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大前天就开始了,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院门上,那个满是锈蚀的铁门耷,也已经五六天都未响起。土窑洞的门敞着,光线斜斜进去两三米,里面依然黑的不见底。
这个破家,这个早没了爹娘的家,她几乎多年都没有回来过。但自从遇见了那个还算靠谱的老实男人,她收了心,决定不再在市里面流连。
可是如今,她蜷缩在窑洞里的床上,两手举着手机,使劲地朝窑门口伸着,第十七次拨打那个电话,终于通了。
“你有意思没!打!打!打!打个球哩!”他狂吼到,声音大的吓人,她赶紧把手机离耳朵远了点。“我不是说了吗!我就是个王八蛋,就是个畜生,你忘了我吧!”他继续吼。
“你,你再来陪陪我吧,我都快死的人了,求求你了,啊!”
“我上班太累,去不了!”
“看你那鳖样!老娘陪你睡觉的时候,你咋不说你累!”她提了高腔,佯装怒了。
“来吧,啊,就当可怜我哩!给我说说话吧,都,都一星期没人,没人给我说话了。”她声调一转,又换了哭腔。
他想说点什么,终究是没说,把电话扔在了一边。
他刚下班,在厂里是装卸工,其实也就是个“机器”。一袋料,百十斤,搬起来,走几步,放输送带上,如此重复八小时。今天不知道搬了多少袋,反正装了三辆大车,九十六吨。
去澡堂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衬衣、牛仔裤,趁上他一米七八的个子,虽然卷曲但乌黑浓密的头发,咋看也不像四十五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业务员。
他坐在澡堂门口的躺椅上,抱着脑袋,呆呆地看着地面。
他前年死了妻,那是一个讨财鬼,病了七八年,把他彻底掏空以后,终于去了。留下一双儿女,一个高中,一个初中,
他认识她有一年多。她就没嫁过人,老闺女。喝酒、吸烟、唱K,除了不干正经活儿,玩的什么都会。她还会哄人,会撒娇,会给他变着样儿做好吃的。出门去,越是人多,越是紧紧地牵住他的手,弄得他脸红红的,都不好意思抬头看人。一年来,说实话,累!白天晚上的累。
亲戚们都说,那不是他玩的女人,不能过日子。他不管,心里想,她又没骗我什么,自己大不了辛苦点,多下力气,日子也能过。还盘算着,找个日子把事儿办了,不能老这样,你来我这儿几天,我去你那儿几天,跟串门似的。
而两个月前,她竟查出了乳腺癌。他妈的!她妈的!它妈的!他在心里恨恨地骂着,又不知骂的是谁。老账还未还完,这又开始借新账。
一星期前,学生开学了。十四五岁的女儿,穿了一身亲戚给的旧衣服。儿子嘟囔着说给的饭钱太少,不够花。他扭头去了她那儿,见面就说:“咱俩分手吧,你就当我是个王八蛋!是个畜生!”她躺被窝里,没有一丝声响。他呆立了两三分钟,就要走,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还是不说话,只是流泪。他无力地跪在床边,头伏在床上,一只手胡乱地捶着床帮,呜呜地哭。
他从澡堂的躺椅上站起来,自己给了自己一嘴巴。骑上车,到了一个路口,停下了。向左,是去她那儿;向右,是回家给儿子做饭。儿子恰好放学,远远地喊:“爸,你在这儿等我哩!”飞也似的跑过来,跨上了车后座。
第二天,接近傍晚,市里新修的的大桥上,车流如梭。桥面上、好看的花岗岩栏杆上,都被残阳的余晖镀成金色。
她穿着花色斑斓的连衣裙,左手提着一个塑料袋,右手举着半瓶红酒,边走边喝,踉踉跄跄。到了大桥人行道的中央,蹲下,掏出塑料袋里的点心和面包,又拿出三支香,插在面包上,用打火机点着。再从袋子里倒出几捧叠好的金元宝,也点上。对着香火,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直起上身,双手相握,闭上眼睛,做出一副生日许愿的样子。过了会儿,站起来,拿起剩下的半瓶红酒,绕着香火,唱着,跳着,喝着,洒着。
香燃尽,火成灰,她累了,背靠在石栏杆上。地上的灰烬,被风旋起,在眼前胡乱地飞舞,想抓住一片,却被手掌的气流推向一边。好不容易抓住了,伸开手掌,已变成一小撮细碎的末子,又被吹散在风中。她慢慢地转过头,俯身望望桥下,碧水幽深,绿草如茵。回头朝满桥如梭的车辆笑了笑,猛地越过栏杆,像一只花蝴蝶,飘落而下。
下班铃声刚响,满头的大汗都没抹一下,他就慌忙跑到宿舍,拿出手机,却没有未接来电。再翻看,有一个她的短信:你是个好人,我想漂漂亮亮的走,不想看见自己变成秃子以后的样子,我不怪你,下辈子再牵你的手。
他,满面尘灰的脸上,原本已经被汗珠滚出数道印痕,慢慢的,又多了深深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