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家里的老三,双胞胎里的小的,村里人都叫我三多。三岁那年,家里决定把我带回城里上幼儿园,就这样,乡下的老屋里就只剩下了两位老人。
老屋很有些年头了,旧时大地主的房子,分给爹爹婆婆后又住了四五十年。不算气派,却仍然齐整坚固。青石板砖墙,屋顶叠着整整齐齐的瓦片。屋檐两头各立一只形状奇异的神兽。抬脚跨过门槛,对墙上贴着门神和墙画。堂屋有些阴凉,同样阴凉的是桌上砖红色的老泥壶——乡下人家里都有。壶里常备冷却下来的,带点咸味的茶叶水。说是茶叶,应该是某种树叶,味道清淡,带着浓荫下的凉。热天午后,口干舌燥地冲进门,对着壶嘴咕噜咕噜猛灌一桶,心就能平静下来。
堂屋两边各有一间卧房。我和婆婆睡在左边。摸黑进门,扯一下灯绳,灯泡黄得刺眼。睡前婆婆会开一罐罐头,梨或黄桃的,凉凉甜甜。一边喂我,一边自己吃。慢慢吃完,再睡下。心满意足。闷热的睡梦中婆婆摇着蒲扇,有时候停了,我一动就又摇起来。
再睁眼的时候房里只有我一个人,是热醒的。阳光悄摸溜进房,周围安安静静,只有母鸡在外面咯咯哒。我爬起来,穿过堂屋向后去厨房。没有人。灶台上凉着早饭,有时候是粥,有时候是薄饼。婆婆的粥就是简单的放米进锅煮,却煮得粘粘绵绵,米汤醇厚,像这村里的日常,纯朴又让人安心眷恋;薄饼呢,则用加了鸡蛋的面浆沿着整只大锅铺满一张,又薄又均匀。铺上去不一会儿,浓厚的谷物香气充溢灶间。取材就地,滋味却连绵悠长。
厨房隔开一间厢房,是牛住的地方。我常常喜欢站在厢房门口,看着昏暗中,嚼干草的牛嘴一动一动,咬合的声音笃定结实。这声音让干枯的草变成了风味多汁的酱豆腐干,惹得我遐想连篇。而这个时候牛是不在里面的——爹爹一早带它去远处吃草了。我跟着去过一次,要穿过高高低低的田埂路。草丛里藏着会钩皮肤的荆棘,胳膊和腿一不小心就被划得一道道。我不吭声,只顾走得小心。
正午时分,炊烟和着柴火味顺着烟囱飘荡在老屋上空,婆婆又在烧午饭了。我从外面野了回来,顶一头荷叶,老远就能闻到。“不绕远路了,就打菜园穿过去吧。”小伙伴鬼机灵,一脚踏进菜地。
夏天的菜园是很繁荣的,红的绿的黄的橘的,瓜果花叶互相掩映着,圆嫩可爱的果实,有的急着跳出来,有的却害羞躲藏在深处,深怕被找到。“丫丫看,那就是芝麻虫哦”。一次婆婆指着芝麻叶上,一条手指粗的大肥虫,背上点着灰黑的斑点,吓得我心猛地一惊。
赶上缺柴火的时候,婆婆会去厨房门外的小树林里捡树枝。我喜欢在那里找知了壳,只是要小心树上掉下来的杨辣子,落在皮肤上一摸,又痒又痛。夏天雨水多,蛤蟆怕是憋闷得太久,一下雨就都跑到林子里来透气,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胆大的小伙伴提着袋子跑来找我一起捡,我胆小,就看着。他一下就能捡一二十只,拿给婆婆给我们煮汤喝。
林子背后是一条流经整条村的小河。河上曾经架着一座木板搭的小桥,窄得只有杂技演员才敢通过。有时还能看见鸬鹚捕鱼:人站在小船上,戴着斗笠,鸬鹚脖子上套根绳抛出去,在水里啄一阵再扯回来,说是怕它把鱼吞进去。啊,河里有鱼。我暗想。于是乘人不备找了根细绳,蹲在小桥上就钓起来了。怔怔地盯着水面,脑子突然空了,人坠了下去。我手忙脚乱地扑腾着,呛进去好几口水。还好不远处有人看到,把我救了上来。
小河平时用来洗衣淘菜,提供生活用水。太阳落山后,就是小人儿们的天堂。整个村的孩子都聚集起来,跳到水里,欢畅如水猴。这时村里就热闹了:只会狗刨的家伙们,水花用脚打得天大;技艺不熟的手里托只脸盆,也用脚奋力搅着水花,却只把水搅浑了;岸边围满观看的大人们,忍不住七嘴八舌地指点:脚要打起来啊,手要呼水撒,喝水不怕,就是要喝......最胆小不敢下水的就成了大家集中关心的对象,于是越发害羞了。比如我。大家就叫着:多儿啊,三多啊,不怕哟,看刚刚哥哥多会游......
天刚擦黑,家家户户就在门口摆上一张竹床。用冷水抹干净,刚刚躺上去还是凉的。黑暗中,大人小孩都坐在上面聊天吃瓜,一直到深夜。除了各家各村的新鲜事,还常常讲鬼故事。我挨坐着婆婆一动不敢动,就看见前方有个亮亮的东西一闪一闪的移动过来。婆婆把蒲扇递给我,丫丫啊,去,用这个一拍就下来。我在追赶途中听见小伙伴的声音,他也在扑萤火虫。果然是一拍就落地上,还是一亮一亮的,要赶紧去捡,慢一拍就又飞起来。我们每次都用玻璃瓶小心的装好,想看看白天还亮不亮。然而一觉起来就忘记了。晚些时候爹爹收工回来,我期待他带的火烧粑,外壳撒满芝麻,又香又脆,里面却像面包一样绵软香甜。这个时候我就记不起芝麻虫了。大家一起分食,格外美味。
夜深了,聊天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的眼皮渐渐下沉。慢慢地什么都听不见。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从困睡中醒来。我的头趴在爹爹背上,爹爹背着我静静地走。四周包裹着无声的黑夜,远处不知道谁家闪着点点的灯光。空旷的夜发出指引的召唤声,神秘静寂。
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仍然困着,睁一下眼,又闭上。
这是现实吗?还是梦境?我迷糊中分不清楚。
我们在遥远的路上,好似走不到尽头。我想着,我们要回家了,婆婆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呢。又睡去了。
回城里上幼儿园的我,穿上了漂亮的小格子裙,忙于关注午饭时分到的汤匙是金色还是银色,和等待草地上好不容易空出来的秋千。老屋就像装在玻璃瓶里的萤火虫,小小的我记挂着。却也很快就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