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MTU的这六年

在饭堂吃饭的时候,Michael说:“Hi, Roy, tell your story.”然后切换到生硬的普通话,说:“听说你有很多故事!讲出来大家听听。”听着他棱角分明的口音,大家哈哈大笑,前俯后仰,一面惊讶他的中文进步飞速,一面预期我如何回答。但话题突然,那时我没有多少准备,支支吾吾打着岔子,应付了事。直到2月份,人事部高级经理芳姐组织了面向新员工职业化素养的课程设计,培训老师引导我们回想自己入职时的情景,发现这类新人有哪些特征,以及以现在的我们想对他们说些什么话。当我回过头遥看刚入职的我时,不觉大吃一惊,在MTU的六年时光已悄然而去。在MTU的这六年,光阴荏苒,我已经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油腻大叔。随之一些人和事跃然浮于眼前,犹在昨日。我转眼一想,不妨以文记之,蹉跎了的岁月也算聊以慰藉。

春秋于无声处更迭,愿你我的人生有趣有盼。无论对错,只问来过。

(一)

我和CQH站在前山河畔,扶着栏杆,看波光潋滟,白鹭斜飞。风从河流入海口拂水面而来。对面华发新城高楼林立,远处富丽堂皇的葡京赌场隔着一重重桥。沿河不少人在钓鱼,有人坐着注视河面一动不动,有人正用力向远处抛投钓钩,还有人倚栏举烟谈笑风生。QH说,时机好的时候,可以看到低空盘旋的白鸟衔着鱼掠过水面。

QH问我,教育小孩子怎样才能算成功?有一天晚上,在王伊一家和她爸爸侃大山,醉意微醺地谈论过这个问题。锦衣玉食吗?不是。金榜题名吗?不是。阶级跃迁吗?不是。教孩子,首要是担当,做得了决定,承担得了后果,然后复盘,反思,迭代。做到这一点,就达到了成人的下限。至于上限呢,则是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适合做什么,能做什么。如果还能达成如何做自己喜欢的事,那自然是完美的“成功”定义者。而且越早知道这一点越好。乔布斯在斯坦福大学一次演讲上也说过,他比较幸运,在很小的时候找到了兴趣点并沉醉其中。他还说,如果暂时没找到,不要放弃,坚持尝试(Keep looking. Don't settle)。再做到这一点,我觉得不仅是教育小孩成功了,我们自己这辈子也算成功了。我举了个例子,李后主精工词作,宋徽宗长于绘画,明熹宗沉湎木工,他们都是天赋异禀的纵世奇才,可是被摆在了不适合自己的皇位上,除了自己遭遇悲惨,还连累社稷、误国伤民。倘若他们身为平民百姓,或许可以免除横死。但另一方面,他们在天赋乍泄的领域是成功的,至少他们在位活着的时候,着实体验到了天赋带来的惊艳的享受。

那么你现在有什么理想吗?他问。我和他嬉笑着说,有啊。你知道吗?我现在的想法就是,建一个数学方程描述一种生物或者社会动力学模型,再写个代码用计算机求解模拟一段演化过程,如果正好碰上有趣的计算结果,最好能写成一本小说。你觉得开不开心?QH反问道。开心呀,如果真能实现,我觉得我的人生已经圆满了。我脱口而出。那一刻,我有点放浪形骸、神游九天的错觉,仿佛久困樊笼的野鸟知道了出口的存在,虽然并没有确切找到出口在何方。我继续比划着,比如说,如果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让你在我们现在的四维时空加一个维度,你选择时间轴还是空间轴?如果选择时间轴,你可能获得神秘的波粒二象性叠加态;如果选择空间轴,你可以洞察万物,三维世界再也没有视线遮挡,当然你也可以实现自由空间穿越(刘慈欣的小说《死神永生》里有在四维空间取出大脑的情节)。当然,我还没能完整建立起四维的空间模型,也许这只是最初级的“探囊取物”。怎么样,是不是脑洞大开,天马行空?有时候,我喜欢做梦,梦里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令我无法自拔。

说到胡思乱想,一天在饭堂吃午饭,与韩老师谈到“有穷与无穷”。我突然想起来一个有意思的问题。任意两个有理数相加减,得到的和或差也是有理数。但是,扩展到无穷就失效了。比如,

只要前n项有限,那么Sn就是一个有理数。但是,一直加到无穷项,

如果我们肯定π是无理数,那么这个级数在无穷多项时悄无声息地从有理数化身为无理数。是不是很神奇?

我在上高中的时候,读到“芝诺悖论”时在想,如果时空真的可以无穷细分,那么阿喀琉斯真的就是追不上乌龟。而现实是,阿喀琉斯的确在某一时刻超过了乌龟。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要么时间有最小分割,要么空间有最小单位,或者兼而有之。他在时空不能再分割的最小单位上,一下子阶跃到乌龟前方。总之,至少时空之一必须是一格一格“跳跃”着迁移的。想不到吧,“芝诺悖论”竟能夹逼出时空量子化。所以,庄子的“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是无法实现的。

然而说回理想,我却迟迟找不到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几次在办公室里信口开河,说以后我要去教书,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去教书的目的,是因为我丢了梦想,所以要告诉孩子们“不要像我一样,失去了你们的梦想”。我还曾经向我的初中英语老师吐露想法,但她劝我好好工作,教书的地方也有江湖。一次班车行驶在洪鹤高速上,两边是开阔的水域,斜拉的钢索紧紧拽着悬于海面的大桥。耳机里响起华为主题曲《Dream it possible》,一音一符跳跃着不屈不挠的华为风骨,与眼前一泻长空浑然一体。Delacey沙哑的音线迸发出“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的铿锵之燃,重重敲击着我麻木的心弦。我扪心自问——我是否已经忘了来时的路?

于我而言,好像除了勤奋,我还拿不出多么耀眼的手段。我的世界,我的见识,还有我的能力,被锁死在一方狭小的井口里,像一孔单薄的望远镜即使打探到远方星系若有若无的信息,也无法真正捕捉并启动命运之船去征服大海星辰。也有可能,我贪恋当下的安逸。或者说,我没有勇气以我自己想要的方式去闯荡,我需要与世俗一道麻醉自己。因为这样最安全。正如中岛美雪在《歌姬》中想表达的,有信仰的人都是孤独的,追求理想的路上布满荆棘。其实我心里知道,我也许什么都不爱,我只是好奇怎样才能原谅自己的平庸。如果有一天,我对什么都不再好奇了,选择了沉沦,请生活对我手下留情。

2020年疫情来袭,全球民用航空业陷入停滞,MTU也难以幸免独善。一段时间公司索性推行一周“上四休三”的方案,并弹性地允许大家自行“拼假”。比如一个大胆的策略就是,一个月里如果前半月上够15天班,后半月就可以放飞自我了。但随着在家赋闲的时日越来越长,心里的颓废越来越突显,躁动也越来越强烈。似乎有点领悟朱自清为何说出“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以前我觉得我是被工作束缚了手脚,机械的动作折煞了我的梦想;如今我终于有了大把时间来思考人生,发现其实并不是缺少时间,而是缺少梦想和行动的勇气。我就是一只摇摆的风筝,尽管我内心渴望的是蓝天白云,但失去这根线却将彻底堕落万劫不复。相反,这份稳定的工作成就了我,成了实现我这个个体价值的平台。我必须依附于这台工业机器上才能发出一颗螺丝钉的光。

闲余之外对时事关注得分外细致。看多了沸沸扬扬,乱世风云,中美脱钩,新冠疫情,俄乌战争之类乱糟糟的事,深深感到人活在这个世上能否安稳,小部分是个人的努力,大部分还是时代的浮沉。2018年,一张叙利亚驻联合国大使贾法里沉默的照片令人触痛不已。家国不幸,作为草民大概率也难逃苦难。更要紧的是,个人命运甚至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自己努力的平台。所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即有此番意味。大二时看小说《倚天屠龙记》,金庸在前言里自然写到“张无忌更像普通人的命运”,他不像郭靖、杨过主动地选择“侠之大者”、肝脑涂地,而是被命运之手推着走进一出又一出剧情,他甚至连赵敏或周芷若都不能从心选择(原著结局)。那时我还不甚理解,现在回想起来,想必金庸也对人生有一番玩味。

“珠海市产业青年优秀人才”答辩结束,我走出现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激着胸腔,头脑也清醒了几分。接到龙哥电话的那一瞬,悬着的心略微有了一个着落。我走到活动中心,场馆内身影绰绰,来来往往,显得有些喧嚣迷离。我假作淡定地抖了抖身上的汗水。羽毛球场地没有了位置,我移步到健身房。有人正刺啦啦地放着劲爆的音乐。我站上了跑步机,一上来就调成了12公里每小时。节奏鲜明的音乐反而使我忍不住加快脚步。我感觉自己开始驰骋起来。我刻意把脚步放得很大,有时候尽力让身体在空中多悬停一点时间,尝试一种马踏飞燕的轻快。我抬起头来,看见橘红色的落日映在对面高楼的玻璃上。近处的工地已经蜷缩成灰暗色调,远处的高楼划开湛蓝的天空还反射着明亮的余晖。那团橘红的火焰,随着我的节奏上下浮动,而冬天里14度的气温又令我呼吸到透凉的气息,正好在心口上上演出火与冰之歌。我踏着跑步机跑道往前跑,看着时间、里程和卡路里的数字一格一格地增长,身上也燃起了一道火焰。

我是一个心理素质不好的人。今年公司优秀团队提名讲演,君哥交代我代表团队去给评委们讲解项目,我想把它当成一个锻炼的机会就答应了。前一天晚上,叶炳炳并还调侃我,说我不是演讲的材料。所以事先我把材料重新按结构逻辑组织了一下,特意对着镜子练习了几遍。上场前五分钟,龙哥示意我把稿子忘了,我当时还信心满满冲他摆摆手。但等到站在大屏幕前,因为一句话不太连贯,我突然紧张起来,后面的句子完全脱稿了,凭理解随性发挥,我自己都感到语无伦次,双手无处安放,恨不能剁了去。所幸前期准备材料的层次被我记得很清楚,把该列举的数字一五一十地“背”了出来,加上在座听众都是自己的同事,大家比较包容。战略规划部的王经理还微笑着鼓励了我几句。但当时我腿不由自主地开始抖了起来,只等他点评完毕直接拔腿开溜。

但那次答辩,我竟然出奇镇定地走完整个流程。连Mike都感到惊讶,说看你平时口齿不太伶俐,想不到碰到关键时刻毫不含糊。我说我也挺意外。答辩最后,北理工的老教授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你的文章发得不少,而且都是EI。但是你也知道,这几年水文章的人越来越多。我希望你能从产业应用的角度,再写好文章,真正提升我们这个产业的技术实力。你应该感谢MTU这家公司。刚刚你也说了,从毕业就进入这个公司,这个公司给了你很好的成长平台。你们公司还一手搭建了你今天站的这个舞台。”他的话音落下,我面对环坐的评委和HR的同事们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每天早上起来刷牙的时候,都发现牙刷齿还有些湿漉漉的,仿佛五分钟前刚刚睡下一样。我努力回想着六七个小时前我做了什么,好像也就是例行的洗漱;我也尝试恢复这六七个小时的梦境,试图弥补起来这段被偷走的记忆,但最终至多回忆起来些许支零破碎的片段。当然,如果哪一天回忆起来大段大段的故事,那一晚一定是没有休息好的,除了掩面嗟然之外,就是头昏沉沉地胀痛。然后,在匆匆忙忙中,习惯性地操起牙刷,对着镜子里疲倦的影子,做着和昨天此时此刻同样的动作。一天就开始了。

岁月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故事中溜走了。日子像钟摆一样来来回回,嘀嗒嘀嗒,但是在记忆的深处越来越平淡苍白。时光偶尔打个旋儿,点起一波波涟漪,然后就像来时一样马不停蹄地走了。想起来现在的日子翻页地速度可是越来越快。上学的时候,日子以周记;放假的时候,日子变得珍贵起来,改以天记。后来日子要开始以月记,因为每月某一天都是满怀期待,然后又进入漫长的等待。如今,日子恐怕要以年来度量,才能看得出一些变化来。每一天,上班的路线是固定的。工作的内容是相似的。就连饭菜的口味也是隔着两三年更换一次。今天重复着昨天的故事,但和昨天又好像不太一样。但是如果真要深究哪里不一样,恐怕也难以说出一二来。

每天班车到达之前,我和另一个同事站在公交站上例行的问候。天气呀,假期呀,房子呀,偶尔也聊聊篮球。小伙子高高瘦瘦,一身浅色的着装,很阳光,也乐意说点什么。随意的话题,打发这简短的空隙,同时也避免了尴尬。回过头来,我们每个工作日都做这样的事。我每天见面都想说,嗨,昨天这个时候也在这里见到你的。这确确实实每天都在进行着,但是没有哪天完全复制同样的话题,虽然极其简短,以至于有时候就是三四句话。

这大概就是演进。生命的演进,人生的演进,甚至社会演进也如此。因为我们就是这个社会组成的基本单元。如果哪天发生了激烈的演变,生命上叫基因突变,人生是转折点,社会则是革命。而每一次突变,其实是之前无数次演进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小到以至于今天和昨天几乎没什么分别,明天大致也发生着今天的事。直到有一天,一次革命的洗礼到来,风卷云涌,翻天覆地,以至于任何细微的差异都会在日后的时间里无限放大。生命进化出更加丰富的形态,人生可能因此而走上不一样的路,而社会运动一不小心则引爆微妙平衡的雷,万千生灵或者改颜换面,或者无声凋敝。

于我个人而讲,平淡的日子终究是大多数时间。有时候我不得不依靠熬夜调试代码来强行获取快感,就像打游戏一样每通一关都有一点小小的骄傲。不是我不知道熬夜的危害,而是我总是担心一觉醒来这一天又悄然流逝而我却一无所获。我总是想紧紧地抓住什么,甚至于乞求上天垂怜能挽留下若干时光的踪迹,然而一切都是徒劳,除了匆匆忙忙就是庸庸碌碌。

人过了25岁,时间好像加快了脚步,十年弹指一挥间。其实还是主要和大脑对外界信息的存储极大相关。25岁之前,大部分事物都很新鲜,大脑潜意识地捕捉信息并将其刻写在大脑皮层上;然而25岁之后,新鲜的事物越来越少了,重复性的事物开始充斥着我们的活动空间,大脑无意识地忽略很多细节,记下的东西也明显不如以前明晰。很小的时候,我妈带我去走亲戚。每次往返相同的路线,总感觉去程花的时间比返程多。后来专门记录下来回的时间,发现实际上两者时间差不多,即使有些许偏差,也远远没有意识里那么大的偏差。上大学时,受前述“忽略性记忆”的启发,我骑着单车在北京大大小小的胡同里走街串巷,尽量规划一条“一笔画”的路线,尽可能不走回头路,绕来绕去走出一个闭合的缠绕的“怪圈”。反正都要花掉同样的时间,为什么不多在大脑里留下些东西呢?

2016年AlphaGo 4:1大胜李世石,一年之后横扫柯洁,声名大噪,令人工智能坐了多年冷板凳之后重新跃至C位,成为近几年计算机算法领域最火热的前沿阵地。我也追风逐浪。2017年底,度过一段灰暗时刻之后,我决心涉足一个从未触碰过的领域——深度学习。在ZM的建议下,我入手了Python。编程确实令人着迷,如痴如醉,尤其程序实现了预期的功能,那感觉和突破上篮的劲爽如出一辙。调起Bug来有时候竟然忘记了睡觉,感觉困意上头时一看表,竟然一点多了。一度我觉得没过凌晨两点还算早睡。2018年,大半年的晚上,我就在写代码的快感中自娱自乐,琢磨一些有的没的算法。我几乎用了半年时间,才将《Python深度学习》(弗朗索瓦·肖莱著)里的大大小小的深度学习网络跑了一遍,然后在Bilibili上追台大林轩田的机器学习课程。我最得意的一个网络结构就是生成式对抗网络,在厦门培训的时候还饶有兴趣地演示给XL看。

然而,最终我并没有去做算法。

等那段快要发昏的冲动过去以后,我平静地审视自己。我真的是热爱算法吗?我这种半路出家的“码农”,与大兵、ZM这种职业程序员相比,有什么竞争力吗?我去研究深度学习,到底想解决什么问题呢?然而,我得到的答案是,我只不过是过惯了机械重复的日常工作,想换个赛道品尝一下新鲜感。尤其是等跑完了深度学习的基本网络后,大体知道深度学习网络如何搭建,我发现这套神乎其乎的网络也是个工程性问题(因为至今没有人能在数学上证明深度学习的基础原理,也可能根本不存在),深度学习研究者也自嘲自己是“调参炼丹师”,有点索然无兴的感觉。当然,要想获得工业级别的深度学习网络,也不是那么容易,而且被头部公司牢牢把握着。比如,Stanford SQuAD自然语言处理(NLP)竞赛常年被Goggle、微软或上交占据着榜单前几名(刚刚看了一眼,目前前三名分别是Ricoh(日本)、Ant(新加坡)、Ricoh),而号称地表最强的GPT-3烧掉了几千万美元、拥有1170亿参数后终于实现了写小说、编剧本、敲代码的功能。依然,我对“AI引领未来”深以为是,时不时关注着深度学习的最新进展,但不再去没日没夜地跑模型了。

但学习编程的那段时间并没有白费。虽然我在身边没有找到深度学习的用武之地,但工作中发现许多需要用到发动机统计数据的场景,而手头却没有现成的工具可供调用。于是我转向了数据库和界面开发,和XL搭档给部门开发了一系列大大小小的应用程序。最重要的,我在写代码的过程中,不仅体验到了自我陶醉的快感,而且总结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解决问题的思路。

以前我从来没有接触过前端界面设计,最多就是用Matlab算算方程、画出图表曲线作为表达结果的方式。但实际应用时发现,没有窗口界面的程序只能自己跑。于是,我和ZM请教如何画交互界面,他给我推荐了Qt(C++底层,对应的Python版本是PyQt)。前期进展很顺利,尤其Qt自带一个Qt Designer,可以用鼠标拖动控件建立窗口。但是,很快就进入瓶颈了,因为要交互。比如,按下一个按钮,触发某个操作。涉及交互,就需要信号槽,就需要回调函数。但这东西我闻所未闻,一无所知。我在网上找了很多资料,看到一头雾水也搞不出一二。尤其初学Qt,这么高深的功能令我望洋兴叹。2019年元旦,我专程背着电脑跑到深圳,逮着ZM问个不停,他在电脑前一边设计demo一边手把手演示给我。尽管放假,大家团聚,但我们两个人在屋里呆了一个下午,我妈还好奇地问我俩在叽里咕噜干啥呢。他每写一个示例,我看着让他当场调试通过,然后把这段代码单独保存一个文件夹。回家后,不知道怎么写信号槽时,我都会去翻看当时运行成功的demo。尽管现在看起来很简单,甚至我自己都能设计定制化触发信号,但当时确实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

从那以后,我逐渐掌握了一套方法。那就是,写代码时遇到一个新的功能或问题,小步快跑,快速迭代。先跑demo,然后照葫芦画瓢,再马上动手实现程序功能,最后再慢慢优化内存和速度。哪怕这个demo是从网上抄的,只要它里边包含了自己需要的功能,或者部分功能,先想方设法使它运行起来。只要运行起来了,至少证明它能用。然后去demo code里看看哪些片段是自己需要的,摘出来照猫画虎改一改,再次调试成功。完成这一步,基本上当前问题就算解决了,领会之后安插到自己的代码里。如果须要精进,那么就是日后时而不时地拿出来,再想想之前的算法是否简洁、简单、迅捷——因为Python是讲求优雅的,专门有一个词叫Pythonic。

我说这件事,不仅仅是为了切磋编程方法,而是想说一件更宏大的事。之前我和韩老师聊天,谈到我国民用航空发动机进展的话题。在某些重大技术项目上,从0到1的难度,不比从1到100小,甚至更为艰巨。就航空发动机行业而言,我不反对去“抄袭”俄制发动机,“剽窃”欧美先进技术,“拿来主义”,只要能拿到手,整合起来先制造一台验证机,想办法让它转起来,把流程走顺,而不必计较性能如何、寿命多长。等到第一台发动机下线,收集数据、总结经验、优化方案,再次迭代,小步快跑。重复这套流程,沉默个几年时间,你就会发现型号井喷,目不暇接。某天醒来,你突然发现国产战机、盾舰、航母,甚至高铁、汽车、手机已经环绕四周,占据了你的新闻视野,而且还在接二连三地攻城略地。而技术如水漫金山,上游泛滥了,下游才会得到些许滴灌。发达国家不正是刻意制造各种技术壁垒剥削发展中国家的吗?这也不就是我们不得不苦学英语的原因吗?说到此处,我不得不向在中航工业的同学发出我个人的敬意,他们才是真正的中流砥柱。

(二)

一次和C聊天,他说他喜欢跑步。我说,我也是。顿了顿,我说,因为可以看见一米一米地前进。他说,是这个理,所以越跑越带劲。的确,我喜欢跑步,但我没告诉他的是,我更喜欢在弯道上跑步,有种被离心力支配、斗转星移的感觉,会不自觉步伐迈得更大,脚步也加快了。

2016年刚到珠海,我和甜住在南屏,晚饭后沿着华发新城的前山河岸散步或跑步。这一习惯一直保持到第二年,跑的距离也越来越长。那时候我一口气跑十公里,跑起来灵魂出窍,思绪纷飞。我总是刻意在六点十分跑到南屏街口,因为六点十分,甜就会从那个地方下车,然后一起回家。有次XL问我,怎么恰好赶到那个点呢?我说,答案很简单,根据平时的速度,准备跑多长时间,然后设计一条闭合路线,保持误差不超过五分钟。也许人生无法左右,小确幸却可以设计。

然而,我的跑步没有坚持住,五公里渐渐都成了偶尔的事。但是我不会忘记,当年上大学,1000米跑我以3'13''满分飘过的“辉煌”纪录,虽然现在我得十分努力才能跑进6分钟。这种事情就是茶余饭后吹牛的谈资。

一次,Michael问起我跑步的事,他说他以前也经常跑。我问他:“What's the longest distance you have ever run?”他回答说:“42 kilometers, a marathon.” “Really? Me, too. How long did you use?”坐他右手边的JK听见,接了过去。两个人一拍即合,你一句我一句,说到兴奋处手舞足蹈比划着。我在一旁看着,默默地听着。两个人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意气风发,就像我和二炮、福哥谈起骑行天津时滔滔不绝。

当然,牛人肯定不少,MTU原本就卧虎藏龙。听说有同事,马拉松奖牌在一面墙上拼满了完整的心形。我自然是打心底奉上的我膝盖。

弯道上拂面的风,与篮球场上球带起来的风的味道还不太一样。

在篮球场上,我喜欢沿着三分线带球跑动,迎面拉风。如果还能伺机突破上篮,伴随着篮环跳动、球翻身入网,那种劲爽大彻淋漓,成瘾般的快感油然而生。以前膝盖没有受伤的时候,拉杆上篮是我最喜欢的招式。但是没有人能扛得住岁月的消磨,膝盖毅然决然地成了最薄弱的有限寿命件。前年暑假,我让甜给我拍个上篮的视频发到群里。我摆足了架势,左右开弓,最后起跳一瞬间卯着一口气完成了抛投入网,但没拉出花样来。然后DC就在群里评论说,牛哥不行呀,这动作都走样了,不复往日了。我和他苦笑说,岁月不饶人,人老先老腿。

有一次,退出篮球场,甜邀请我一起去买饮料。走在路上,我说:“跟这帮年轻人打,确实太费力了。今天我只投进了两个球。”甜接过话头:“你服不服老?”“老有什么好服的?”“那么你怕不怕老?”“以前怕过。但现在不怕。每个年纪都有这个年纪的旅程和风景吧。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我比他们打得还疯。”

我在打球的时候,脑子里被空白填充,思绪像被风吹的蒲公英的种子,四处摇散。我试着计着我的命中率。好多周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手感好的时候,十球中六应该不成问题,至少也有五成。后来经过实地统计,结果令我大跌眼镜。十中四算优秀,十中三是常态,一不小心就是十中一二。我尽力调整着心态和手法,命中率越来越稳定在1/3。

然而,在篮筐附近打板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也许我就是六十分的人生。尽管我以我看得见的努力拼命摆脱现实的局限,可是我分明还感受到一些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手在束缚着我,而且我还很难找到突破的口子。我想到了刘亮程的《被改变的世界》和史铁生在地坛的思与悟,我突然感觉,大部分人过的都是平凡的人生,而我,也是芸芸众生的一粒尘土。六十分的人生才是真实的人生。

2020年DC在佛山出长差,端午节那天来珠海找我。那时候他博士毕业刚上班没多久。下午一两点,热辣的太阳直悬头顶,一股股热浪像从蒸笼锅扑出来。家里没什么活动可开展,于是DC提议去打篮球。我一脸惊讶:“现在吗?”“是的!”他点点头。看着他肯定的表情,我明白了,因为工作四五年的原因,我的心境和刚刚毕业时已经大不相同了。想当年本科毕业的暑假,我和老曹在武汉理工,顶着武汉七月份的炎炎烈日,也是下午一两点的时候,在篮球场上单挑,你攻我守,大战三百回合。路过的阿姨对我们露出诧异的表情。兴许在旁的人眼里,我们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当时的我们心底也鄙夷这些指手画脚、畏畏缩缩的样子。时过境迁,七八年过去了,同样的情景又现,然而认怂吃惊的那方已经是我了。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丁博士还存在一颗率真火热的心,我也依旧年轻。太阳的毒打算得了什么?何况“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样的血气方刚真是玩一次,少一次。说走就走,我们抱着球出门的时候是下午一点半,当天是端午节加夏至,北回归线上的太阳把影子攒成了一个点。

我们在马路对面的篮球场上斗球。虽然我们心气很高,但是都已经不是五六年前还在北航篮球场上奔跑的那帮毛头小子了。DC依旧保持了稳定的输出,跳投、翻身背打、变向带球都流畅如风。而我,已经从从前的“锱铢必较”变成了“佛系篮球”,靠运气进球,用眼神防守。好在俩人都又年长了五六岁,也还能勉强地维持对峙。我们在球场上施展这几年分别后打磨的球技,抖露身手,一番龙腾虎斗,人仰马翻,然后场边的树荫下大口喝水,谈论着从前、现在与未来。整条街道上就我们两个人你进我退,没有多余的半个人影。和丁博士的午后斗牛,多少唤醒了年少的记忆,确实带来了这两三年来少有的热血沸腾。当然,代价也是有的,第二天我的额头和脖子蜕皮了。

也是那一年,自年初随着时光的指针拨转,世界的意外接连不断。每天清晨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丁香医生,查看一下席卷而来的疫情最新状态,确诊多少,又有多少在这一夜间触然离开,不由得悲恸不已。然而,1月27号令人震惊的消息来自于DC和鸭子在群里的对话,科比出事了!我连忙翻阅新闻,好几个头条都是暗黑色背景,科比坠机遇难了!

科比确实是值得仰慕的人。他是篮坛上的传奇巨星,球场上的曼巴精神热烈刚毅光辉熠熠,飘逸的动作没有特效都引为经典之作,退役之后亲手打造了曼巴体动画片《Dear Basketball》。

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偶像,而我的时代的偶像溘然陨落。那天早上我重温了一遍《Dear Basketball》。这一次,两岁半的LQM也要硬蹭到怀里一起看看这位传奇巨星的告别诗。我突然感觉到,短短五分钟,格外催人泪下。我怀念的,其实是曼巴对篮球的挚爱以及由此带来的自强不息。而这个,正是我将亲手交给LQM的钥匙。也许,不认命就是我们的命。“开到荼靡花事了”,让人感觉到苍凉的希望。

2021年7月1日,午饭间隙,偷空瞄了一眼NBA,看见太阳与快船的比赛终结,比分定格在130:103。然后体育新闻就开始推送克里斯·保罗宝刀不老,威震球场,终于翻过了西部决赛的大山,站上了总决赛的门口。

我从德的口中第一次听说保罗。那时候,我正年轻气盛,打球总是依靠上篮进球。德场下和我说,中距离投篮才是王道,你看看控卫之神克里斯保罗。后来,在大学英语课上做presentation,我选取了电影《光荣之路》,最后一页贴出了几个黑人球员,其中就有乔丹、科比和保罗。自那之后,就开始对这位颠沛流离的球星有了关注,包括他加盟快船、联手格里芬组建空接之城,特别清楚的是2015年季后赛首轮打板绝杀马刺,然而第二轮被火箭1:3逆转。之后流转至火箭,高光时刻却半道崩盘,与总冠军失之交臂。然后就是流落雷霆,本以为他的职业生涯就此打住,不想意外焕发第二春,关键球打得风生水起,一年时间又重返最佳第二阵容。2020~2021赛季,加盟年轻的太阳,鱼腩球队咸鱼翻身,令人刮目相看,常规赛西部第二,季后赛更是过关斩将,登顶总决赛,只是遗憾未能加冕总冠军。今年太阳气贯如虹,一路高歌,常规赛战绩高居联盟第一,一举刷新了队史最佳成绩,顺利进入季后赛。期待保罗在职业生涯末期再次聚华山而论剑,如果加上点运气,还可能捧起拉里·奥布莱恩奖杯。(这段话写于2022年4月份。截止现在,太阳在西部半决赛被意外淘汰)

2021年7月,东京奥运会在疫情的缝隙里举办了。但遗憾的是,中国选手许昕/刘诗雯不敌日本小将水谷隼/伊藤美诚,错失金牌。相信每一位现场收视的中国观众都痛心不已。然而,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当决胜局0:8大比分落后的时候,连解说员自己都承认,“寄希望于奇迹的出现”。

赛后久久无法平静。我反复思索一件事。他们在赛场厮杀追求冠军的目的是什么?当付出无法得到相应的回馈,他们坚持的意义是什么?似乎,这也是人生终极命题。斩金夺银固然是件欣喜的事情。但是奖台只有三个,对于无法获得奖牌、依然汗洒赛场的其他运动员来说,这意味着什么?那些苦练十年,却未能赢得奥运入场券的幕后选手来说,这又意味着什么?

只要有竞争的地方,必然有人得意,有人就会失意。金牌选手错失金牌这件事屡见不鲜。譬如刚刚说到的保罗,季后赛之初,老当益壮,翻江倒海,尤其第一轮第六场,14投14中,有如天神下凡,直接在NBA历史上立下了难以复刻的标杆。然而半决赛突然断电,2:0顺风球被翻盘,尤其第七场决胜局低迷失利,被独行侠打得落花流水,原本高居总决赛冠军赔率榜首的太阳被扫地出门,直接让球迷怀疑他是不是临阵甩锅,甚至有人直接在赛场外焚烧保罗的球衣以示失望。但愿他不是像我一样,关键场合腿脚发软,见硬不斗。

我思考良久不得其解,放下头绪散步到小区对面的湖边。湖里长满了水草,一簇一簇宛在水中央,像一座座小岛。我曾和甜说,有没有白洋淀的范儿?就是小了点。湖里不知何时生长了一群野鸭子。我站在湖边时,鸭子正在下水,准备从一处水草游向另一处,打碎了满湖的平静。看着这群鸭子争先恐后的样子,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正如鸭子不停地从这座岛游到另一座岛,我们的人生也是马不停蹄地从这一地奔向下一地。

许昕和刘诗雯都是顶级选手,称霸乒坛,获奖无数,金牌拿到手软,会缺这一枚金牌吗?如果不缺,为什么刘诗雯赛后还是哭了?没错,他们不在乎多一枚少一枚金牌,但是他们在意这块金牌。只要在赛场上,就需要不停地得分。即使前半程遥遥领先,只要最后一分没有收入囊中,就不算赢得比赛。一百度的水,少一度都不叫开水。

从这一点说,人生如赛场。有句话说:“盖棺定论。”还有一句话:“浪子回头金不换。”人们评价一个人是基于他的过去,而对一个人的好取决于对他未来还有多少期望。甚至已经得到的好不算好,在路上的好才是真的好。之于人生也一样,“百尺杆头,更进一步”,促使我们停不下脚步的,不是我们已经走过的路,而是我们将要走的路。所谓生命不息,折腾不止,大概如此罢。恋人未满叫遗憾,百年未满叫人生。

别人贴在我们身上的标签,是基于我们曾经做过的事;而我们自己定义的人生,是那些我们想要完成的未竟之事。我们终究是活在一张长长的未完成清单里。以前总觉得一段路总得有个尽头,熬过去就是了;时至今日发现,每到得一个终点之后,一段新的路刚刚开始,后面水路十八弯才露个端倪。“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就在白藤湖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我意识到我不是在等候一盏绿灯的路口,就是在奔向下一盏红灯的路上。有时候,我们总是以山的高度来标定攀登者,而用与山顶的距离来定位跋涉的自己。

最近半年来,我们每个星期二都有一场羽毛球活动,雷打不动。打球时,老史总和CQH搭档,我们其余的人组个车轮战也往往破不了他们的金刚局。我每次上场前,把预期调得很低,因为要习惯接受被对手胖揍。老史激我,你别认怂,拿起你的拍子,像猛士一样战斗起来。我和他嬉皮笑脸,别呀,我赢你十个球就算完成任务了。

有一次C跟我说,我这球技太差了,总是拖后腿。我说,哈哈,别介意,大家都是菜鸟,出出汗,玩得高兴就好了。我们打球不图挣个输赢,而是中意一种氛围。我记得我这只羽毛球拍是2017年元旦,和大兵、ZM、勇子们在深圳宝安体育中心买的,但从那时起,中间只用过寥寥数次。刚开始去羽毛球场和同事们不很熟,加上学艺不精,玩得很尴尬;后来台风“天鸽”席卷了羽毛球馆,夷为平地。过了两年,公司在从前的空地上重建了员工活动中心。但是我仍然没有行动的兴致。直到去年十月份,办公室年轻同事聊起羽毛球兴高采烈,重新点燃了我的热情。我拿出落满灰尘的球拍,吹了吹,绷紧的拍网发出颤巍巍的嘶鸣声。嗯,是时候出发了。

我喜欢和QH尝试单挑。QH技高一筹,屡屡得手。即使开局我7:3或8:4领先,他也能不慌不忙,后半场发力追上来反超比分。每局结束后,他问我,还来不来。我跨过球场中线,深深吐一口气说,来,再来一局。自然,我还是打不过他。尤其随着局数增加,汗如雨织,脚步逐渐跟不上球点,一口气喘不过来越发体力不支,缺氧带来一阵阵眩晕。因为球技相差悬殊,如果打得一两个球恰到好处,XR在场下观战,就拍手叫好。

但是,这种眩晕的感觉会令人上瘾着迷。稍作休憩,等到体力恢复之后又想跃跃欲试,挥动着球拍仿佛在草原上纵马奔驰。姚明还在火箭队的时候,拍过一则公益广告,说:“我不相信宿命,我只相信在赛场上拼命。”以前我也相信。当我看到年轻的同事们在球场上摩拳擦掌,虎跃龙腾,似乎看着五六年前年轻的自己,形影婆娑。他们还掐着青春的尾巴,而我正在奔四的路上马力全开。

胡久辉曾在我的朋友圈留言说:“愿我们半生归来,依然是少年。”春秋代序,英雄迟暮,我恐怕再难以维继少年的锋芒。但我在运动场上挥汗如雨,或者看少年们策马奔腾时,那颗年少的心似乎没有渐行渐远,依旧怦然如故。

(三)

2017年,我在南航机务工程部实习了三个月。五月上旬,倪工帮忙安排了一次难得的Gameco车间观摩实习。我在发动机车间呆了三天,看着师傅们来来往往,拆解又组装发动机外围件,空余时间就在机库里揣摩大大小小的发动机。最后一个下午,倪工通知我说,戴上机场场内通行证,去停机坪看A320换装V2500发动机。师傅们已经在这架飞机上工作了一天多了,我到场的时候他们已用滑索固定好发动机,准备吊起来往飞机大翼下安装。虽然太阳已经下山了,但晒了一天的水泥板上仍热气逼人。白云机场交通线繁忙有序,航站灯有节律地一闪一闪,航班一架接一架列次出港。说到这里,我最喜欢看A350或B777这种大飞机起飞,在空中晃晃悠悠的体态,给人一种落叶飘的轻盈感。等到师傅们装上最后一颗承力螺栓丝,我看了看表,九点多了。我步出Gameco大门,站在班车点上等候穿梭大巴,机务大楼后面的空地上吹过一阵凉丝丝的风——这里比白天安静了很多,除了机场的轰鸣声,还传来一两声似有非有的虫鸣。

有一晚上,我照例从机场回来,独自躺在戴斯酒店的床上。窗外灯光摇曳,将窗帘鬼魅般的影子地投射在屋顶上。我注视着屋顶或明或暗的斑斑驳驳,莫名奇妙地想到了死亡。如果我现在就从这个世界上突然消失,将是怎么样的情景?面对这个问题,起初还有些惊慌。恐惧填满了心室,身体不由得颤了一下。我睡意全无,索性睁大眼睛,盯着屋顶。当我鼓起勇气凝视死亡的黑洞,打算直面我消失了的世界时,反而镇定了许多。当恐惧到了极点,发现也不过如此体验,经历过后反而天高云淡,举重若轻。

提起死亡,自然是一件忌讳的事。自小至大,我对灵异类的东西谈之色变。小时候因为看鬼片,晚上吓得不敢出门;后来看了《故事会》的鬼故事,半夜睡不着,眼前总是浮现那些骇人的情节。后来我就不敢去碰和死人、魂灵相关的影视文字。《少年包青天》最热播的时候,我竟然因为惧怕离奇的凶杀剧情避之不看,当同学们七嘴八舌讨论包拯如何威武、明断大义时,我只能支支吾吾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慌。当然,也错过了《倩女幽魂》。若干年后当我再回头看这部经典时,发现女鬼居然可以如此楚楚动人,还专门翻查了王祖贤的人生轶事。想不到还牵连出我平时喜欢哼唱的《大约在冬季》,与之还有一段绝美的爱情故事。

我害怕死,甚至一度认为这是个不吉利的词。但是,到底怕什么呢?从前我总是掩耳盗铃。那天晚上,我在决定敞开心扉去认真面对这件事。如果是失去生命,这未必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真正害怕的是,死亡利用狡黠的手段给活着的我带来的磨难。梅花香自苦寒来,可是无人知晓多少梅花已凋零于昨夜的北风。纳寒吐香的梅花,只是幸存者偏差罢了。我悲悯自己,就如同怜惜尚未开放就被摧残的梅花苞。

史铁生说过,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活着才是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人生百年,在历史的长河里不过白驹过隙,根本就翻不起一点涟漪。就在这弹指一挥间,万万千千的人来了又走。生命的分量就在这倏忽之间时而轻,时而重。于家庭,我们就是一片天。于滚滚红尘,我们就是一粒草芥。

那个夜晚,我明白了一件事。生命本身是没有意义的。从状态到状态来看,生命始于偶然,无中生有,终归静寂。跳到端到端的宏观视角,人生百年,我们都不过在托着一副肉皮囊踽踽独行,生前一颗尘埃,死后一抔黄土。再把视野拉开到宇宙尺度,我们体内的元素来自亘古时代的星星,百年之后再复于这个古老的星球;30万年前人类尚未直立行走踏出非洲半步,直至今日只算勉强看到银河一角,然而这30万年在宇宙130亿年的年轮上也是转瞬尘土。如果看过《宇宙时空之旅》这部恢弘巨作,想必对自己生命的渺小彻透骨髓。生命之轻,甚至不及鸿毛,无论逝去的、活着的或者还在路上的,以至于值得怀疑我们到底是物理的真实存在,还是加载在模拟器里的一段代码?

肉体永生有用吗?目前生物学家已经找到了细胞无限分裂的密码——细胞端粒控制着细胞分裂次数。而且,科学家已经知道癌细胞可以无限分裂不受约束,只是还不知道生物机理而已。大胆想象,两者结合,人类真有可能打开通往永生的大门。随着生物医学的快速发展,也许将来人类很可能身临100岁还是少年体格的场景。但是,生命也变得更加昂贵。花费了巨量的代价,换来一具150岁的身体,很可能你舍不得他流血受伤,甚至不能出门——万一在马路上被不长眼的汽车撞了,或者自己的私人飞机出个故障,这些都是高贵生命所不能承受的意外。如果装进营养液的人生,还能叫做人生,这样的人生不免苍白黯淡。

如果你正在纠结人生苦短,其实你更应该看开,因为每个人都是这浩渺波烟里的沧海一粟,无论贫穷或富贵,顺达或苦难,一切都将化为过眼云烟。终我一生,碌碌忙忙,也不过图得碎银几两,祈求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走在路上,小蔡和我说,就算现在每年回家十天,十年一百天,三十年三百天。也就是说,从现在算起,等到年老的时候,我们见父母的时间也不超过一年。想想,我们这一生何其短暂,而分配给父母的时间更是少得可怜。

但是,我们要放弃吗?要绝望吗?不,我们需要跳出我们这个个体的范畴,强行注入活着的意义。既然我们活着,总得有个活着的理由。就人类现在认知来看,这就是个既成事实。作为个体,我们无法摆脱生命虚无的终极宿命。但跳出自我封闭的架构,找到一件高于个体的事情,并把自己融入这件事的过程,成为事件的一部分,就能赋予生命肉体一个人为的价值锚定。比如亲情、爱情和友情,比如宗教、家族与理想,比如书中黄金屋、颜如玉、千钟粟一应俱全,比如阅尽人世繁华,看遍人间烟火。有一部可以称之为最像纪录片的电影《冈仁波齐》,完美地阐释了在信仰的支撑下一群人迸发出感人的坚韧、执著与力量。

这就和我们观察一只蚂蚁一样。这只蚂蚁进进出出、满负载荷,轨迹和“布朗运动”相差无几,消磨数月时光,然后在某个角落蜷缩着死去。但是你为它的行动绑定一个目标,为建立繁荣昌盛、延绵不断的蚁族世界而不懈奋斗,立马升华到一只“英雄蚂蚁”的伟岸形象。只不过,它的使命生来就刻写在基因里。

有一天,我和鸭子讨论计算流体力学,突然想到这和流体力学的欧拉法与拉格朗日法颇为相似。

不信你看:社会就是一个流场。我们的人生轨迹按时间串联起来就是一条流线。在这条流线上,我们不会是第一个粒子,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既然是一个流场,就会有千千万万的人在这条流线上前仆后继。你走过的路,我会再次踏上;我做了韭菜,他就会幸免吗?这就是欧拉的视角。

如果切换到拉格朗日视角,我们这颗粒子就生在一个局部时空中,在各种邻域势力的作用下,兜兜转转,时而激流勇进,时而徐怡慢行,发于源,运动不止,终于汇。即使处于同一条流线,至少此时此刻你就是宇宙中的唯一。一路披荆斩棘,领略雪月风花,看起来岁月不也流光溢彩吗?当然,不要忘了给我们的迹线起一个深沉的名字——人生。

有一首钢琴曲叫《出埃及记》,重重的金属之音力拔山河,沃日吞天,如有排江倒海之势。听到此曲,我总是浮起“生如蝼蚁当立鸿鹄之志,命如纸薄应有不屈之心”的警训,甚至一度认为此曲应为《红楼梦》中晴雯量身而作,以至于比书中自带的《晴雯曲》更应景晴雯的角色。相较之下,生之为人,三十而立,我却倍感惭愧。苟且一方,未富即安,眼见日益消沉的意志与当年光芒万丈的豪情判若云泥。我是不屈,但是该向何方不屈?或者,我根本不该留存鸿鹄之想,因为那原本也是缥缈之物。

2018年,QZJ、XL和我在厦门太古培训,一个周末我们去集美参观了陈嘉庚纪念馆。我们走过陈嘉庚墓时,海风凛冽,波涛涤荡着灰褐色的巨石。QZJ看着墓园里瞻仰的人络绎不绝,说陈嘉庚死后依然能得世人拜谒,如此殊荣可谓死得其所,生前丰功至伟,死后凭人缅怀。一个人肉体之死不算死,真正的死是被这个世界最后一次忘记,至此这个人就彻底灰飞烟灭。他说得没错,所谓名留青史,正是我们千千万万后世子民口口相传先贤的名字。

有一段时间,我的日子充满了灰色。在大镜山公园,XL给我看了一段视频,《最后的莫西干人》。铿锵有力的旋律,遥远而空灵。短短五分钟,演绎了一个文明的崛起、兴盛和衰落。曾经是千军万马列队仪仗的雄壮之音,然而此时只有最后一个莫西干人面对西方文明的围观来演奏这段迸裂胸腔的悲凉的呐喊。他说得也没错,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原因,就是欣赏千百年来的人类文明,并将自己吸收的文化加以传承。埃隆·马斯克也是这样想的,而且更为激进大胆。

有好几次,我还睡着,LQM屁颠屁颠地跑到床头。平时习惯了从头顶看他憨乎乎的模样,突然换一个躺着的视角仰视他幼稚的面庞,一种绞痛的体验感触电般刺穿了心房。不止一次,我假想躺在病床上的情景,然后尝试着观察周围的世界。2004年1月,我爸出了意外,随后在医院住了一百多天。那年除夕,我爸就那样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看着我妈备好饭菜送进病房,想到他若干年来颠沛流离、此时此刻却倒在命运的脚下,突然泪水滚落,失声痛哭起来。所幸我们一家三口依然团圆。

眼前晃动着LQM蹒跚的身影,想到脑海里曾经过电一样生生死死的想法,我忍不住心如刀割。我只是留恋这个世界,我只是舍不得他们,还憧憬看着LQM走进大学校门的那一天。我害怕留下母亲带着甜和LQM在这个世界上孤零零没有了坚强的理由。有一次和甜坐在马路牙子上,说着说着她靠在我肩膀上哭了起来。她说:“我害怕如果没有了你,我再也找不到这样爱我的人了。”其实我是知道的,她爱我胜过爱他自己,她怕以后她再无法付真心与别人了。

但是,如果真有但是,恐怕我只能俯首认命,只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美好从指缝间溜走。毕竟明天与意外,谁也不知道哪一个先来。从那以后,我就开始留意各种各样的保险,学着计算最坏的情况。既然最坏的结果不过如此,那么就尝试着接受这个局面,剩下的事情就是好好活着,从死的角度怀着感恩去迎接新的一天,每一个能睁开眼的今天都是一个崭新的惊喜。况且死都不怕,还有什么是过意不去的呢?不如想想还有什么事遗憾没去做。

其实这个想法也是我在金鼎考场门口考驾照时领悟到的。科目二我考了三次才过。其中第二次练车时,我和教练都非常卖力。考试的那天,我报了下午场,所以上午还有半天的时间来纠正第一次考试半坡熄火的失利。大概从早上7点半我和教练到达金鼎练车场,然后每个考试科目一个一个过,最后在半坡上反反复复练习停车、起步、溜下坡,再起步、停车。五月份的珠海已经进入盛夏,八九点的太阳就晒烫了地面,坐在车里教练和我都汗流浃背,后来教练下车站在芒果树阴下看着我。他在车场呆到12点多,吃了午饭,又让我开车把所有科目连起来跑一圈。我觉得胸有成竹了,跟教练说你先回吧。可是就这样还是失败了,我打电话和教练说没过,他嗯了一声就挂了。第三次考试,在考场门口等候叫号排队,离我还早。我研究起考场地图,突然我想,为什么我和教练都很刻苦,明明我练得不错,结果还是考试折戟?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冷静地剖视自己内心,不放过任何隐隐约约的忐忑。看起来我很笃定,但打心底我害怕失败,担心如此努力还有负期望。但是我能接受失败吗?如果真要失败,好像我也无可奈何,只能卷土重来,再战一局。既然如此,何必计较失败的结果呢?想到这里,我心里坦平下来,想象着我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上考场,坐进驾驶室,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半坡起步时,我小心翼翼地放开离合器,车子颤颤巍巍翻过了坡顶。从背坡滑下来的时候,我感到一丝凉风划过脸颊。我在S弯上左右抡着方向盘,就像在跑道的弯道上跑步一样快速飞驰,淡定自如,得心应手。哈哈,终于在第三次走出考场,我在打印的成绩单上挥洒自如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后来,我发现生活中很多场合都适用于这个原理,比如考试,答辩等。当迁移至死亡这个话题时,也同样成立。如果真到了那个节点,我无能为力,但做了最坏的打算,为这个情景习得性演练若干次,我觉得这个结果并非不能坦然接受。

我这样子不是突发奇想。甜的一位前同事的亲弟弟,19岁,刚上大学,却被诊断出黑色素瘤晚期。没过几个月,这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就走了,可以想象一家老小痛不欲生,哭得死去活来。我和几个身边的同事朋友为她家捐了款,希望能从丧子(弟)之痛中走出来。死了的人固然从此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却余生都要活在阴影里。站在公交车站,和XL谈起这个悲伤的家庭变故时,对世事无常唏嘘不已。虽然不是第一次遭遇同学或相仿的同龄人意外离世,但仍然禁不住打个寒颤。

现在想起来,之所以我有意无意地联想到死亡,冥冥之中可能真有灵魂感应存在。一个周日晚上七八点,我从珠海赶往广州,走出地铁白云公园站。我感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父母打电话了,于是掏出手机,戴上耳机,机械地拨了过去。接电话的是我妈。我如往常一样问家里好不好,忙不忙。我妈说好。我问我爸身体怎么样,我妈顿了一下,说和以前一样,不要挂念。然后杂七杂八地说了一堆。地铁站附近人来人往,身边熙熙攘攘的环境让我感到聒噪。既然我妈说了一切都好,我就如释重负,像完成了一件例行的任务。当时也没有多少疑心我爸为什么不接电话。通常都是我爸先接,然后让给我妈。我被人流裹挟着过了马路,挂断电话以后看着绿地大厦灯火辉煌,霓虹闪耀,云霄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半年之后我才知道,我在广州实习的那段时间,我爸大病一场,他正在经历第二次住院。

正如先前所说,我怕鬼。但是我爸去世以后,我不怕鬼了。他走的时候,我在想,如果他突然站起来,我该害怕,还是惊喜?生前他如此疼爱我,忍着一口气看我读完大学,走上工作岗位,然后结婚生子,死后只会越发保佑我,怎么可能肯伤害我半分?我一度渴望父亲化身魂魄走过来,最好我能看得见,摸得着。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也去了另一个世界,见了面叫一声爸,还能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抱紧他的后背吗?有时候我就想,如果他还在世的话,现在会在做什么?和我妈吵架,还是坐在油菜花旁晒太阳?

(四)

当送完LHJ回家后,我和小蔡从香海高速上下来,上了珠海大道。晚上的珠海大道灯光辉烁,流动的车光像极了这座海滨小城夜幕的脉搏。车流量没有高峰期那么饱和,我们一路疾驰,凉爽的风吹得呼吸都有些凌乱。

小蔡说:“需要导航吗?”我说:“不用。就这么几条路。”“你对珠海的路很熟呀。”“那是,当年我可是开过滴滴的。”

没错,2017年我确实当了三个月的滴滴司机。一方面刚拿到驾照那阵子心里新鲜,总想开车过把瘾;另一方面我想体验一下不一样的生活。从小到大,我几乎都活在规划好的图纸里按部就班——小学,中学,大学,然后就进了MTU。我总在窗口徘徊,张眼打量窗外繁芜的世界,羡慕蝴蝶自由自在地飞翔,或者雨燕疾速地穿梭,但我没有胆量走出这个窗口。我依稀听见林徽因在《窗子以外》的叹息。但那一段时间,我好像有了资本。我想去试试。

那时候滴滴注册审核还没有现在这么严格。下个APP,填报手机号、银行卡就可以接单了。因为下班早,通常吃完下午饭还不到五点半,收拾一下就出车了。我出门的时候就打开APP,走到停车场差不多就能接上单。然后就开始了一晚上的滴滴旅程,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浮萍般游弋。对于我这种新手来说,我不挑单,远近都接。甚至听到滴滴“叮咚叮咚”的订单提醒音像被着了魔一样激灵。差不多十点多就准备收最后一单,接个顺风车。运气好的时候三五分钟就能上手一程离家很近的单子;运气不好的话,紧等慢等半个小时还不见订单推送,只好空车跑回家。

珠海不大,所以大部分订单的路程不长,一般情况半个小时能搞定一程,但距离短也挣不了几个钱。后期我大概算了一算,扣除平台抽成和油费,平均一个小时只能挣30块钱。说实话,开滴滴究竟是个体力活,挣的全是汗水钱。完成一单,等待下一单的间隙,我就趴在座位上小眯一会儿,或者听听音乐打发时间。

虽然没能开得很久,但还是小小地见识了一下形形色色的人物。有学生,也有老板;有年轻的,也有年长的;有去医院的,也有来旅游的;有一言不发的,也有醉酒狂言的;有人上车就盯着手机,也有拉着聊天说个不停。有一个周末下午,从拱北侨光路上接到一位到前山世邦燕都的客人,一上车就开始大声打电话,呵斥着对面可能是员工、也能是下级的出气筒。进了板障山隧道,前行的车突然堵了起来,我连忙踩下刹车一个急刹,后边的客人可能往前窜了一下。然后他就质问我开车怎么这么不小心。我说前面的车突然停下来,而且进隧道不开灯。这位仁兄马上来劲了,问我说前面的车牌是多少,我打电话给交警收拾这帮孙子。我悻悻地给他念了,然后默不作声。他就在后排座位上继续刺啦啦地打电话。板障山隧道离前山没多远,没几分钟就到了。他给我指点如何进小区地下车库,我把他送到负一楼电梯门口。他在门口换了一只手拿手机,另一只手夹上了烟。出来之后,我在暨南大学校门口的加油站洗了一把脸。社会就是个鱼龙混杂的池子。既然决意接上了客人,那么送他们安全到达终点也该是我的职责。那时我也没有多想,反正就是小心翼翼开车,兢兢业业接单,平平安安回家。

当然,也遇到过知书有礼的乘客。那年十一期间,我在明珠城轨站接到一对父女,要去香洲港。女儿大概十五六岁,胖胖的脸蛋;父亲穿着格子衬衫,看起来文质彬彬。我下车帮他们把行李放到后备舱,女儿坐到后排,父亲和我坐在前排。我沿着梅华路朝东行驶。父亲大概看我带着眼镜,就问东问西,说我看着像个大学生,然后惊讶于我竟然这么勤快出来跑滴滴,说他女儿整天就知道玩手机,这次出来一路上都没放下过。他女儿在后排没说话,我也没太注意她什么表情。我说,听你的口语像河南的。他说他们漯河的,先去了桂林,然后转乘高铁过来珠海,现在准备坐船去桂山岛。然后就问我岛上有什么推荐玩的或吃的。我说我没去过,不过听说桂山岛很大,岛上还有原住居民。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攀谈起来。我沿着在水面上延伸的窄路直达香洲港码头,下了车父亲很高兴,说我服务很到位,与我相谈甚欢,然后要我给他留个电话,过两天他们再回来的时候专程找我。我说一定,有需求尽管联系我,就给他留了。看着他们拉着行李往前走,我就折道原路返回。出了码头,穿过情侣路,我把车停在对面的路上,旁边一座公园。我侧着脸回味这位有趣的父亲,打开手机继续接单。大概过了四五分钟,滴滴声响了。我左拐右拐到了指定地点,接上了四个女生。刚走了几步,我的电话响了。河南电信,是那位父亲打过来的。我接上电话,他问我有没有走远,他想去附近买几瓶水。我看着车里的乘客,尴尬地说,那个那个我已经接上人了,车里正好坐满了。电话那头,我听见那位父亲失望的叹息声,说好吧。然后挂断了电话。我不知道他怎么想我,几分钟之前还口口声声有求必应,结果呢,刚刚有需要就不能兑现。两天之后,他们果然再没有联系我。

我时常想起这件小事。毕竟是陌生人交情甚浅,我也只是跑滴滴的小卒子。茫茫人海中最初的缘分,大概都始于品味相投,而终于风吹草动。人在江湖,有时候连一些琐屑,我们都身不由己。

又过了一个周末,雨后天晴。我开车在拱北口岸附近游荡。接单铃声又响了。电话接通,对方约定在来魅力假日酒店门口接车。拱北口岸人流摩肩接踵,车辆络绎不绝。我离得不远,不一分钟就到了酒店门口,但是没地方停车,保安打着手势示意我离开。我只好继续前行,绕着酒店右转右转再右转。我打着电话焦急地催促对方,对方说马上就到了。我只好把车开进酒店停车场,晃荡一下掉个头再开出来。终于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剪着短发,穿着休闲装,风风火火,有点着急的样子。上车之后,我才知道,这个订单不是他的,是他一个朋友帮他下的。他打电话告诉对方已经上车了。随后他和我说地图上的终点不是他要去的,他朋友随便定了一个地点先叫到车再说。他要去东莞石龙镇。我有点急了,这么远的路程我还没跑过。而且出于对陌生人的下意识防备,单枪匹马我得十分警觉。我说,我送你去火车站吧,你买张票马上就能出发。他说来不及了,他有一桩生意要谈,对面客户等着他。我看了看时间,下午六点钟。一百六十多公里,一晚上时间,我觉得我能应付。我接了单,跟他谈好价格,一口价,一千块,包含过路费和返程空车。可能真的有急事,他没有还价。他让他的朋友取消了之前的那一单,把要去的地址发给了我。我用百度地图重新规划了一条导航路线。刚走几步,我转眼一想,万一我把他送到了,他那边人多势大跑路,那我岂不是被骗了?我和他说,这样子,你先付一半钱吧,到了终点再给另一半,怎么样?他点头同意,从皮夹子里抽了五张一百块递给我。我按照导航上路了。穿过珠海市区,从金鼎上了高速。他打开后排车窗,雨后湿润但带有凉意的空气灌了进来,也听见高速上尖锐的气流声。估计是手头的事情处理告一段落,他开始和我聊天,说他是香港人,经常往返大陆做生意。然后吐槽了东莞城建格局规划乱七八糟,没有一点大城市的模样。因为路途遥远,加上这种单子从来没做过,一路上我多少有些矜持。我偶尔警惕地从后视镜里瞟一眼他的举动。他跟我在路上七七八八聊了很多,但基本上都忘记了。开了大概三个多小时,到了目的地,车停在了一家饭店的门口。客人把剩下的五百块付给了我,然后推开门匆匆忙忙走进了饭店。等我回过头来,发现靠背上的头枕已经湿了一大片。

这时我悬着的心才着实落地。我沿着路边找了合适的位置停下车,熄了火,和甜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这一路的意外。当然,拿着钱也是沉甸甸的。挂了电话,环顾四周,才发现这里有一处花鸟市场。不过天色很晚,还下着雨,黑漆漆的,没有人。我放倒座椅靠背,半躺着试图小睡几分。但没有成功,雨滴透过车窗打湿了座位。我又打开钥匙,关上车窗。窗外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敲打车厢,打在挡风玻璃上散成一朵朵水花。在陌生的地方听风雨,有一种别样的风味。我躺在车里,感觉到一股温暖感流过血脉。也是那一瞬间,我真的了解了车是移动的家,是家的延伸,至少漂泊在外能为你遮风挡雨。知乎上有个问题专门论述为什么需要买车而不选择性价比更高的租车,一个高赞答案回答这就和“宁可花四五万一平买个厨房,也不愿天天吃外卖”一个道理。

至今,我都能凭着这座花鸟市场定位,在地图上找到当时歇脚的那条路。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发了条微信,和甜说准备回去了。她嘱咐我路上慢一点开,晚上天太黑,路不熟,还下着雨,要多加小心。我答应着,打开雨刮器有节奏地摇摆。我顺着导航路线曲曲折折地往回赶,路过虎门大桥时,又看见了雄伟壮观的擎天桥柱和斜拉钢索,在过往的流光里巍然不动。之前都是坐车路过这里,而这次我冒着风雨第一次自己开车经过。倘若不是桥上禁止停车,我一定下去一览“潮平两岸阔”,或渔星点点。回去之后,12点多了。但甜还没睡。我把剩下的700块钱递给她时,她红着眼哭了。

再后来,吃晚饭,我妈跟我说,每次出去跑车的时候,你什么时候不回来,甜就什么时候不睡觉,非得等我直到回家。你出去多久,大家就担心你多久。

又过了一个月,我通过狮山路丁字路口时闯了红灯。树丛过于茂盛,遮掩了一盏红灯,而我路过的时候慌慌张张正好没有看见。一周后,我收到了交警的罚单。自那之后,我对出车开始有些意兴阑珊。一段滴滴生涯很快落下了帷幕。

我时常回想我在那段时间里收获了什么。有风雨,有惊喜,大部分时候就是等待与奔波。这个世界纷纷扰扰,而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当上一个乘客抱着孩子一脸焦急露出愁眉莫展的模样时,下一个乘客就可能拎着个闪亮包包花枝招展满面春风。以至于作为摆渡者,我与他们俨然来自两个世界,这小小一方的熙熙攘攘冷眼旁观着我。我没有上帝视角,在上帝的视野里也难有我的踪影。而我刻意告诫自己,打破在象牙塔里捏造的玻璃心,学着用笑脸盈盈迎来送往,接受来自世俗眼光的挑剔的打量。

晚上行车的时候,总是令我想起龙哥上一天班后还载着我去看车的情景,从一地碾转另一地,不厌其倦。一天晚上十一点多了我们还在神湾晃荡。几个星期前路过神湾路口时,我还对甜说,龙哥推荐这是神湾最出名的特产。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给你们带的菠萝吗?对,神湾肥婆菠萝。想不到现如今我们每周都打这里路过,摊位上摆放的菠萝和五年前一模一样。

虽然钱没挣到多少,但我的车技长进了不少,而且让我对珠海的路了如指掌。所以回程车我一般都不用导航,抄最近的道一溜小跑,而且深夜的绿灯也会为风尘仆仆的赶路人一路开启绿波速度。走到楼下,我会看见一扇还在亮着的窗户。回家打开门,LQM已经熟睡了,而有人依然在等候一个归来的脚步。

后记

当这篇琐记写到临近结尾的时候,LHF发来邮件说,祝贺我获得了2021年度南方航空集团先进个人的荣誉。君哥和Michael说了这件事,Michael冲我举着大拇指,笑着说:“Congratulations Roy! Well deserved.”我说:“I'm just a lucky guy. Everyone in this team is so excellent, and I'm a representative to have such an honor. I have gotten so much help from them.”

是呀,这六年我从一个青涩的新手变成了独当的老鸟,与这个屋的人朝夕相处,他们也见证了我每一点滴的成长。这期间同事们不胜其烦,倾囊相授,更重要的是,他们不拘一格的包容与帮助。有些事于我而言,就是雪中送炭。

当年我和甜只身南下的时候,他乡异地举目无亲;而如今,珠海已然成了Base,我们马上就要一家五口人了。

横琴岛东南角有一块嶙峋的大石头,刚来珠海的时候我们造访过一次,在石头上并肩坐着逗留了好久,吹拂海风,看惊涛拍岸。这块石头过去以后,就是一望无际的南海。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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