我是珍贵,最好能久久珍藏在心底。闲时候翻出来,穿越时空,做一个美梦,梦里还是那时候得我,还是那时候的老太太,干枯的手,窝着脸颊笑呵呵,光秃的牙盘里不时说着我听不懂的字,迈着小脚走来走去,直到夕阳下自己的身影慢慢变长。而我还是一边懵懂,走在老人的身前,就这样陪着她,直到梦醒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