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清明与往年不一样,多了一份重重的心思。这份心思,来自对一位教书先生的追忆,其中有对往事的缱绻,更有对故人的愧怍。正因为如此,忍不住深夜提笔,藉以一纸文字,略表对恩师余彩全先生的深深怀念。
时光追溯到三十年前。那年,十五岁的我中考落榜。落榜意味着读书生涯就此终结,也就是与前途无缘了。又瘦又矮的我,不念书能做些啥事呢,我害怕呀,天天坐在门槛上哭。可是当时有规定,不准复读。只是这个规定不太呆板,有关系,还是可以的。父母见我读书心切,又是一个宝贝儿子,便四处求人。终于有一天,母亲笑容满面回到家中,我知道,读书有望了。
母亲找到的这个人,是她的一个亲兄弟,离她娘家只隔四、五家。母亲把我的情况对他说了,他一口应允,说:“三姑,为孩子的前途着想,这个忙我一定帮!”其时,他正在家乡的一所中学教书,也真的是找对了人。
那天母亲带我去见面,我多少有些胆怯,低头不敢说话。他哈哈笑着说:“三姑!时间过得真快,眨眼你的孩子就这样大了!”听见笑声这样随性,我才敢抬头望他,高高的个子,穿着一身干净的灰蓝中山装,因笑眯起细长的眼,也因笑露出满口齐整洁白的牙。从他那般的和颜悦色里,我的心似乎一下子就贴近了,亲亲热热地喊了声舅。他伸出那双细长手指的大手,摸摸我的头,仍笑呵呵地说:“你父母都是勤劳发狠的种田人,给你念书也不容易,巴望你以后吃轻巧饭,今后一定要争气啊。”
就这样,我改名换姓,重新办理了学籍,进了他所在的学校就读。难道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我竟然成为了他的学生。几年的朝夕相处,让我更加深入地了解了他,并由衷地喜欢上了他。
或许是我的个子在班级偏高一点,也或许是我与他的这层关系,他直接让我当了班长。说实话,我总觉得这有些任人为亲之嫌,好长一段时间脸上还火辣辣的。可能他的用意是这样的,让你当班长,得作表率呀。为了进一步加强对我的监管,他干脆让我搬进他的房间里住,好在他眼皮底下不致于犯怪。
他的房间是一间大约两十多平方的单人间,屋里的陈设简陋。靠近走廊的窗户前摆放了一张办公桌,上面堆些平时学生的作业,自己的备课笔记,最显眼的,是笔筒里几枝毛笔。一张帐子床据中,靠后放有一只大大的木箱,放着平时的洗换衣服。木箱上码着课本及课外书籍,大多是历史传记之类。还有两个洋铁箱,两个水瓶,放在壁柜里。
那两个洋铁箱,有些作用。一个是装了炒米粉的。这是他的爱人见他的胃不大好,给他平时备的零食。然而我总是沾光。当炒米粉经热水冲泡飘来醉人的香时,我也禁不住口水暗吞。这时他笑眯眯再拿一只碗来,替我调上稠稠的一碗,说:“长个子的时候,也吃一点!”另一个洋铁箱,装了茶叶,上面还放了用卫生纸包的炭头。这是他最大的爱好,极喜喝茶,并且浓。时常见他深夜里披着中山服伏在桌前,认真地作着备课笔记或者是看书,但总不时伴有有滋有味的嘬茶声。或许,喝茶是提神的吧。
睡前的卫生他是很讲究的。他有三个盆,两大一小,两大的洗脸洗脚,小的洗下身,经年如此,从无改变。他睡觉的时候,那呼噜声就不一样了,简直如虎啸龙吟。这是他有鼻炎的毛病--多年的教书生涯,粉笔灰造成的职业病。刚开始我很不习惯,但久了,也在他那山雨欲来的节奏中沉沉睡过去。早上他起得很早,总见他拎着夜壶,往学校的厕所里去了。
由于他的爱人是农村户口,所以他算是“半边田”的人,经常回家做农活。他的个子高,因而胯子长,骑那辆二八式大杠加重自行车,脚一踮,人就上去了。礼拜天我偶尔到外婆家带些菜,见他戴着崭新的草帽,穿着白色的的确良衬衫,蓝军裤,颇为讲究,与普通的百姓不同,一看就是儒雅之人。不过挑起一担粪来,健步如飞,丝毫不比那些庄稼人逊色。
趁他不在宿舍住的时候,我才可随心所欲翻翻他的一些东西,包括备课笔记与那些课外书。他的备课笔记做得很是详细很是认真,字迹工整秀丽,仿佛刊印上去似的。那些课外书,大多用红笔标注,有圈有点,也有密如蚂蚁的注脚,看样子钻研得透彻。书看倦了,我便拿来毛笔,在报纸上临摹他的字体。他的毛笔字端庄凝重,一丝不苟,这如同他的为人敦厚实在。我当然练不来他那般的神韵,胡写一通后,又生怕他发现,偷偷把报纸揉成一团扔进学校外的树林里。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我的糟蹋,但从此经常让我在黑板上抄写布置学生的作业、文章段落分析、词语解释等等,目的是让我多学多练,能有一手好字吧。
学校有食堂。住宿的学生与老师都吃食堂,只是老师时有小灶,比如一碟卤鱼,一碟渣肉之类。时常他见了我,将碟子的鱼肉扣在我的饭头上,说:“我经常回家,有得吃,你做学生的天天动脑子,补充点营养!”见我满眼感激的样子,颇有些严肃认真的表情:“吃了好好念书,要对得起你娘老子!”
面对这样一位可亲可敬的老师,我还有什么言语来表白的呢,惟有刻苦学习,才能报答父母的良苦用心,报答他那样殷切的期望。努力的付出终于换来丰硕的回报。记得接到中考成绩时,他满怀的喜悦止不住溢于言表,仿佛是他获得了优异的成绩似的。背地里他逢人便说,我是他一生的骄傲,是他教书生涯得意的弟子之一。
可是,作为他的得意弟子,我却感到无比愧疚。毕业后随父母到他家去看望过一次,带了一条烟两瓶酒,他尽力推辞,奈何不过收下了,客气地留我们吃中饭,以示回敬。后来,是因为在毕业后的那些年里,苦于生计疲于奔波,竟然没有再去看望他,虽然,我的心里,常想念着他。我时常诘责自己,是不是太过于虚荣,而在一直回避与他的见面?总想在自己风光的时候才去见他,可是事不由人,好梦难圆。
在我工作后的第七个年头,我准备去看他,可母亲告诉我,由于脑梗塞,行动不便,他的儿子带他到苏州去了。此去千里迢迢,更无音讯。随着年龄的渐大,我更加想念与他一起的那些过往,想见他的念头与日俱增,寝不成寐。我的这份不可言说的逃避对于他而言,又是怎样的想法呢。是不是他偶尔想起我的时候,感叹人去茶凉,人情如纸?我不敢去作猜想。
当我终于得知他的讯息时,他已卧床不起,神志不清了。他的儿子说:“老表,你想来看也没有用,他现在连我也认不得了。”听到这样的话,我怅然若失,内心感到无比的难过。
再次见到他,是去年的腊月,他的儿子捧着他的骨灰,回老家安葬的时候。当我站在他的墓前,望着碑上那张曾经多么熟悉多么亲切的照片,纵有万语千言,只能深埋心里,独自回味。
清明到了,这是想念的日子。恩师,明天我会早早地去,捧一掬家乡的泥土于您,应该,这泥土里,会有我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