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拿到那几张纸的时候还是惊讶于它们的轻。
事实上我也不是第一次为这重量所触动了。当年在高考考场上,我从监考老师手上接过试卷和答题卡时一个声音从脑海中滑了过去,“怎么那么轻?”,原来那些淹没在题海中的夜晚,那些流淌着上课铃声的晨曦,以及在这夜晚和晨曦之间此起彼伏的希望与失望,堆叠起来就只有那么一点重量。这张轻飘飘的纸上爬满了各种符号,它们弯弯曲曲地排列着看似有数不清的组合,但是实际上一条通向未来的路早已在这些组合当中潜伏好了,只等我们用笔去把它写出来。当最后一科考试结束时,我从考场里走出来,好像连脚步都变得轻了,仿佛不是踩在钢筋混凝土的楼梯上,而是踩在松动的流沙上,只有跺着脚下楼才能感觉到一点实感。在凌乱的脚步声中,又一个声音从不知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就这样结束了?”。那时夕阳正沿着亘古不变的路途缓缓擦过教学楼顶,将每一个人的影子都清晰地描在墙面上,记忆里那时候大家都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一边下楼一边在喧嚣,但在印象里,那光芒却愈来愈沉静,愈来愈安详,在一片嗡嗡的人声中似乎在不紧不慢地诉说着什么。
多年以后,当我踩着一张又一张轻轻的纸跨过一段又一段岁月,才渐渐听清那声音似乎在轻声低语:“孩子,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无论你接收与否,这就是你的命运,你的困境与福祉。”我时常会没来由地想,会不会早在这世界上还没有我的时候,就有一位编剧把这一幕幕都安排好了,只等我这个演员从虚无之中睁开眼睛,在一片懵懂下接受了这个角色。果真如此,那么一个普通人的一生,刨除那些单调重复的日子,完完整整地写下来大概也不只需要几页纸罢了。所以,那些轻轻的纸张或许才是命运的本来面目?
但当我拿到那几张写着“就业协议”的纸推开门从学生中心出来的时候还是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好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最终只是为了得到这几张纸似的,一种近乎荒诞的感觉在北风中呼啸。风尽管吹得起劲,但却不冷,时令虽已进入深冬,但江南仍然一派秋景。乌桕刚刚由黄变红,边角处还泛起斑驳的绿;枫树则红得正艳,像是往日遗落在水边的晚霞;一树金黄的银杏刚刚开始飘落,翩翩然说着再见。在这种时候打开日历却发现年关将近,又是一年的故事走到了结尾处,总是让人觉得这人间的剧目是不是写错了时间,提前写了句号。
我胡乱将那几张纸塞进包里,顺着湖边走,在这个包装成秋天的冬季慢慢地想着关于这剧本的事,想着想着思绪就飘散到高中时候排练话剧的日子。那时我们在排演一部和外星人有关的荒诞剧,现在想来还忍不住有些想笑。大概集体一起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总是要更投入一些,那段时间白天在上课,放了学就到学校的小花园里被外星人抓进笼子。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好,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每一个人在既定的剧本里挣扎,排练结束的时候才被抛回现实里,没有笼子,没有电流,没有外星人,只有晚风在轻当,高天中被染成赤金色的流云在舒展。那剧本也不过就是两页白纸,但多年以后的这个冬季,在那两页纸上逗留的那短短的一段时间却仿佛变得颇具分量。“每一个乏味的演员都是因为他老以为这戏剧与自己无关,每一个倒霉的观众都是因为他总是坐得离舞台太近了。”这时候湖面上掠过的风把《我与地坛》中的这句话捎到我的耳边。
可能所有的结局都早已写在某张轻如鸿毛的纸片上,凑得太近去看难免会觉得有几分可笑。可无论如何在人生的剧目中我不是观众而是演员,我的剧情就写在那一张张白纸上,也许写得已经很清楚,但是再清楚的情节也必须由我去诠释。那几张纸是轻的,但捆绑在那几张纸上的时间的重量,却是由我来决定的。
风从领口灌进我的衣服里,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天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木叶纷纷扬扬飘落,在那些空落落的枝头冬天留下了脚印。其实秋或是冬,都是不过是剧本上的字眼,有质量的不是字眼,而是我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