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父亲去世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爷爷为了能让一家子吃上饱饭离开八角村走了西口,父亲为了儿女求学又回来了。回山西的第二年,父亲突发意外,死在了工作岗位上。那年我母亲三十九岁,姐姐十七、哥哥十四、我六岁,我对母亲的确切记忆也是从她守寡开始的。父亲去世前的事,我只零零散散记得一点,父亲去世后家里发生的所有事,我几乎能完整想起来。

六月初六,八角村赶会,人们都听说我家昨晚出大事了,都来看热闹。院子里围得人山人海,母亲让我对着灵柩磕头,我偏不,整个村里的娃娃们都来我家玩,我高兴地忙里忙外,谁跟我关系好,我才让谁从门缝里看一眼我家里的“热闹”,哪里顾得上磕头。和我一样不懂事的还有我的姥娘,我母亲几次昏死过去,可是她竟去会场买了几个香瓜,自己独自吃了起来。看着这一老一小,舅舅失声痛哭责怪起了姥姥:“妈呀!美荣(母亲名字)都这样了,你哪来的心思吃呢。”

父亲单位的领导赔偿了我们家五千块钱,就让母亲把父亲草草安葬了。父亲是突发意外,那时候村里也没有棺材铺,母亲听说村里有位老人给自己备了口上好的寿材,非要买,人家要价四千五百块,母亲眉头没皱一下买了,那是一九九二年。

父亲丧事结束后,爷爷奶奶决定带走姐姐,他们认为十七岁的女孩子已经完全是个大人了,应该早点替家里分担,反正迟早要嫁人,读不读书也不重要。姐姐害怕辍学,更懂家里境况,她跟母亲商量让她再读几年,毕业了一定和妈妈一起分担家里事情,母亲没做一刻犹豫,“只要妈有口气,只要你们想读,妈就一直供”这是母亲对姐姐的承诺,她做到了,姐姐也做到了,从师范毕业起她就开始跟母亲养我们这个家,三十年无怨无悔,直至昨天她还在跟我说“老妈是我们三个的天。如今老妈不在了,姐姐顶起这片天,在我面前你们还是孩子,活你们自己想要的样子,在亲情面前我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你们是我的骄傲,我的财富。”

姐姐完全继承了母亲的无私,她和母亲一样把我和哥哥一直护在羽翼下,如果你问我有几个家长,我会告诉你两个,一个是妈妈,一个是姐姐。大多数人不理解我母亲为何强势,我姐姐为何强势,我知道,他们只是把父亲的铁骨盔甲默默地穿在了自己的柔骨嫩肤上。

随着父亲的去世人情也薄凉到了极致,后来的日子不管再怎么难,母亲都没去父亲工作过的地方要过一分的安置费,也没让他们帮过我家任何忙。她总是说:要让父亲走得有尊严一些,不能给去世的父亲丢人。

父亲去世那年腊月,母亲怕爷爷奶奶想儿子,便打发我哥哥和姐姐回内蒙过春节去了,家里就留下了我和她,别人家的春联是红色的,我们家不贴,别人家鞭炮齐鸣,我们家我和母亲哭上没完。

父亲在世时家里有一辆自行车,父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有自行车的声音传来,母亲就拉长了脖子看向窗外,直到人家走远她才失望地回过神来做自己手里的事情。有时候她在和面、有时候她在洗衣、甚至有时候她在上厕所也要着急站起来看看。

大年三十晚上,母亲和我已经睡下了,又隐约传来了自行车的声音,母亲光着身子,鞋都没穿就蹿到了窗户边向外面看,自行车的声音消失了,她回到被窝放声大哭。我那时候还不懂什么是思念,以为母亲疯了,她哭我也跟着哭。枕头哭湿一大片,把枕头翻个身继续哭。

父亲去世第二年,姐姐考上了忻州师范,她爱画画,被忻州师范美术系录取了,去了交学费才知道美术专业学费比普通专业贵了不少,没和妈妈商量她学了文。隔了两年哥哥又考上了高中,哥哥在高中读了半个月自己转学去了原平工校,他觉得念完高中再念大学费钱,不如中专毕业了还给分配工作。

尽管他们都没念上自己心仪的学校,但母亲为了给他们俩凑够高额的学费还是费了很多周折,把内蒙的房子卖掉以后还欠下一屁股债。人富时,铜也是金子,人穷时,金子也变成了铜,母亲把父亲留下的半罐头瓶沙金,按32块钱一克的价格卖掉了,卖了七千块钱。她带着我从收金子的那户人家出来,走几步就回头看看,哭着说:“这是你们父亲留给你们的嫁妆,我死了该咋交代他呢!没了这些东西,我的娃娃们以后结婚连个像样的东西也拿不出来了”。

第二天,丧良心的买主就按60块钱一克的价钱转手卖给了其他人,村里人都替母亲愤不平:“孤儿寡母都已经这样了,你还好意思捉弄她。”母亲听了一病不起。这些贱卖掉的金子成了她一辈子的心病,她念叨了很多年,她吃的不是亏,是以后见到父亲的羞愧,她一辈子强调自己傻,其实都是在回忆吃过的亏。

那时村里人们都劝母亲说“好人家也供不起一个学生,你个女人家咋能供起三个呢,让两个闺女不用念了”,母亲也总是回答“回山西,就是为了让他们读书的,现在把他们爸爸的命也搭进去了,他们要不读了,我咋能交代了自己的良心呢”?

“良心”是一个没有标准的命题。有几年家里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母亲打算回内蒙跟我的几个叔叔们借钱。那几年很多山西人到内蒙贩羊,为了能省下车钱,母亲就搭乘他们的卡车回内蒙,数九寒天,她一个人坐在卡车车厢里,躲在一块苫布下避风寒,从神池到保德到府谷,到伊金霍洛旗,再到包头固阳,要走上两天的时间。一路颠簸、一路受冻,转弯或者刹车的时候,她满车厢乱滚。

车主好心怕她冻坏了,让她到驾驶室里躲一躲,母亲多心,不好意思和人家挤,只是到了吃饭的地方会多要上几罐头瓶热水取暖。从内蒙回来母亲就只能和一群羊挤在一起了,虽然抱着羊暖和了不少,可她身上到处是羊粪和羊鼻涕,她一路回来都不好意思去饭馆吃一口热乎饭。

母亲辛苦下了不少,可是一分钱都没有借到。她两手空空从内蒙回来了,回来以后又是一病不起,从那时候开始她学会了一切靠自己。她带着我经常去给父亲上坟,到了坟里她整个人爬在坟堆上放声大哭,农忙的人们路过,十来个拉不起母亲来。她呼喊父亲能给她些力量,谩骂父亲无情,一次也不到她的梦里来。

别人家盼中秋、盼过年,母亲眼巴巴地盼上坟的日子,她带一瓶烧酒去,给父亲喝一半,她自己喝一半,半醉半颠在西北风里哭睡又醒来。我害怕,一个人跑回村里去叫大姨(母亲的表姐)和姨夫。大姨来了搂一把柴,就烧在母亲跟前,母亲不走她也不拉,我们就都在父亲坟上哭,直至日落西山了,娘仨个才搀扶着回村。

                住南窑

后来我在八角村上了户,村里给我们家分了四亩地,日子总算有了新的活法。母亲为了养活我们种地、卖豆芽菜、给公社的食堂做饭,栽树、铺路、在工程上当和泥的小工,去山上挖草药,摘柠条,只要能挣钱,母亲什么都干。后来我们连房子也不租了,母亲干脆带着我借住到了农机站院里榨油厂的一间仓库里,在那里我们一住就是十年。

那仓库是间窑洞,坐南朝北终年不见太阳,主家为了放得下更多的东西,箍窑时把地面深挖了半米,我们每次回家就跟跳坑一样。库房有两扇大门,门上面是椭圆窗户,窗户上装着三块小玻璃,尽管玻璃不大,但也是光唯一能进来的地方。

榨油厂出出进进的车很多,不是来买油,就是来卖胡麻、黄芥和菜籽的。虽然我家和挨着的那几间都是仓库,但是我家是挂着门帘的,这些司机们也是不长眼,把他们的农用车直冲冲地就倒进我家里去了,经常人还在家里地上站着,车斗子就进来了,吓得我小跑着往炕上爬。偶尔还有人在我们家的大铁门栓上拴牲口,骡子居多,偶尔有驴,平车里还拉着草料,那些牲口一边吃一边拉。拴好牲口人就去赶集了,回来的时候那些男人们还要在墙角撒泡尿才走。

本来就是借住,母亲不好意思影响人家榨油厂的生意,一直什么话都不说。后来我在门口种了一大片韭菜,绿油油的韭菜才护住了家里的安全。

人穷,还耗子多,耗子个头有我脚大,不怕人,刚开始我和母亲躲在一个被窝里被吓得一动不敢动。起先白天还和上水泥糊耗子洞,可晚上耗子照样跑,慢慢也就不糊了,根本不起任何作用。我母亲开始只敢扔鞋子吓唬它们,后来敢拿着炉锥打了,到最后我也敢了。

母亲在公社的食堂做饭,晚上有时候回来得比较晚,我一个人无聊,就举着炉锥爬在炕沿上等耗子出来。耗子习惯顺着墙根走,它们但凡跑慢一步,就被我拿手里的炉锥穿通了。最多的时候一晚上我能捅死四五只耗子,耗子血经常溅在我脸上,我也不管就睡觉了。母亲回来看见我脑袋上已经干了的血渍,被吓了好几回,确认我没事以后,她就开始哭,边哭边把我搂到她的被窝里。她哭我也跟着哭,哭上半天不知道为什么哭。

有一回我姥娘给我买了一袋奶粉,让我补充营养,我不爱喝,拿着奶粉和水泥玩,有那么几天,家里耗子一窝窝死,我母亲拿簸箕倒死耗子,发现耗子肚子都硬绷绷的,吓坏了,以为是传染病。我才想起自己玩着的那堆水泥,出去看,果然被耗子吃掉不少,耗子吃了水泥居然凝固住了肠子,比耗子药都管用。

有一年夏天,下了二十多天的雨,睡到半夜,窑皮噼里啪啦往脸上砸。人活一身皮,屋活一身泥,没了窑皮的窑洞,抬头就是石头和黄泥。外面下大雨、家里下小雨,雨水裹着泥巴流下来,把个破窑溅得更加不堪了。以前家里虽穷,可母亲爱整洁,天天要把家里的被子叠成整整齐齐的方块,再盖上白色绣花被单,也还算温馨。这窑皮一掉,连着母亲的脸面也一并掉了,雨水漫回到了屋里,我家独特的深坑式建筑,很是储水,整间破窑,比水帘洞还水帘洞。

大雨刚刚过后,哥哥新交的女朋友独自一人来我们家串门来了,母亲的脸一下子没地方搁了,平时虽穷,可还有个坐人的地方,这一刻,地上都是水,炕上盖着一张大塑料布,我钻在塑料布下面写作业,母亲不知道该让哥哥的女朋友回屋里来,还是出去。那是个很好的女孩,没有第一时间转身就走,在我们家吃过午饭才离开。雨水过后,哥哥和母亲给那间破窑装上了塑料布窑皮,以前过年,把家里粉刷一遍,还有一点新意。塑料窑皮没几天就被灶台熏成黑色了,整个家也愈发黑了。

住南窑那段日子真苦,一年里只在正月和中秋能见着肉。哥哥姐姐在外面念书,我和母亲平时都靠山药充饥,山药也是捡的别人家的。舅舅心疼母亲,为了接济我们的日子,都让我们种他宾馆里需要的东西。山药起回来,母亲一颗不剩就让宾馆的车全拉走了,我们娘俩只能去捡别人家地里漏了的,或者是小的、坏了的。捡回来的山药攒够几麻袋了就加工成淀粉再卖给舅舅。等到天气冷得淀粉也没法磨了,才捡自己吃的。

整个冬天母亲都拿着小锄头满山跑。为什么冬天才来捡呢?因为秋收的时候母亲还要给别人家打工挣零花钱,只要有人雇,母亲就一刻不闲。寒冬腊月捡回来的山药都冻坏了,索性就堆在院里一直冻着,吃黑山药。

有一年天气特别冷,刚刚秋末,西北风夹着雪沙子甩在人脸上,打得眼窝子疼。我忘了那天母亲为什么带着我也到地里去了,只记得太冷了,我一直哭喊着要回家。我妈蹲在别人捡过的山药窝前,一窝窝地刨。这家人细心根本就没留下什么,一个下午我们都没捡到几颗。她一遍遍骗我:“妈捡完这片地就和你回家。”这片没捡到,她又去刨下一片,又说:“妈再捡几个就带你回家。”我一直哭,她哄我:“劳动上就不冷了,你也试试。”我捡起地里的山药蛋,冻得跟冰溜子一样。手越冻,我哭得越发凶。把我妈哭烦了,站起来朝我的屁股上就是几脚。西北风肆虐着大地,我妈推搡着她的孩子,都在熬一个属于自己明媚的春天。

父亲去世时,爷爷奶奶已快七十岁高龄,母亲一个人忙不完地里的事,爷爷经常回来帮忙,爷爷已经拿不动重物了,只能在家里给我们这几个上学的孙儿做做饭。爷爷从未做过饭,七十岁了,才学着给我们蒸馒头吃,把洗衣粉当成了碱面,蒸了一锅酸溜溜的面砣子。哥哥放学回家,知道爷爷放错了碱面,笑着安慰爷爷说:“今天我们就当洗肠子了”。我嫌难吃去大姨家哭鼻子,大姨吓得赶紧给我抠嗓子眼,一边抠一边骂:“这个老东西是要把这一家老小都给毒死呀。”

母亲是过了很久才知道此事的,哥哥当个玩笑一样讲起了这件事,讲完以后他去上学了,母亲在哥哥关上门的那一刻,一下瘫软在了地上,我爬在炕沿上偷悄悄看她,母亲身体抖作一团,牙齿紧紧咬着自己的衣襟,不敢发出声来,一颗颗泪珠直往地上砸。在内蒙我们家大面积种植小麦,新下的牛犊和羊羔都是喝白面拌汤,父亲没了,洗衣粉蒸的馒头我们全部自觉咽下。

整个山西,我们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舅舅和大姨,我也说不上来姥娘为什么不喜欢我们,父亲在世时候就这样,父亲走了还是一样,她给我了童年时期最大的薄凉。每次放假母亲都把我丢在姥娘家,舅舅回来看姥娘,每回都会带很多稀罕的吃食回来,鱼罐头、午餐肉、平遥牛肉、方便面、奶粉、健力宝,我一样都没见过。那时候的方便面没有包装,一块一块地散放在箱子里,调味包是连在一起的,我姥娘什么也舍不得吃,也不给我们吃,但她还怕我偷吃,我在她家住,她就像防贼一样防着我。

这些吃得有满满两大红洋柜,那两顶洋柜真大,我估计一顶就能放得下五六个大人。她天天把她那些东西翻个底朝天数一遍,就怕少上一样,每天能从日落黄昏数到后半夜。她不会写字还得我帮着计数。年纪大了,越数越犯糊涂,只要和昨天的数字对不上,拿起炕上的鸡毛掸子就打我。我从小性格就轴,她给我吃,我也不一定吃,她这样防着我,我更是不会碰她的东西一下。她打我,我也不敢反抗,只能委屈地和她重新再数上一遍,直至数字都吻合了才算完。数完要盖柜子了,我姥娘还要在柜檐上放上一根草什么的做记号,那草不动,自然就代表我没碰过柜子,草若是动了,她就以为又是我翻过她的东西了,然后骂骂咧咧又开始数。数的次数多了,其他东西还好,方便面没有包装,棱角都磨没了,时间一长,长方形的方便面面饼都快磨成圆的了。她把碎方便面攒起来放在碗里也要做记号,就怕我偷吃。

我哥哥姐姐年纪比我大一些,正是青春期犯浑的时候,我姥娘不敢招惹他们,所有脾气都冲着我发,她院里有一棵杏树,结的杏子不是很大,也不好吃,她每天出门前,都跟我说一遍:“我那杏树上的杏有多少颗,我都数过了,回来少上一颗,小心我打你,你只能吃从树上掉下来的。”她越是这样说,我越是生气,没等她走远,我朝着那杏树就是几脚,杏子噼里啪啦往下掉,掉下来我也不敢捡,鸡就过来啄着吃,鸡吃杏,我追着鸡抢杏核,就怕姥娘回来数目对不上,又挨打。

我追着鸡在村子里跑,母亲来接我,问我为什么和几只鸡置气,我说是从鸡嘴里要杏核,母亲听完,泪又来了,她哭着跟姥娘理论:“妈,我天天忙那二亩地,我把娃娃放在你这里,还是为了安心,想让她跟着你少受一点罪,你看你把个娃娃吓成啥样了,”姥娘不说话,也不反驳,反正照样我行我素。

姥娘的东西不舍得给我们吃,舍得给我母亲吃。有一回母亲和哥哥在地里锄地,中午的日头火辣辣地晒在俩人身上,姥娘拿了瓶橘子罐头给母亲送去了,她见哥哥在地的那一头,赶紧把母亲叫到跟前“美荣,妈给你拿了瓶罐头,你赶紧吃,千万不要让宝宝(哥哥名字)看见了,”母亲哇地一声大哭:“妈,我不给他吃,我自己能咽下去?”哥哥看见母亲无故哭了,赶紧从地头那边跑了过来,姥娘着急忙慌把她的罐头往土里埋,哥哥看见藏罐头的姥娘,什么话都没说,给母亲擦了泪,赶紧走开了。

母亲没骨气,把姥娘的罐头要走了,回家的路上她说自己拧不开盖子让我哥哥帮忙,哥哥打开罐头喂在母亲嘴里,母亲舍不得吃,又推在哥哥嘴跟前,娘俩因为一瓶罐头,哭了一路,最后谁都没舍得吃几口,全留给了我。

姥娘偶尔接济母亲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就跟鱼刺一样,老是卡在我们喉咙眼,我们兄妹三个一个比一个犟,知道是姥娘的东西谁也不吃,母亲自己又舍不得吃,可她又想要回来给我们改善伙食,每次吃这些东西,你推我让的,着实难受。我实在回忆不起姥娘一点点的好来,她已经去世二十来年了,我不该这么来回忆她,但是心里的结,就是打不开,她讨厌我的父亲,还把这种讨厌延续到了我们身上。

母亲哭,总是没有声音,就是整个身子发抖,榨油厂原本是公家的,我们住进去也没人管,后来二仙姨姨家承包了榨油厂。母亲只能出去租房子,那时候一个月五六块钱的房租都觉得贵,她回来哭着说“等你长大成人了,妈一分钟也不活了,妈真是累得活不动了”。第二天我都不敢去念书,偷偷躲在窑顶上看,直到看见母亲开始做活了,才放心去上学,就怕母亲寻了短见。

二仙姨姨和母亲以前就认识,她死活不让我们搬走,母亲的性子最欠不得人情债了,二仙姨姨家开油坊,她既不会算账、也不会写字,张成叔叔(二仙姨丈夫)不在的时候,买卖几乎都是我母亲帮着做。院子里只要有拖拉机的声音,母亲准定放下手里的事情往油坊里走,人们来买(换)油,几斤胡麻换几斤油,她也不拿笔算、不用算盘,嘴里嘟嘟囔囔就算出来了,油桶回了皮,放上油漏子,油抽子一下能抽几两油,她心里都清清楚楚,抽好油以后,把油桶放在秤上,几乎所差分毫,这时候二仙姨姨和来买油的人就会夸赞上母亲一番。

年底的时候算总账,母亲对她家油坊的收入,比他们自己家人还清楚。二仙姨姨也经常帮衬我们家,每回我们开学,她都来找我母亲:“美荣有钱没,缺了你尽管作声”我母亲不管说有多大缺口,她都借给我们。

也不知道母亲这技术哪学来的,反正一点没有遗传到我身上,我从上初中开始,数学就没有及格过,母亲说技术都是被逼出来的,只要有心,天下没有学不会的事。反正我不会。为了辅导我读书,母亲开始跟着我学初中数学,整整一学期下来,她都学会了,我还是不会,初二又加了物理,我照旧一窍不通,母亲又开始学物理,初三的化学也是母亲在家辅导我学,她不会念物理符号和化学元素名称就拿相近的汉语拼音教,学校的老师都被我搞头疼了。

学了物理和化学她又给村里的人兼职当电工,跟前邻里谁家电路出了问题都是母亲修。说来也真笑话,母亲已经是很好的电工了,我们家居然没钱用电,靠着点蜡烛照明了很多年。

二仙姨姨看我写作业熬煎,她家盘下油坊后就给我们家拉了一根电线过来,张成叔叔拿着梯子,爬上爬下帮着接电。我母亲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人家,她只会哭,高兴了哭、不高兴了还是哭。

哭是伤身子的,母亲骨瘦如柴,唯眼皮经常肿胀,她说是生我的时候,月子里见风,留下的后遗症,其实就是哭坏了,又加上常年的劳累和营养不良母亲经常病倒。她睡在炕上一动不动,也不让我去叫医生,让我拿出针来给她的指头放血,我哪会扎针呀,两只手早就抖成了一团,一边哭一边闭着眼拿针往母亲的指头里捅,没轻没重经常把针刺到母亲的骨头上。病情实在严重,母亲才让我给她买点去痛片,偶尔还让我帮她化点白糖水。母亲不让我拿筷子搅白糖水,她喝上面的,还要把碗底的白糖水留给我来喝。我去上学不放心她就去叫大姨,大姨来了一个劲骂,“你死了娃娃们怎么办”。

只要能挣扎着站起来,母亲就又开始忙了,她爱干净,被子叠得棱角分明,然后拿绣花被单盖上。我连一个懒觉都不敢睡,母亲起床我就起,就怕起来迟了叠被子,被子叠不到母亲满意就让一直叠,叠不好还挨打,似乎被子的棱角就是我们娘俩的脊梁。院里的炭和柴火堆也是码得整整齐齐,贼都不敢光顾,生怕动一下被母亲发现。我们穿衣也甚是整洁,用母亲的话说,吃到肚里的没人看见,衣服穿的邋遢才更让人看不起。村里有好心人接济我们一些旧衣服,母亲从来不要。每逢二、八八角赶集,那时候经常有卖估衣的,村里很多人买了给孩子穿,母亲不买,她总是回忆父亲在世时候对我们的疼爱,她说给我穿估衣她交代不了我父亲,她经常让在外读书的我哥哥姐姐帮我买衣服,他们俩也不商量,经常一人给我买一套。

八角赶集的时候,几家肉铺早早就把卤好的熟肉都摆到街上来了,我闻着香,问母亲能不能给我买一块,母亲不说不买,自然也不说买,她总是说等我哥哥姐姐回来了就给我买,上半年我盼清明,盼五一,下半年我盼国庆,盼中秋,盼新年,我哥哥姐姐老是不回来。我为了一口熟肉骂他们无情,他们为了省下路费,只是让同学给捎东西回来。我的胃里虽只有山药,可一直衣着华丽,哥哥姐姐把牙缝里挤出来的钱都穿在了我身上。

母亲一直安慰我,说我们家和其它家不一样,我们日子难是因为我们家有大学生,等哥哥姐姐毕业了是要当官的,他们别人家比不上,困难是暂时的,等他们毕业了一定让我想吃啥吃啥。后来我故意避着那些肉铺,回家不直线走大街了,从学校爬到城墙上,然后从城墙上绕八角村半圈回农机站家里。我也不知道我需要熬几年才能吃上肉,反正我穿得漂亮没人敢小瞧。

后来他们毕业了,我还是没吃上肉,母亲又安慰我说要攒钱给我哥哥娶媳妇,他说我哥哥有了媳妇,家里的事情就多一个人做了,就又多一个当官的。我已经上初中了,自然对她的忽悠有了辨识,不过我依然希望我哥哥有媳妇,我希望家里能多一个人来做事情,而不是只有我在忙。

每年冬天母亲都生豆芽菜贴补家用,挑水泡豆子、给豆芽换水,拣豆芽菜皮,再拿到街上卖。我和母亲的手一天天泡在冷水里到处都是血裂子,握笔都难,我写作业之前都把血裂子摁住,然后扯个纸条,拿根线把伤口和纸条绑好,才能开始写。绑松了不起作用,绑紧了血液都不流动了。在学校捂上一天,有时候纸和伤口都粘住了,晚上回去继续拣豆芽菜皮,有时候实在太困,一头就栽在豆芽菜盆里睡着了。黄豆芽皮还好说,绿豆芽皮经常就干到头发缝里了,第二天上早自习才开始扣。

农忙的时候母亲整天都在地里,中午也不回家,我放学了就去地里找母亲,我们就在地头上随便吃一点,然后抓紧时间帮她做事。有一回春耕,母亲去犁地,一个指甲盖被犁刃割掉了,拿黄土包了包继续干活。人家是好不容易挤出时间帮我们的,母亲不好意思再挪时间,中午回来手指还在流血,我吓坏了,只记得母亲把抗菌优碾碎了往伤口上撒,她疼得哆嗦,我吓得直哭。后来开门诊的一家邻居,给了半瓶盐水,让母亲每天晚上坚持洗。母亲洗完就得我来包扎,看着那血肉模糊的指头,我得了晕血的毛病,从那以后只要看见血就恶心、打哆嗦。也真是老天眷顾,原本以为母亲的那根指头就残疾了,可没想到后来指甲盖、骨头、肉都长了出来,甚至连个疤都没留下。

耕种、锄地还好说,收秋的时候最是熬煎,我拿不动,母亲也一样,一袋子山药母亲拽着袋子口,我揪着袋子底使劲甩在母亲肩上,山药扛在母亲肩上母亲整个身子都在晃,脚后跟直往黄土里陷。山药硌着疼,母亲把肩上的袋子轻轻颠上两下,颠过后山药袋子就和母亲清瘦的肩膀合了槽了,然后母亲往地头走,我跟在她身后护着,深怕这重物把母亲压散。

接着姐夫走进了我们家,他是繁峙人,和姐姐是同学。我该如何来形容姐夫呢?在妈妈的葬礼上我跟所有人说,这是我们家的功臣,小舅子的老婆是姐夫帮着娶的,小姨子读书是姐夫帮着供的。

他们要结婚,姐姐半年前就写信通知我叔叔和姑姑们了,她是我爷爷最大的孙女,她觉得她的亲人还和她小时候一样会把她举在头顶。寒冬腊月姐姐天天在村口等神池来八角村的汽车,眼巴巴地等我们的亲戚,她早就和母亲商量好了,要让能言善辩的五爹去送亲,让精打细算的六爹操持事宴,她给每一个人都安排了工作。天天等,心一寸寸地沉,大雪地里的红囍字是对姐姐最大的嘲笑,她和母亲爬在父亲的坟堆上质问自己哪里做错了。

娶亲的汽车早就等在村口了,母亲和姐姐还在坟里哭。我不舍得姐姐离开家,姐姐也是一样,她出嫁好像生扯我的肉一样。哥哥去送亲了,我和母亲傻子一样呆滞了。心疼姐姐,我跟母亲商量以后再也不跟我的爷爷奶奶、叔叔姑姑们来往了,还说长大挣钱第一件事情就把自己的血抽干换成和他们不一样的,母亲搂着我说:“你是你爸爸的血脉,你爸爸又没有做错,再不敢说这样的话。”

姐夫是个实打实的好人,他们家家境不错,给的彩礼也不少,姐姐如数交给了母亲,他们俩连一件首饰都没给自己添置,就给彼此买了身新衣裳就结婚了。结婚以后姐夫就和我们一起扛起了这个烂包的家。所有节假日姐夫都回神池来看我们,我吃肉的日子也渐渐多了。繁峙产大米,每回来姐夫都要扛上一袋子,家里家外营生姐夫都抢着做,和母亲在集市上卖豆芽,帮着起山药,扛重包。他比姐姐想得都周到,给我买复习资料,买复读机和英语磁带,走的时候都要给母亲偷悄悄塞下一些钱。为了早一点还清家里欠下的债,他和姐姐的工资都贴补了我们家,寒暑假还得自己去工地上当小工挣钱养自己的小家。

            母亲再婚

我读初中时哥哥毕业分配到了乡里工作,姐姐结婚了,姥娘身体日渐不好,搬来和我们同住。哥哥娶老婆成了家里头等的大事,我们依旧节衣缩食。不知道什么时候哥哥学会了抽烟,我都气死了,饭不吃不能,烟不抽也不行吗?我经常觉得他抽的是我拣出的豆芽菜,我开始跟他闹意见,跟母亲吵架,和姥娘对抗,我的叛逆期来了。

姥娘搬来和我们同住后操心起了母亲的婚事,谁的闺女谁心疼,母亲相亲被提上了日程。起初和母亲相亲的不是懒汉就是残疾,要不就是和我们家一样一堆儿女,母亲老拿他们和我的父亲比,实在是没有可比性。相亲不成功倒是惹了不少难听话,村里人开始议论母亲的是是非非,我也被指指点点,我开始和母亲对抗,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改嫁。每次有陌生男人到我们家来,我都闹脾气,摔碗扔筷子,很多人被我震慑离开了,多数是被我们家的惨况吓跑的。农村人没本事,光棍汗更是没责任,母亲老是强调必须供我读书,人家就吓跑了,这到底要读到什么时候。

母亲也相过好点的男人,那是哪个村的一个男人我忘了,只记得她来过我们家几回,经常埋头帮着母亲做事情,一忙就是一天。我有天去上学,书包莫名其妙被同学扔到了学校的厕所里,一问才知道对方是我那个叔叔的侄儿,他怕他大爹对他的爱被我剥夺,于是在学校使了坏。我回家和母亲说过以后母亲无论如何不和那位叔叔交往了,用母亲的话说,她宁愿我跟着她吃苦,不愿意我跟着她受委屈。

姥娘去世了,母亲的眼睛又一次肿起,又开始频繁上坟。好在继父走进了我们的生活。我考到了五寨师范,哥哥在另一个乡镇工作,也不天天回家,南窑里就剩下了母亲一个人,继父是神池县板井村的,我们的村子在神池的最南边,继父的村子在最北边,继父来回跑也不是办法,哪里都是住,母亲跟着继父去了板井村。

板井村靠近管涔山脉,属于典型靠山吃山的村子,讨生活更难,

继父不同于父,他和母亲结婚以后,我很少回家,一来是家里从无男人的羞涩,二则是板井村吃坝水,实在难咽,洗洗涮涮也非常不方便。继父是个热心肠的人,脾气也很好,我说不上来他对我好不好,反正我看上的东西都给买。继父有个女儿比我小五岁,他一直让他的女儿让着我。哥哥娶媳妇有继父帮着娶,我念师范继父也出了不少力,我们的日子总算有了喘息。

          母亲生病

哥哥很有才华,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从诗经到汪国真信手捏来。哥哥的长相更是不差,一直以来很受女孩垂爱,可每次一到谈婚论嫁必定吹,谁也不愿嫁到我们这个穷到骨缝里的家来。别说彩礼了,连个酒席都办不起。

哥哥拖到很大了才经人介绍认识了嫂子,嫂子要房押金,母亲愁得整晚整晚睡不着,她拍着胸脯跟未来亲家说以后肯定帮着买房。一个女人家的话又有多少信用值呢!眼见又要吹,母亲无奈又去求舅舅,求大姨,为了哥哥结婚母亲又借了个遍。嫂子要金项链母亲又没办法了,姐姐赶紧把她脖子上的摘下来让拿去置换,那时候流行白金首饰,来回一倒腾粗的变成了细的。嫂子要组衣柜,母亲还是买不起,又是姐姐给出钱置办。婚礼结束收了礼金,人群还未散,母亲就拿着礼金挨个还债,就连嫂子婚礼上给我的红包都被母亲要走了。

哥哥结婚以后家里气氛开始乌烟瘴气,我原本以为会有一个姐夫一样的人来到我们家里,可是穷困的日子老是惹嫂子不开心。嫂子的家境是极好的,嫁到我们家来时髦点说就是精准扶贫。哥哥买房钱不够,嫂子不高兴。嫂子怀孕了,母亲高兴,嫂子依旧因为房子的事情不高兴。母亲为了供我念书没法给哥哥带孩子,嫂子继续不高兴。侄儿烫伤了,全是母亲不给看孩子造成的。我们拿出了最大的诚意来和嫂子相处,可争吵依旧无休无止,不得不承认,人民币才是爱的硬通货,怎么挣钱怎么花就像个定时炸弹一样,一直夹在哥哥和嫂子的消费观念里。

哥哥的帅气和才气被他的婚姻生活一天天地蒸发掉了,我经常见他愁眉苦脸,胡子拉碴,动不动就拿起拖鞋教训不听话的侄儿。那些他曾经挚爱过的席慕蓉、亚里士多德渐渐成了他生火做饭的软柴。

现在的孩子们很多都不结婚,我觉得这是人类最大的觉醒。

后来母亲和继父搬到了神池县城讨生活,母亲当环卫工人扫大街,继父给环卫队倒垃圾,虽帮不了哥哥多少忙,起码他俩下班有了吃饭的地方。母亲和继父租住在一间不足十平米的西房里,一个小灶台,一铺小炕,一张上下铺单人床就是全部家当,母亲和继父睡炕上,妹妹睡床,寒暑假我回去了,妹妹就得去她姑姑家借住。

家里天天都在吵架,母亲和继父吵,嫂子和哥哥吵。我和妹妹要念书,嫂子要买房,钱的缺口似乎更大了。天不亮母亲就和继父扫街去了,神池县城整年都在刮风,夏季垃圾满街跑,冬天寒风刺骨疼。县城很多街道没有下水道,人们什么污水都往街上倒,路面冰厚垃圾多,环卫工人需要一锹一锹铲。母亲和继父在环卫工人的岗位上一干就是十二年,被他们守护的街道人人夸。

好不容易哥哥两口子住上了平房,他们又要买楼房。为了母亲的日子能安生,我瞒着母亲去深圳打工去了。母亲知道以后天天打电话哭,不让我放弃学业,我说已经欠了很多学费了,毕业证也领不上,母亲安慰我,只要文化学在肚子里,没有毕业证怕什么,老师又不把你往教室外面推,错过这几年黄金时间

以后再读就没用机会了。我不回去,母亲非闹着要亲自来深圳找我,那是二〇〇六年,我被她的举动吓着了。

临近毕业我从深圳回来了,母亲又从舅舅那里借了一万多块钱替我交齐了欠学校的所有学费。毕业不等于能就业,就业了也不等于就能养活自己,母亲为我欠的债我得自己还,替哥哥娶老婆的钱还欠着一屁股呢。当时我在学校教书一个月二百三十块钱工资,一万多和二百三十块的比例容不得我描绘自己的未来。拿到毕业证我就结婚,嫁给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我的开销有人买单了,我是个女人,女人在晋西北是可以换钱的,我把自己卖了。

母亲和哥哥知道我要结婚快心疼死了,一来我年纪小,二来我们学历不对等。他俩轮番打我,打完我爬在炕上哭,姐姐知道以后,上班骑车摔倒流产了。我也不说我为什么结婚,反正就要嫁,我知道我嫁给的不是爱情,更不是安稳,我嫁给的就是钱,是一个能替我还清债务的男人。我拿着自己的财礼还清了母亲欠舅舅的债。

在后来的七年婚姻里我结结实实地为自己的贪财买了单,我的靠山成了我最大的债,母亲和哥哥姐姐使出全力才把我拉了出来。这是后话,现在我要说的是母亲因为我的事情生病了。

我刚结婚,母亲就病了,颈椎病很严重,双腿以下全部没了知觉,她一直扛着不跟我们说,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去了医院,医生通知立即手术,母亲一辈子没有怕过什么,那一刻站在体重秤上她瑟瑟发抖,都没法测出她的体重。我第一次看见了母亲的软弱,知道了母亲和所有人一样也有惧怕的时候。母亲用几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们,跟我们说:“妈妈不想做手术,日子刚好没几天,又要大把大把花钱了,妈妈的病妈妈知道,妈妈怕从手术室里出不来。”

母亲的担心一点没错,她病得确实很厉害,我们也确实没什么钱,我咬着牙跟婆婆借了四万块钱,从此我的娘家成了婆家眼里的无底洞。用人家的话说你有哥哥姐姐,为什么让最小的拿钱。那是我妈呀,我怎么能把她的生命分割成三份来推卸呢!再说我也只是付了一部分。

2008年5月12号,母亲做了五个小时手术,下午一点多被才推出手术室,身体全身麻醉还没知觉。我们姐妹三个听医生嘱咐围在母亲跟前唤醒她,突然大地震来了,整个病房里床摇、窗响、玻璃输液瓶在空中乱晃,一个个撞在一起。玻璃渣、液体到处飞。我们三个用尽所有力气护着病床不让动,床一动,母亲的手术可能就白做了,若是颈椎移位,我们可能就失去她了。

好在地震时间很短,恢复平静以后母亲还在熟睡,看着她懵懵懂懂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我哭了,这是母亲这一辈子第一次没有跟我们一起面对困难。

母亲出院以后继续扫大街,她和继父一个月一共能挣一千六,每月月底母亲准时准点打电话过来,“妈给你转了一千五,你记得还给你婆婆”。

十月份我生了孩子,难产,在医院住了十来天,母亲自己还是一个病人,脖子上带着护颈照顾我和孩子的起居,洗着尿布就靠墙睡着了。我有了孩子以后和婆家的矛盾越来越多,母亲什么话都不说,就是一味地安顿我要好好自学,让我考公务员,让我自修本科,更是自己一天天亲自给我去报名各类考试,我不去母亲生气也无奈,只是一遍遍地开导我女人得靠自己,后来我做了买卖,母亲又担心我的身体吃不消。

我从走进婚姻开始母亲就不看好,七年婚姻里母亲的心被我的情绪一直拽着,没得一刻安生,我自己心情不好,看什么都不对,母亲一天天打电话安顿我吃好、喝好,经常被我莫名其妙顶撞,气消了我又后悔,母亲安慰我“妈妈不怪你,你除了妈妈谁也不让你撒气,你好妈妈就好了,有妈妈在,你什么都不要怕”。

那几年我们家的运势降到了极点,我要离婚,外甥高考不顺,侄儿哮喘病严重,母亲整天愁眉苦脸,她一辈子不讲迷信,开始了疯狂烧香磕头,今天家里请耶稣,明天拜菩萨,后天又动起了折腾埋在坟里的我爸爸。站在菩萨跟前她要许半个小时的愿,心里的愁苦跟菩萨说不完。神池最不缺神婆子了,母亲把她的钱都花在了神婆子身上,我们多次阻止无效。

后来外甥补习考上了好大学,侄儿的病相对稳定了,我也离婚了。离婚以后我十年单身,很多人给我说媒,母亲从不替我张罗,她说她只要我快乐,我过什么样的日子她都支持,我可以单身但绝不能凑合,我满世界旅游,母亲从不说我乱花钱,她只是安顿我要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她说要找就找个你继父和姐夫这样的,什么都可以不好,但脾气一定得好。

哥哥买了楼房又欠了债,我和姐姐商量接济他一下,母亲不答应,他说我哥应该为自己欠的债买单了,谁家也有谁家的日子要过,你们也不宽裕。她虽这么说,可还是操心哥哥,一边在神池扫大街,一边又回村里给哥哥种起了地。

哥哥家的二胎是母亲晚年最大的快乐,她从孩子出生一直给带到上小学,这期间他们又攒钱给自己买了一套小楼房,他们有了住的地方,我的事业也安顿了下来,也有了更多时间经常去看他们。

在晋西北黄土高原上,儿子啃老是性别优势,女子没有这样的福气,即便有那也得是家中没有兄弟,这是养儿防老一贯的传承。母亲并不伟大,她只是把自己的老年交大了儿子手上,事实上哥哥也并未让母亲失望。我和姐姐对母亲的爱是锦上添花,哥哥的则是润物细无声,我们兄妹三个对母亲最温柔的是哥哥,他对母亲的固执老是用哄的方式解决,我和姐姐则经常是喉。母亲生病这些年全靠哥哥陪在左右,母亲每次生病都是哥哥最早发现。

2020年9月24号,母亲又住院了,这次是三高引发的心血管堵塞。母亲老是说嗓子疼,去了医院检查疼劲儿过去了,县城医生给诊断嗓子痉挛,还说神经性疼,带去太原检查才知道是心血管堵塞。

堵塞情况还不清楚,要等做了心脏造影才知道。我们兄妹三人又一次守在她的病床前,一刻也不敢离开,无助地等待着命运对她的又一次审判。医院花坛里,月季花开得正旺,红的、粉的、浅黄色的,随着细风摇着脑袋。母亲一辈子酷爱花花草草,此刻,她正爬在窗前稀罕地看着这些从未见过的花儿,嘴角的笑容比那些花儿还绽放。她对她的病情一概不知,只晓得自己得了个嗓子疼的毛病,我们也只是说带她例行来检查一下身体。

按照医生的临床经验观察,她的心血管堵塞已不乐观,让我们做好给她做开胸搭桥手术的准备。姐姐已经躲在厕所哭过好几回了,哥哥烟瘾一个劲儿地犯,而我傻乎乎地只懂得陪她赏玩着这些花儿。我三十多岁了,在家谁也不把我当个大人,一切重大决策也不和我商量,我不添乱就是帮忙。我的心也一样揪得厉害,可是他们给了我傻的特权,我也只好装着糊涂。

一位实习护士给母亲从左手腕的动脉上抽血,她的动作极不熟练,一管血抽了七八分钟,针头找不到血管,一次次搅在筋上,母亲疼得全身发抖,咬着下嘴唇一直哭。好不容易抽出来了,医生说抽的时间太长,血液已经凝固不能用了,需要再抽。又一位护士拿着针头过来了,母亲可怜巴巴和我说“疼得要命,差点尿在裤子上,”看着她无助的眼神,我也心疼,可没有办法。

母亲是个很皮实的人,小病小痛从来不讲,她若说疼,那肯定是扛不住了。好在病情发现得早,输了一个礼拜活血的药回家了。这次生病以后母亲苍老了很多,冠心病需要终身服药,身体也大不如前了,各种忌嘴,弄得母亲营养不良面色很是难看,尤其呼吸不畅,她的背越发驼得厉害了,我们笑她成了动画片里的忍者神龟。但同时也因祸得福,扫大街的工作算是彻底放下了。

2022年春节刚过,她又病倒了,还是冠心病。新冠疫情肆虐,不管在神池医院还是在太原医院,都只要求一位家属陪护。这一次没有工作的我自告奋勇担起了陪护母亲的责任。这哪是陪护啊!这是把你至亲的人一次次推进阎罗殿的大厅等候发落。从对病情的一无所知到出院回家,我一个人守在母亲身边整整半个月,这是我成年以来独自陪母亲最长的一段时间,也是最难熬的。和前几次生病不同,这回母亲坐上了轮椅,清瘦的小小一个人天天被我推到各类检查室去。

医院的饭食清淡,母亲吃得很少,为了哄她开心,我尽量每一餐都点外卖,花花绿绿的包装盒和精致的餐食母亲看了很开心,她像个孩子一样开始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了。正值三八节,我还买了康乃馨送给她,老太太成了病房里最幸福的人,有人羡慕她的孩子,有人羡慕她的花,她不停地摆弄那束花,让我给她拍照,整个人也精神了不少。我心里很内疚,早知道一束花能让她开心,我为什么要让她郁闷这么久呢?看着母亲脸上的喜悦,我阵阵心酸,她在往童年的路上走。

手术单上的签字是沉重的,那不是一道选择题。我担心她害怕,她担心我紧张,娘俩都笑得非常牵强。手术室的门被关上的那一刹那,我的双腿瞬间不停使唤了,不争气的眼泪夺眶而出,担心母亲。

也仅仅是三五分钟的萎靡,我又重新回到了最精神的状态。哥哥姐姐的电话不停地进来,我还得给他们带消息出去,安慰他们悬着的心。

母亲从手术室出来时我们母女又是相视一笑。她说她不怕,我说我也不怕。七十岁的母亲像个孩子,三十七岁的我当了她的家长。我给她穿什么她穿什么,我给她吃什么她吃什么,她被这些瓶瓶罐罐支配得没了倔强。

每天下午医院有心血管、糖尿病护理课,母亲搬上小凳子乖乖地坐在那里听课,我给她带上笔记本,带上手机,让她来不及做笔记就拍照。母亲很听话,一边上课,一边看窗户外等她下课的我,这一幕异常的熟悉,只是那时候里面的是我,外面的是她。我看过她的笔记以后还要考她有没有掌握老师教的重点,母亲被我问烦了还给我发脾气,见我要去买饭,她又悄悄地拿出她的笔记复习,我回来她又兴高采烈说自己这回记住了。

母亲心血管上装了支架,排异吧,她难受得厉害,我又教她如何拍视频,如何剪辑,怎么玩直播。从那以后玩这些成了她的新事业,母亲的快手有一万粉丝,她每天发视频,一年下来居然能挣不少钱,我问她到底有多少,她说给几个孩子的压岁钱和过生日的钱管够。母亲爱学习,我们给她苹果手机她用苹果,我们给她买安卓她用安卓,视频、打字、语音母亲都会,还是微信七八个群的群主。她自己会从网上下单买东西,我怕她随便乱买保健品,她说自己是看了评论以后才买的,有差评她就不买。玩手机是母亲这两年最大的快乐,她给他的孩子们所有朋友圈作品都点赞留言,想想自己经常怕她担心,发朋友圈还屏蔽她,真是后悔。

母亲恢复很好。出院要测核酸,我说我拿轮椅推她去,她高兴地非要自己走,做核酸在急诊,距离住院部有很长的一段路,她怕我不相信她恢复得很好,一路上走路有意无意要超过我。

出院时我们有十来件行李,我说我等两趟电梯拿吧,结果我刚下一楼就见母亲扛着大包小包也下来了,她手里端着盆,胳膊上挎着包,还拉着行李箱,我给她买的那束已经蔫了的康乃馨还被她拿胳膊夹了下里,帽子耷拉遮住了一只眼睛都腾不出手来扶。刚出电梯就听护士在喊“谁家的老太太,赶紧过来扶”。母亲高兴地踉跄向我走过来说“她检查过了,所有的行李她都拿完了”,我问她为什么不等我上去,她说怕我上去行李被人拿走。

母亲一生节俭,什么都怕丢,唯独病号服死活不要,她住过好几次医院,每次出院都要把病号服、尿盆一些全部丢掉,我说以后万一还穿呢,买一套很贵,母亲老是固执地说她以后再也不来了,用不着。

知道母亲喜欢花,她的生日,我的生日,母亲节,三八节我总要给她定一束,我的先生也一样惯着她,每回从北京回来都要给母亲买好些开花的盆栽。母亲觉得他品行不错,一直督促我们再生一个孩子,为此我老是觉着烦。

去年夏天继父去太原做胆结石手术,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们不放心,就把她接来和我住了一个月。五寨有人种芍药,恰好那几天芍药开花了,我每天都给母亲摘一大捧芍药花回来,母亲很是高兴坏,让我给她拍照,还一直强调必须打开美颜。五寨还有种菊花的人家,我又给她摘菊花,母亲心细,花谢了她还要给我们晒成茶。

我给母亲花钱总是不讲究实用性,我觉得只要她开心就够了。姐姐不一样,给母亲买的衣服很贵,她自己舍不得穿的品牌,只要觉得母亲合适多少钱都给买,她说母亲亮亮堂堂地站在人群里她就高兴。母亲扫大街,她的同事们都说冷得厉害,母亲回来和我哥哥说她不冷,哥哥才告诉母亲她那些衣服的价格。母亲骂姐姐瞎花钱,可是回回买了她都高兴地好一顿炫耀。

姐姐买我也跟着买,母亲弯腰驼背厉害,我给她照相从不照正面照,去年冬天给母亲买了件貂皮大衣,母亲让我给她拍照看合不合身。我手机里这张母亲唯一的正面照做了她的遗像,她嫌贵,表情非常不自然。

            最后的见面 

母亲最喜欢跟她的孙辈们待在一起了,每年正月一家人聚在一起,母亲都让我给她的孙辈们好好拍些照片,她的世界很小,除了爱我们就是爱她的孙辈们。我开玩笑问她:“你亲我还是亲你孙子,”母亲说:“亲你,他们有他们的爸妈了,你就剩妈亲你了。”

今年春节刚过,我做饭烫伤了,一条胳膊不能动,母亲和叔叔来照顾我的生活。很感谢烫伤,让母亲和我今年在一起住了两个月。经常有朋友来探望我,母亲非留大家吃饭不可,朋友们看她弯腰驼背不好意思,她就跟人家说“你们这么照顾我的二女儿我得感谢你们”,她说我有这些朋友们她很放心。

正巧寒食节,母亲给我有小孩子的朋友们都捏了面人,安顿我一定要一家家送去,东西不值钱,但是你们这群人都不会捏。她拿火龙果汁和菠菜汁给面人做彩绘,拿火龙果籽做面人的眼睛,一个劲地给我强调很健康,小孩子可以放心吃。

母亲跟我在一起的这段时间老是提到嫂子,她说我嫂子一天天在网上点赞那些负能量的视频,都是婆婆和丈夫不对的内容,她问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给哥哥一家的爱不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就让她少插手人家家里的事情。母亲一辈子要强,什么事情都追求完美,我们小时候吃饭没有坐像都得挨她的打,可嫂子属于溺爱孩子型,尤其给孩子花钱无节制。最近两年母亲把自己立了一辈子的原则都推翻了,她能把饭送到我被窝里来,我试着去挑战她的底线,故意做她不高兴的事情,除了打骂孩子她都视而不见了。

母亲的消费观也改变不少,吃吃喝喝开始不凑合,洗衣液、洗衣粉、爆炸盐,香皂、肥皂、洗手液,爆炸盐、柔顺剂啥啥都有,都是很贵的牌子,她似乎觉得自己的养老钱够了,开始享受生活了。

今年清明节前妈妈一直在我家里住着,我高兴地和她说:“妈,我从网上给我爸买了两套大别墅、一套中式、一套欧式,还有十几个丫鬟、小斯,连房产证都有”妈妈也开心地凑过来说:“呀,这网上咋啥都卖,真是又花哨又不贵,你给你爸爸多烧点这稀罕东西,妈出钱。”

清明节我们一起回南沙城村给我姥娘上坟,母亲给村里所有的亲戚都带了礼物,近亲买奶和蛋糕,远亲买罐头和面包,花钱很是豪横。在坟地里我们见到了舅舅和妗子,母亲见到自己的哥哥和嫂子非常开心,有说不完的话,她让我给她全程跟拍,生怕漏下哥哥嫂子对她的一句叮咛。谁也没料到那竟是他们兄妹的最后一面。

今年母亲的身体状态异常好,往年她连街上都不想出去,老是说自己驼背怕人们笑话。夏天的时候她说她要去五台山,照顾到她的身体不方便我们谁也没放在心上,国庆节姐姐要去杭州,母亲说她也要跟着去,结果姐姐转变主意去了重庆也没带母亲。她老是提自己想去天安门,我觉得来日方长,哪天去不能,一直没当回事。

知道我们十月份要回内蒙随礼,母亲半年前就在网上给自己买了洗面奶和抗皱霜,她一辈子不爱擦油抹粉,我们给买了她也不用,这一回她居然想抚平自己脸上的皱纹。母亲一辈子没有去过几次理发店,就是在家我们给剪一下,今年她多次自己去理发店理发,还染发,她的发质硬,自己还买了发膜。

十月初一我和姐姐带母亲回了内蒙老家,她高兴地和妯娌拍照,和以前的老邻居拍照,给内蒙的一草一木拍照。我担心她累着,她高兴得根本不管我的关心。她们几个妯娌约好要明年一起去旅游,让孩子们给花钱,母亲说自己走不动了,不能去,大家好一顿安慰,说让我们给定一个不用怎么走路的地方。

母亲今年的变化太大了,她一直催促我再生个孩子,还从庙里的送子观音那里给我求了一个,我不理解她的行为,和她闹了很长时间的脾气,母亲也固执,见我一次说我一次,为了躲着她跟我说这些话,我故意不跟她联系,不理她给我发的信息。

十月十四我过生日,母亲一个礼拜前就生好了豆芽,我们开开心心地吃了蛋糕,我还把一束花拆成好几束给她插到了花瓶里。谁也想不到这一面成了我和母亲的永别。我们走的时候她拉着我的孩子一直强调让孩子好好爱我,说等她走了,孩子就是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

吃完饭我回五寨,母亲给我拿了很大一袋子包子和油饼,我不想要,老实说上次拿的还在冰箱里放着呢。我说我不要,孩子说她要吃姥娘炸的油饼。孩子第一次这么懂事,我知道他不吃,他说“姥娘和姥爷站在寒风里,他实在过意不去”。

        母亲去世

十一月十三星期五,神池又下起了雪,母亲知道哥哥一家要去忻州接孩子,他担心他们去了忻州吃饭又糊弄,在家给包了一上午饺子,中午的时候还问我五寨下雪不?她还跟我说担心哥哥路上开车滑。哥哥怕下雪封高速,本该下午出发的,上午就走了,母亲包下的饺子也没拿。

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我还看见母亲的快手在线,九点多突然接到继父的电话,说母亲吐得厉害,让我赶紧上去。我拽起打游戏的儿子立马出发,开车刚出五寨城心里就慌成了一团,母亲平时大病小病都扛着,实在扛不过也是自己先去医院然后通知我们。她知道我晚上开车不利索,继父要是给我打电话她肯定会阻止,即便阻止无效也一定会嘱咐我开车慢一点,今天却没有任何消息。我给继父打电话让他赶紧叫120,继父说他们已经在去中医院的路上了。不大一会又接到继父的电话,说他们又转院去了县医院。

我见到母亲的时候,母亲一个人躺在急诊室的推车上,我叫她她不理,我抱她也没反应。医生催着让我去缴费,说赶紧转院去朔州,我不知道该去哪交,在急诊室里转圈,儿子看我手足无措,立马说他去交。医生说给母亲拍过CT了,母亲脑出血很严重,让我赶紧通知家里其他家属,还说两只眼睛的瞳孔都散了。我不知道瞳孔散了是什么意思,拿起手机百度,看完以后双腿不听使唤了。继父回家取母亲的医保卡去了,他也慌了神,死活找不到母亲的医保卡。

医生让各种签字,各种办手续,我一个头两个大,啥也找不见,儿子一个人在漆黑的医院里各种跑,一会缴费,一会取药,我还骂他慢,骂他笨。母亲的表情随着我的骂声严肃了起来,我看她有了表情变化,紧绷的心也松开了。医生说需要插尿管,母亲的汗毛立马立起来了,我大概猜出她是担心自己的外孙在跟前看着害羞,我让孩子赶紧出去,母亲的汗毛果然就下去了。

继父过来后我们立马就去朔州,一路上母亲脸色红润,嘴唇也异常鲜红,气色非常好看,我心里开始怀疑县城医生的医术。一边走,一边跟继父打听母亲病倒的过程,继父说母亲突然觉得头疼,爬到马桶上吐了好几口黑色的东西就昏迷不醒了。

去了朔州母亲的呼吸开始困难,我一边缴费,买药,一边接哥哥姐姐的电话,急诊的医生让我去手术室门口找专家,专家又让我跟急诊的大夫要检查单子。朔州的医生和神池的医生说法一样,母亲很严重,想治就立马手术,就算手术了也只能保住命,生命质量会非常差。医生就差把植物人三个字说出口了,我什么也不管就要治。医生让我交押金,我问交多少,医生说五百,五百?我果断交了五千。

从急诊推母亲去手术室的路上需要走很长一段路,母亲身上到处是监护仪的线,医生也不给母亲把衣服揪好,帽子也不给戴就推出去了,寒冬腊月的我生怕母亲感冒,脱下自己的衣服往母亲的身上盖,母亲的腿似乎又动了,我跟继父说母亲动了,医生说我瞎说,“你妈早就没有知觉了”,我不信,还跟医生强调母亲气色非常好,医生说那是血压高,血冲到头颅里造成的。无论我说什么医生都能合理地顶回来,那一刻才幡然醒悟,人最应该懂得是医学常识。

刚推到手术室门口,母亲就没法呼吸了,嗓子像噎住了一样一直干呕,医生立马开始对母亲抢救。几个护士和医生轮流给做心脏按压,我心疼死了,九十来斤的母亲怎么能受得住百十来斤的医生按压呢。我什么话都不敢说,只是捂着母亲冰凉的脚,想给她捂过来。我把母亲的袜子脱了,把她的脚捂在自己的怀里,刚刚温过来一点,去摸母亲的手,更冰得厉害,又赶紧去捂手,我就怕她一会输液的时候疼。

护士过来抽走母亲很多血,一管一管一直抽,我问她为什么要抽这么多,她说化验,想起母亲在太原那次抽血,她说疼得要命,这回却是无动于衷。母亲的情况一会不如一会,医生让赶紧上呼吸机,那么粗的管子往母亲的嘴里捅,我心疼得要命,好在姐姐从繁峙赶来了。

姐姐是家里的老大,她对我们足够的博爱,可是面对这样的事情她没我坚强,我眼见着她把自己的裤子尿湿了,我什么话也不敢跟她说,就让她赶紧暖母亲的脚,姐姐一个劲地跟医生说着谢谢,让他们多费心救治我们的母亲。

我老是感觉母亲动,一遍遍去医务室找主治医生,好在医生态度很好,我去叫他就来。我让医生赶紧给母亲手术,医生说呼吸都没有了怎么做。他忽悠我说只要有了呼吸立马做,我就眼巴巴地观察着监视器,等母亲重新开始呼吸,可是等着等着母亲的心跳也停止了,随着心电图停止跳动,母亲放在床上的一只手吧嗒一下垂了下去,那一幕和电视剧里演的告别一模一样,我也突然明白了什么叫“撒手人寰”。

哥哥来了,我眼里的泪再也不受控制了,我跟哥哥说“妈妈没了,妈妈的手掉下去了”,哥哥说没事,有他在呢!他从忻州赶来,我担心他开夜路不安全,一直没跟他说实话,他知道情况后,一屁股坐到医生的凳子上起不来了。医生问我们拔不拔管,我说拔了吧,实在舍不得母亲再受罪了,他们俩连做这个决定的力气都没有。

医生把母亲身上所有的管子拔掉,凌晨一点三十二分。我们把母亲拿推车推下楼,他们往车里抱母亲,我去急诊还推车,抬头看见月亮,异常明亮,没有一颗星星围着。细想这些年陪母亲住院,每回我都能顺顺利利把母亲带回去,这次却失灵了,母亲没有留下任何话就走了。

晚上九点我给先生发的信息是我母亲病了,十一点发信息说我们要转院去朔州,一点四十五分发信息我说我妈没了,他给我发来了三个流泪的表情。生命就这么脆弱,就这么转瞬即逝,半天时间母亲和我们天人永隔了。从朔州回神池的路上,哥哥开车,我坐副驾驶,姐姐和继父抱着母亲,继父一路喊“美荣,咱们回家”,“美荣,咱们回家”,我的心被继父喊了个稀碎,怎么短短半天时间我就没有妈妈了。

刚进小区,做丧事的那些人已经拉了一口棺材等在门口了,我们听着人家的安排,给母亲穿衣服,入殓。从朔州回家的时候哥哥和姐姐还能抱得动母亲,这一下三四个大男人已经抱不动母亲了,哥哥赶紧钻到母亲身下想托起母亲,那些人不让,说人死了就是死沉死沉的。

把母亲放进棺材里,灵棚已经搭好了,天气真冷,冻得人四肢麻木,继父让我们赶紧回家,我舍不下母亲,母亲很是怕冷,怎么一下就不能在屋里待着了。

我们一夜没睡,兄妹三个躺在母亲的床上,感觉还在母亲的怀里躺着,谁也不知道哭,给群里的亲人发去消息“我妈妈突发疾病没了,你们见信息赶紧来”。

大姐(大姨的大女儿)是第一个来我们家的亲戚,天刚亮她就来了,大姐一来好像我们的依靠也来了,一切事情听大姐安排,接着亲戚们的电话开始打进来。下午小区里几个老太太来叫母亲去广场,见我们门上拴着红布条,很是好奇,知道我母亲去世的消息后,几个老太太当场愣在了原地,“哎呀!你妈天天让我们回你们家来给我们测血压,怎么睡了一觉起来她没了”。我陪着几个老太太去灵棚那里给母亲烧纸,从他们的哭声里才知道,母亲几年里一直帮他们测血压、血糖,帮他们网购买东西,是这群人里的万事通。

第三天哥哥让我去医院办理出院手续,医生依旧温柔,他让我节哀,说这些事情他见多了,说我一个女人家很坚强,从转院手续签字一直签到病危通知,又签放弃治疗书到死亡通知单都没见我哭,我说我只知道你让我签字,签的是什么单子我压根不知道。医生又说我比我哥哥姐姐承受能力强,让我回去照顾好他们。“照顾好他们”,这是三十多年来第一次有人跟我这么说。我问他你怎么不把我压的押金给花完,他说你妈不想花你的钱我能有什么办法。

丧事事宜很麻烦,这个亲人来了哭一通,那个来了又哭。第四天回八角老坟里给父亲迁坟,三十二年过去了,以为父亲早和棺材木屑混做了一团,打开土层发现,父亲棺材上当年画的图案还在,棺材只是轻微腐朽了一点,撬了半天才撬开,父亲的衣服还完完整整地穿着,甚至背后的肌肉组织还在。三爹这才想起我母亲当年执意要买这口棺材的用意,三爹说“你妈一辈子是那聪明人,我二哥跟着享福了”。

哥哥姐姐让我来写《祭母文》我的心揪得直疼,不知道该怎么拿简短文字来形容母亲的一生,怎么什么都让我来呢!

                祭母文

农历二0二四年十一月十八日,不孝儿、女张巧玲、张宝林、张晓林携全家置办薄酒、果品祭诉母亲于灵前,沉痛悼念我们至爱的母亲大人!

时逢冬月,寒风锥骨,噩耗惊心,母亲范氏美荣于二0二四年农历十一月十四日凌晨一点三十二分突然离世,享年七十二岁。

山川裹素,日月含悲,白幡孤挂,纸灰满目,儿女沉跪,呼天唤地,亲爱的妈妈您怎舍得下!

追忆长远,母亲坎坷一生。其生于一九五三年农历十一月廿一,九岁丧父,食不果腹年间和母亲、哥哥相扶度日。拽耙扛锹,砍草搂柴,虽常饥肠辘辘,却慷慨大方,有粮借粮,无粮出力,豆蔻年岁便村中上下美誉一片。

二十二岁时母亲远嫁内蒙和父亲成婚,婚后与父亲伉俪情深。为妻母亲温婉贤淑,为媳母亲孝顺端庄,为嫂母亲恩逾慈母,并先后生下我们兄妹三人。母亲重视教育,深知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的道理。内蒙地广人稀,读书路远,父母不舍我们辛苦跋涉,立即舍家弃业带我们回山西上学。。

回山西第二年父亲突遭意外撒手人寰,三十九岁母亲瘦骨薄肩扛一人扛起了养家、督学之责。日月难渡,村人戏笑“我们父母健壮的都供不起一个孩子读书,你一个女人能供三个”?母亲笑笑不理。

这期间一家四口十年借住无窗南窑,终年不见光亮。母亲全年不休,累比牛马,春耕秋收,夏当小工,冬卖豆芽。双手如锉,粗砺带血,人见人嫌。吾等在外求学,母亲常年山药充饥不做改善,年未六十,母亲脊背成弓,双腿成圈,挪步出门,必被取笑,每每拍照,自卑难掩。

十年寒窗,儿女改命,成婚之时母亲喜笑颜开。儿孙承欢膝下,本该享福,可又开始操心儿女光景。午间开心包饺待儿归,晚时噩耗传来,短短半日天人永隔,掷下重金难救母亲分秒生命,水饺难咽,孝心难表。

母亲虽逝,但音容犹在。愿母在天之灵安息长眠,儿们定铭记母教,勤勉做事,诚实做人,以慰母心,以报母恩。

今在母亲灵前敬献此祭,愿母亲之灵永享太平,庆惟尚飨。

母亲平静地离开了,没给儿女留下任何麻烦,哪怕是一件脏衣服也算。我们把她和父亲风光合葬,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母亲自己给自己攒的,她的葬礼是她留给儿女最后的脸面。

父亲的棺材先下葬的,接着是母亲的,两口棺材齐齐整整地放在墓穴里,我的心里很是安慰,想着这下他们可以彼此作伴了。我知道父亲对母亲极好,就算到了那边也肯定不让她吃苦受罪。

回家以后看见泪眼婆娑的继父又开始心疼他了。母亲和父亲过了十八年,和继父过了二十二年,这两个男人都是无可挑剔的好丈夫,他们能力不大,但是心眼好呀。母亲是幸运的,不管是父亲还是继父都毫无理由地忍让着母亲所有的小脾气,这是多数女人没有的福气,可是反过来想,这算不算也是母亲的聪明。

下葬后第二天是母亲的生日,按照神池的丧葬习俗也叫“复二”,这么多年来我们风雨无阻要去给母亲过生日,母亲也扒拉着手指头盼自己过生日。今年我们兄妹三个守着坟堆,分食着送给母亲的蛋糕,谁也咽不下。

丧事结束以后回家,我昏天暗地睡了一周,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饿也不知道渴。非常非常想妈妈,想妈妈的麻花,想妈妈的酥鸡肉,那些年一个人过日子,妈妈每年过年都提着大包小包来陪我。蒸螃蟹,我的大的她的小的;吃肉,她的肥的我的瘦的;煮虾,她吃死的我吃活的;吃水果,她的坏的,我的好的;知道我不爱喝小米稀饭,妈妈拿最细的米漏给我过滤,米油和汤是我的,稠粥是她的;我不爱吃剩饭,妈妈顿顿给我现炒一个菜,她自己躲起来悄悄吃剩饭,为此我们吵了多少回架。再也没有妈妈给置办年货了,自己去街上买了点,热在锅里咽不下。

去给母亲过三七,一进门家里寡白寡白异常干净,没有一点烟火味。妹妹担心继父身体,把继父叫到他们家去住了,继父得空就回来打扫卫生,把家里擦洗得干干净净。

晚上做梦梦到母亲了,梦见她天天在我念书的学校等我,让我好好念书,她跟我说“妈不想走,妈还有例假呢!妈放心不下你......”

              后记

母亲的故事写完了,我思维混乱,语言不缜密,错别字也应该很多。写之前我准备了很多话要说,写着写着发现都是多余的。我翅膀硬了以后和母亲见面的次数不多,都是哥哥一直在陪着,他应该对母亲的晚年有更准确的描述。写作是一场语言的回忆哥哥的文笔和我比是不差的,我相信他并不比我少爱我的母亲。

母亲第一次犯病是颈椎病,我一直以为是太过劳累导致的,今天听学中医的朋友跟我说是压力过大导致的,我也一瞬间才清醒,母亲得病都是因我们而起。世间之事总是讲究个因果,母亲如果不是压力大也不至于病,如果不是病也不至于早早去世。如果拿我的无能来换母亲的长寿,我肯定是愿意的,但是母亲绝对不愿意。

母亲后来得的病都是血液病,高血压、冠心病。她们家族里有这种遗传基因,姥娘是这种病,姥娘的姐妹们都是因这种病去世,母亲的同辈兄妹们现在也全有这种病,不是脑梗就是心梗。这两年母亲的哥哥姐姐频频去世,我只是劝母亲要想开,从来没有问过她害怕不害怕。

我每次写母亲都是在她生病期间写的,我怕失去她,争分夺秒想拿文字记住她,病房是个压抑的地方,我的文字里都是酸涩。

每次我问母亲一些过往的时候她就和我东拉西扯,她的记忆力极好,我说起谁她都知道,都说别人是好人,唯独不提她自己的事情。我让她讲讲她自己,母亲老是说自己活得太失败了不值得提,她主要说自己傻,自己单薄的认知给儿女提供不了好的建议,假若我故意提一些更不好的人时,母亲就会说,父母不能那么当,他们那是给孩子做错的榜样。母亲也无力影响谁,她只是在自己心里有杆秤,她知道轻重。

我问母亲一辈子吃这么多苦不觉得委屈吗?母亲说她不觉得她在吃苦,她说那是她在奋斗,奋斗他的孩子们都能端上铁饭碗。

母亲老是强调她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只要付出了就有收获。我让母亲看我写的东西,她并不看好,她说我只是在跟自己吃过的苦过不去,她说毛主席就不这么写。母亲了解的文化人只有毛主席,她会背毛主席所有的诗词,毛主席是母亲一生最大的崇拜。她说我的心宽了文章才宽,路才会宽。

我每次提及内蒙那些亲戚,母亲都让我们好好跟人家来往,她也讲不出太多的道理,只是觉得他的孩子需要有人亲。她说那是世上最亲我们的人了,谁的日子也难,要学会理解。

我们兄妹三个结婚,爷爷奶奶和他的儿子、闺女全部缺席,人不到、礼不到,我跟他们的积怨很深。爷爷、奶奶去世我都没回去,我哥和我姐姐去了,母亲央求我“你为了我也得回去,要不村里人笑话妈妈没有教育好你”。母亲是我们的软肋,这些话她同样跟我哥哥姐姐说过无数回。

2015年暑假,母亲亲自带着姐姐一家回内蒙走亲戚,她把每一家都住过了,每家的饭都吃过了,回来高兴地跟我说“都是在大饭店吃的,侄儿、侄女一个个轮着请我们吃的,都可贵了,以后你们得还人家”。还吧!

在后来的婚丧嫁娶里,不管谁家办事宴我们都回去,我们终于又成了一家人的样子。事实如母亲说的一样,他们当时确实是日子不好过,我这一辈子唯一能硬硬气气说话的地方也就这几个亲戚家里了。

我经常听人说“我们是普通老百姓,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这句话一点都不值得同情,母亲也是农民,拿“普通”两个字来形容母亲绝对算得上是抬举。母亲却拿着连普通都算不上的出场票给我们换来了不用去当农民的选择。

农民不该小瞧,但是当农民应该是一种选择而不是认命。母亲用一辈子的辛劳给她的儿女们换来了多一种生活方式的权利。

母亲从来没有骄傲过,她说我们村的人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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