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0年,夏天。
不知道阿豪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了?
娟这样想着,放下手中的洗碗布,怅然地叹了口气。阿豪是娟的儿子,死时只有十二岁。他是被人杀死的,切了块煮熟,被黑塑料袋裹着丢进了海里。娟被警察叫去辨认遗体时,只看见一片片被水泡得白花花的肉片,她哇地吐了一地,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刑警队在全县范围内排查犯罪嫌疑人,最后扩展到全市,扩展到全省,凶手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警方先是询问了崔宁—他是第一个发现尸块包裹的人,崔宁是一个三十七岁的渔民,半辈子都搭在船上,这天他同往常一样撒网捕鱼,鱼没捕到几条,却捞上来两个裹得很严实的黑包裹。海里经常会有人扔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崔宁隔着塑料袋掂量一番,实在猜不出是什么,索性解开袋子,一包白花花的肉赫然入目!他扒拉两下,竟看到有人的手指,吓得一个哆嗦,赶紧报了警。一个学生和一个渔民,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警方调查无果,排除了崔宁的嫌疑。
警方挨个询问案发当天在海边打渔的渔民,当时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现,渔民们皆摇头—他们那时只顾着打渔,有谁会预感到一个杀人凶手正在偷摸着毁尸灭迹呢?笼罩在凶杀案阴影中的小城如同辽阔的大海,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一时间人心惶惶。
上边反复施压,刑警头儿陈威跟领导撂了话,要是抓不到凶手,那他这个乌纱帽儿也不戴了。没有任何证据和证人,陈威及其助手小吴只得反复往娟那里跑,一遍又一遍询问有关阿豪的事情,生怕她漏掉任何细节。陈威明白这样会对她造成二次伤害,虽然心里很愧疚,但是他既然放了话,就必须执行到底。
按照娟的口述内容,阿豪不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他有时候会甩脸色给她,甚至摔碗。除了青春期莫名其妙的情绪外,原始的贫穷也是他愤怒的原因。
娟是一个普通的洗碗工,工资仅供维持日常开销,豪的学费全靠远方外婆的接济。豪的生父叫郑捷,是一个珠宝商,那时候娟刚大学毕业,面容姣好,被面试为珠宝推销员,两个人一来二去搞起了恋爱,搞大了肚子,郑捷却把娟甩了。
警方觉得生父郑捷也有作案的可能,虽说虎毒不食子,但是血亲之间相互残杀的案子警局也接过不少。陈威查了郑捷的户籍,发现其已移民多年,根本没有作案的可能。会不会…郑捷心里咯噔一下,娟杀了自己的孩子,抛尸后假意报警?陈威摇摇头,打消了这个想法。
脑子里实在太乱了,陈威决定出去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阿豪生前所在的初中。他向阿豪的班主任询问了阿豪的情况,班主任模棱着打擦边球,绝不多说一句,看来是校领导下达了命令。陈威想起来自己小时候上学,有领导要来检查时学校总会提前通知好,以免出了岔子。他觉得无奈又好笑,不知道那些领导有没有同阿豪差不多大的孩子?
陈威找到阿豪的座位,翻看他的桌兜,除了日常教科书以外,里面还躺着一本刑法,书皮上端端正正写着“张佑”两个字。
陈威像是嗅到了什么,拿着书狂奔到娟的家中,将书递到娟的手里,娟看了封皮,并未流露出过多的表情。
张佑是邻居家的女儿,大学,读的法律。阿豪平时很喜欢找张佑玩儿,尤其喜欢听她讲各种凶杀案以及处理手段,远比电视里演得精彩得多。
娟后背一凉。
这边陈威暗中监察张佑的一举一动,那边助手也从尸袋里发现了四五根黄色的头发,陈威看着张佑的一头黄发,心下明了。
陈威把张佑带回警局录了口供,案发当天据她所言自己翘课去天台发呆了,当时大家都在上课,没人可以作证。
陈威觉得张佑的心态过于平和了,他拿出那几根黄色的头发,放到张佑面前,她的眼睛不起一丝波澜。
即便豪不是她的亲生弟弟,但好歹一起相处过那么久,被人碎尸熟烹,想想心里不会痛吗?陈威握紧拳头,他从未见过如此冷血之人。
刑警队带了搜捕令进入张佑家里,从她的衣柜里找到一个胳膊粗的砍斧,问她,只说是自己买了玩儿的。
警察搜寻遍了张佑家里,不见一丝血迹,陈威暗自赞叹这孩子处理手法着实高明,如果走正道,定是个好苗子,只可惜…
审讯时张佑拒不承认杀人,但证据摆在那儿,张佑最终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案件告一段落 ,小城解了毒,重新变得愉快起来。
(二)
2010年,夏。
陈威当了几十年的警察,破了一桩又一桩奇案,他的职业生涯完满结束,退休在家的这几天,他总是回忆起过去,尤其是那个可怜的女人—娟。
陈威抽时间去娟那里吃了顿饭,她这几年老得很快。陈威一边扒拉饺子,一边感叹岁月不饶人,想当年她那一头乌亮的头发如今全白了。
娟笑他记性不好,自己的头发胎里黄,怎么会乌亮。陈威顿了一下,手心冒起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陈威的大脑都要裂开,他想起了八年前那个面无表情的少女和她平静的控诉。
我没有杀人。
我没有杀人。
我没有杀人。
娟放下碗筷,似是陷入了绵长的回忆。
阿豪自出生起,便是一个错误,我本想靠他留住郑捷,但他没有这个本事,呱呱坠地就没了爹。
他是一个听话的孩子,老老实实上课,吃饭,从不惹祸。这种温顺的假象一直持续到他十二岁。
忽然有一天,他说,我恨你,我要杀了你。
青春期的小男孩就是这样,满腔仇恨,总是针对最在意自己的人。我当时心里难过,不过也没太当回事儿,毕竟谁都有过小时候。
我把碗里的肉夹到阿豪碗里,对他说,你要是杀了我,警察会枪毙你的。他居然笑了,说,我还未成年,张佑说未成年杀人不犯法。我把你杀了,切成块,在锅里煮一遍,然后丢到海里喂鱼。我恨你把我生下来,他们都说我是野种。
凌晨两点,我进入阿豪的屋子,他蜷成小小的一团,眉眼间有我的影子,我就这样抚摸着他的头发,脑海里突然想起午饭时阿豪说的话,我要杀了你。
杀了你。
我拿出枕头,捂住阿豪的头,一开始他没反应,后来开始狠命挣扎,可是他太瘦了,没挣扎几下,就没了声响。
我把他抱到浴室,脱掉他的衣服扔进洗衣机,将花洒开到最大,从厨房里拿了剁肉的刀,第一刀砍在脚踝上,阿豪居然醒了,发出沉闷的呜鸣,我慌了,狠狠朝他的脖子剁去,一股热血喷涌而出,溅了一地,触目的鲜红让我莫名亢奋,当我把他肢解完毕时,已经是凌晨四点了。
我将浴室冲洗干净,确定没有漏掉一个缝隙,然后把尸块丢掉锅里,煮沸,用塑料袋包好放到一旁。我洗了锅,在锅里焖了鸡汤,然后拎起尸袋,把它丢到海里。
我把你杀了,切成块,在锅里煮一遍,然后丢到海里喂鱼。
一步不差。
我还要报警,我的孩子失踪了。我是个失意的母亲。阿豪的衣服放在浴室的盆子里,肢解的剁刀放在碗架上,烹尸的锅里焖着鸡汤。
我在等我儿子回来,我是个失意的母亲。
对了,你知道张佑家里那把斧子吗,那是阿豪生前买了放在她家里的,他真的打算杀我,只可惜他不知道,杀人是不需要额外准备什么工具的。
我这两天总是做梦,梦见我在肢解他时,尸体磨擦地面发出的“咕咕”声,像母鸡的嗓子卡了痰一样。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只是很难过,阿豪如果还活着,也有四十多岁了。怎么能在意一个孩子的话呢,我真是。
陈警官,我知道你不会再抓我,我都快七十了,放到警局里,警察们还得分了心照顾我。
陈警官,其实你的职业生涯并不圆满,对吧?
陈威逃命一样狂奔出屋,他跪在地上,往事如同老电影,一帧一帧从眼前闪过。如果那姑娘还活着,现在也…
可是迟来的正义怎么算得正义呢?
老警察皆已退休,公安部门注入了新的血液,他们满腔热血,积极同邪恶势力抗争。
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像是要掩盖什么,沐浴在雨中的小城很美,远看朦朦胧胧的,有三两个孩子在水中嬉闹,大人看见了,骂骂咧咧地拎回家去。
这座小城,有人欢笑,有人悲泣,有人呐喊,有人沉默,有人背负使命向前,有人无奈妥协命运。
这是一座沿海小城,海面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