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雪
我的故乡,是藏在群山褶皱里的一个小山村。那里的雪,仿佛是从远古飘来的、未曾被时间驯化的精灵,莽撞而又温柔地覆盖一切。而关于故乡的整个记忆,竟都浸润在这雪的底色里,随着四季的颜料,一层层洇染开来。
春日是小心翼翼的。屋脊上的残雪,被阳光一照,便化作涓涓细流,沿着乌黑的瓦当,“滴答——滴答——”地落,在檐下的石板上凿出深深浅浅的窝。那声音,是光阴的秒针,不急不缓。我总爱蹲在那里,看水珠如何摔碎自己,又如何聚成一股,歪歪扭扭地流向院角的泥土。泥土还是冷的,硬邦邦的,吸饱了雪水后,便透出一种深沉的、近乎于黑的褐色,蒸腾起若有若无的、带着腥甜的凉气。山野的雪退得更迟些,总是山顶先裸露出嶙峋的脊背,雪线一天天下移,像天神在缓慢地卷起一铺巨毯。雪水汇入山涧,村子那条安静了一冬的小溪,忽然就变得激昂丰腴起来,哗哗的声响,整夜整夜地流进我轻薄的梦里。
到了夏天,雪的影子便只剩一丝凉意,藏在村后那片原始林的深处。林子里,腐叶与青苔的气息厚重得能拧出水来,日光被密实的枝叶筛过,落到身上只剩下斑驳的、跳动着的铜钱大小光斑。我常和玩伴钻进去,躺在沁凉的、铺满松针的地上,看阳光在极高极远的树冠间闪烁游移。外婆说,那林子底下,化了的雪水渗成暗河,养着整座山的魂魄。最妙的是雷雨过后,群山被洗得苍翠欲滴,云雾蒸腾起来,缠绕在半山腰,白得耀眼,恍惚间,竟以为是寒冬提前送来了问候——那是故乡的雪,在盛夏里留下的、一抹清凉的魂。
秋天是万物奔赴一场盛大的别离。山峦仿佛一个慷慨的醉汉,将所有的颜料打翻,泼洒出漫山遍野的、燃烧般的赤金与赭红。风变得爽利,掠过田野,掠过场院,带来新稻的暖香与枯草的微涩。我们忙着拾掇,将金黄的玉米棒子编成辫,一串串挂在屋檐下,像是给老屋佩上了丰收的勋章。夜里,月光如洗,水一般漫过寂静的村落和山廓,清辉凛冽,竟也带着一股霜雪似的寒意。那时还不懂何为“悲秋”,只觉得天地忽然空旷起来,心里也空落落的,仿佛在等待什么,来填满这无边的寂静。
而冬天,它终于来了。它来之前,天地是肃穆的屏息。然后,某一个清晨,推开门,世界便只剩下一种颜色。那雪,不是江南薄如蝉翼的敷衍,而是北国沉甸甸的、足以压断竹枝的馈赠。它抹平了沟壑,覆盖了屋舍,将一切尖锐的、嘈杂的、纷乱的线条,都归纳成圆润而沉默的弧度。整个山村,成了一幅酣眠的、淡墨的写意。
童年的我们,是这静寂里唯一活泼的注脚。我们呵着白气,在齐膝深的雪野里疯跑,摔倒了也不疼,索性躺成一个“大”字,看灰白的天穹无尽地低压下来。小手冻得通红,却固执地要滚出最大的雪球,堆一个丑怪而忠诚的雪人,用煤球做眼睛,用枯枝做手臂。最有趣的莫过于在院中扫出一块空地,支起一面箩筛,撒上秕谷,系上长长的麻绳,躲在门后,屏息等待那些饥不择食的麻雀。它们蹦跳着,机警地张望,终于有一两只忍不住钻到筛下,猛地一拉绳子,看筛子“噗”地罩下,那份狂喜,足以点亮一整个灰蒙蒙的寒冬。玩够了,跑回烧着热炕的屋里,扑到外婆跟前。她总会用那双枯瘦而温暖的手,握住我冰凉的脚丫,捂在怀里。窗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花,奇形怪状,像另一个神秘世界的森林。炉火哔剥,映着外婆安详的脸。屋里弥漫着烤红薯的焦香,和一种被风雪烘托得格外坚实的暖。
如今,我离开那片山雪,已有很多年了。见过了许多地方的雪,有的轻盈如絮,有的迅疾如砂,却总觉得它们单薄,落在地上,转瞬便成了泥泞。它们没有故乡的雪那种能覆盖一切、重塑乾坤的魄力,更没有那份在寂静中孕育着无数生命喧响的厚度。**原来,最深的乡愁,并非仅仅是地理的,更是时间里的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落满了从童稚到中年的所有来路,将那些散碎的、温热的光阴,静静覆盖,妥帖收藏。**
又是一个岁暮,我坐在异乡的暖气房里,窗外是都市永不疲倦的流光。闭上眼,仿佛又能听见那雪落的簌簌声,自千里之外的群山之巅,自岁月的最深处,温柔地、不绝地,落下来。落在我再也回不去的院子里,落在那段被雪照亮的、透明如水晶的时光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