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下午，他来和他的朋友告别。站在门口，小心地整理了衣领跟帽子，让他自己还是风度翩翩。疾病令他面容憔悴，可他努力满面春风。

“你看，我来了。”他走进门，热情地搓着手说。

“你来了。”朋友打了个呵欠，疲惫地坐在椅子上。长时间大篇幅的写作令他双眼无神，他却毫无遮掩。

“我看你，精神还不错。”他刻意地大声说，想要打破房间里凄凉的空气。他病后开始反感一切安静的事物，安静令他联想到死亡。而他的病不为人知，本来就太孤独。

“我向来这样。”朋友懒洋洋地回答，声音很轻柔。他真是个不够活泼的朋友，不够关心他，甚至也不够关心自己。可这是世界上他唯一的朋友，或许说他们互为唯一。今天早上他从医生那里领到最终诊断书的时候，询问他是否有想见一面的人。他思前想后，只有这么一个朋友。他说尽了好话，医生才放他出院来。他不能让他的朋友去医院，他不能。

“那些人还在找你的麻烦吗？”时间有限，他意识到要提重要的事了，“我听人说你曝光的国家冬眠计划触怒了很多方面的利益。毕竟让一些人冬眠百年，在更好的时代醒过来，对于活在当代的人来说，的确是不平等的。”

“可冬眠计划还在进行。”朋友揉了揉蓬乱的头发，“其实我并不……”说着看了他一眼，有些为难地说，“我并不反对，让一些重症患者冬眠到医学技术更加发达的年代治病。我并不反对，让社会精英们，比如你，带着这个年代的智慧，活到几百年后去……我只是认为人们有权知道。”

“我不是社会精英。”他简短地说，尴尬地低下了头。

“你比其他有钱人好太多了。”朋友飞快地说。

他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掏出了一份文件，紧紧抓在手里，微微有些颤抖。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标明：冬眠计划第一批志愿者协议书。就这么薄薄的两张纸，花光了他的全部积蓄。冬眠计划的名额限制太严格了，他必须倾尽全力去争取，争取一个活下来的机会。而这个机会不为他自己，是为他的朋友。

“你是最优秀的记者，你又是优秀的作家，你比我更称得上是社会精英……不，管他什么精英，你比我更需要活下去。活到几百年后的未来，因为你将是活生生的历史。时代最需要真实的历史。至于我这样的人，我……”他在脑海里预演着等一下要对朋友说出口的台词。朋友的文章触怒了很多关键权力团体的力量，每天都有人来找朋友的麻烦。他很清楚，如果朋友不参与冬眠，朋友必死。

“咳，其实我有个秘密告诉你。”朋友忽然说话，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猛地抬起头，看见朋友的眼睛通红通红的，声音也有点颤抖了。

“其实，嗯，有个人说，让我去冬眠。”朋友认真地说，“那个人是上头的……你明白吧，是很有权势的人。我明白他是用这种方式让我闭嘴，可我想，也算是一个我自保的方法。你看呢？”

太好了！他仿佛注射了一剂强心针，整个人焕发出精神来。他抓着协议书的手不住颤抖，可嘴上却不停重复着，太好了，太好了。

“因为我同意了，所以不久以后就……”朋友再度抓抓头发，“今天，就算是跟你告别了。以后对你来说，我就像是死了一样。你别再找我了。”

“不不不，不是死了……”他有些激动地语无伦次，手上却飞快地把那份协议书塞回手提包里。既然不是必要的，就不能让朋友知道自己曾想要为他倾尽家产，甚至放弃自己冬眠的机会。那样只会给朋友增添情绪负担。他决定先不告诉朋友自己也买到了一个冬眠名额。第一批志愿者的冬眠设定时间是一致的，也就是说，在许多年后的新纪元，他和朋友还会再度相遇。他们还是那个世界上互为唯一的一对朋友，他们还可以彼此依靠，永不孤单。而那时他将是健康的，朋友也将是没有危险的。到时候他可以风度翩翩地来到朋友身边，得意洋洋地对他说，你看，我来了。

“谢谢你做我的朋友，陪伴我这么多年。”朋友难过地说，用手捂住了眼睛。

“也谢谢你。”他郑重地说。朋友是在认真地告别，而他却是预先开始期待下一次重聚了。

他们两个同时站起身来，并没有拥抱。黄昏时刻的日照射入门庭，笼罩在他们两个的身上。

“就当我要去未来做客了。”朋友勉强地笑着说。

“谁不是时代的客人呢？”他也露出了笑容。

“别难过，日子照旧过。”朋友说，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你信不信灵魂转世。”

“你要见转世的我吗？”他聪明地反问。

“我信。”朋友对他伸出手，“黄昏落日后，我在末日等你。”

悲观的人总是把未来当做末日，他理解，在心里暗暗好笑。他握住了朋友的手，点了点头，“黄昏落日后。”

而后他要走了。出门前他仔细地整理了衣领跟帽子，现在他是真的容光焕发了。他有了新的希望。等他回到医院里，他就立即签署手里的这份冬眠协议，然后悄悄告别这个时代。在未来的那个时代，有朋友等着他。

“我走了。”他简短地说。朋友在他身后注视着他，一直到他走远。

几个穿制服的男人从里间走出来，他们掏出武器抵住了朋友的额头。

“你们看，我没耍花样吧。我向你们保证了，我只是需要跟我唯一的朋友道别。我唯一的朋友是个优秀的科学家，后来又成为了优秀的商人，可惜他生了重病，只有活到未来才有机会治得好。只是他太愚蠢了，他居然想要把那个名额让给我。我必须让他死心，我们两个总得有一个活下去。即便不是现在，也要在未来活下去。可是又有什么分别呢，反正在眼下这个时代里，我们都消失不见了。反正我告诉他，他居然还相信了，我说……”

子弹洞穿了他的头颅。他倒在了地上，鲜血汩汩地流着。

可他话还没说完，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我说，黄昏落日后，末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