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过好多人,什么是真正的放下,看了那么多答案,没一个放下的。
真正放下的,没人会来说。
所谓过去之事,风吹火燎,得过且过,再见不见。
书本上都会说,真正的放下,无非就是释然,类似立地成佛,什么都想明白了,放下了。小和尚问大和尚,什么是放下,大和尚一想,什么是端着,大和尚无欲无求,谨遵佛法,十二圆觉,三大士,五方佛,金刚孽障诸妙法,菩提嗔痴妄烦忧,都是放下。
然则对于普通人,没有妙法可寻,所谓放下,不过是求一个不心伤、不留念,拍拍屁股好上路。普通人要挤地铁,要吸浓缩霾,还要活成一朵向日葵,喝两碗鸡汤,跳一下午操,追求所谓健康、拼搏、向上、努力、奋斗,爱与和平,都说这叫正能量。
事了拂衣去,深藏一夜情。
真正的放下,特别简单,可能就是有一天,你举起酒杯,遥祝远方,祝她早生贵子、功德圆满,祝她身体健康、万寿无疆,祝她婚姻美满、人生苦短,所以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正能量。
为什么简单呢,在于历来情爱的事,都交由时间去决,最终会让我们统统放下,所谓风霜催人老,春风马蹄急,一去不回头,再无寸草心,时间老狗交还给我们的,终归是某个平淡乏味的人生,有一位恋人,相敬如宾,热恋如火,走向人生巅峰,幸福像花儿一样,像鸟儿一样,像超薄避孕套一样。
于是真的就无从怀念了,这是迟早的事情,你放心吧,什么放下不放下,终究会放下,什么执念不执念,终归会妥协。
哪有什么不能放下,都得放下。
你就什么都不难过,只有幸福。
可那些曾经走过的路,铺过的床,抽过的耳光,夜半的心慌,也就成了书里写的,过去的孽债,幼稚的代价,愚蠢的结果,世上再无夜雨思故人,都是些绞不碎的眼泪,湿不开的枕巾。
这样是一种好,诚然是一种积极向上的好,鼓励年轻的朋友们,建设四化,开心努力的好,但我不明白,到底是哪个人,历史上头一个说要放下,人世间这么多情感,如此多回忆,纵然红铜铁马,纵然泥泞波浆,为什么要这么着急放下?
天下屠刀无不血腥,自在成佛也是伟业,总叫人迫不及待,斩断思愁,月满晴天。
人人都在苦寻着所谓放下,但却像我刚刚说的,放下并不难,总有一天,你肯定能三头六臂,百毒不侵,无往不利,战无不胜,你想起一个人,模糊的面孔像一面漏风的鼓,似是而非的气味悉悉索索,你什么也想不起来,你什么也说不出来,你连写都不愿写。
可你们不明白,难的是再想端起来,再捧起来,摩挲起来,难于登天了。
有时候我笑李宗盛,笑他写歌,写的是历经沧桑,往事不提,可字里行间,偏偏都是想得不得,奈人生何,这一股子老年人的酸楚,无不是对回忆的追捕,每一次回忆,都是一个耳光,可我看他,想的都是耳光。
这老朽,也不过嘴硬罢了。
很多人不明白,喜欢说放下,不空成就,阿弥陀佛,那大抵是他们没有体会过,真的放下,抖擞精神,都是自诩的热量,这世上若没有苦主,若没有在梦中红了眼的离愁,整夜不眠的烈酒,便归于一切的平庸,却不是一件好事。
人回忆初恋的朴拙,青春的草莽,年少的轻狂,所追求的,所拾取的,无非是那个时代的刻骨铭心,事事心伤,那恰恰是一个,一件事也放不下的年龄。
你问我,真正的放下,什么体验,恐怕只叫你在无人的街头,拥挤的包厢,唱不出一首落泪的歌。
我有一天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跟那人说,我已经变了,我们都红着眼,也不知道我们哭什么,我抱住她,说我们复合吧。
我惊醒过来,平躺在床上,天光微亮,夜有冬雨,起了一层薄雾,它膨胀着,如白鹿的荒野。
我本以为,我会心有激动,但实际上,我翻了个身,沉沉睡了,我才明白,梦里的那种悲情,只属于梦里,我也许会有一整天的时间,琢磨这个梦,但我知道,仅此而已,可我仍是感恩的,我终于在那片刻的梦中,找回了一点放不下的感觉。
有一个人,好似青锥铁杵,敲打你,琢磨你,袭击你,猝不及防的埋伏你,让你在冷风不止的站台,梦幻微光的山顶,黄灯隽永的走廊,能够不发一语,长叹,悲鸣,摇摇头苦笑,捂着胸口,抓着头发,其实是一件好事。
我认识一个小姑娘,好像是暗恋了一个人好久,这个情种,到现在都没有放下,这位姑娘,喝多了会疯,会哭,成了落水的黄鹂,我其实觉得挺好,放不下固然悲伤,可放下了,再拿起就难,青春年少,别那么早放下。
爱恋的苦痛,青春的烦恼,离人的倩影,得不到的幸福,都别那么早放下。
等把他们统统放下,两袖清风,最终什么也没有,你就知道什么叫欲说还休,凭空罢了,也就只能在对方的新婚夜,包一个大红包。
如今你放下了,你连一丁点试图悲情的理由也被抹去。
你真的无从回忆,无从伤感,凡夫俗子们曾经挣扎着,舍命着,想要的一切,都无从轻重,换来一句早生贵子,祝你幸福,一句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人不应该沉溺于过去,但最好也不要过于豁达或释然。
而在此之前,我仍鼓励每一个试图放下的人,再多抱一会儿,再多捧一会儿,很多年以后,你什么都有了,美满幸福会有的,而这种自我垂怜的悲情便不再有。
你愚蠢而幼稚的时光,终于只是愚蠢而幼稚,追逐过的姑娘,也成了莫名其妙的冲动。
终有一天会这样,在此之前,好好珍惜现在所放不下的一切。
真正的放下,不过是一种遗忘。
那天你在梦中又见到了那个人,你的伴侣问你,为什么醒了。
初晨的微光,透过新买的窗帘,你想了想,好像有一个很长的梦,故事要从很多年以前说起,可具体的细节,你记得或者不记得,都不再重要。
你笑了笑,没事,尿急而已。
过去之事,风吹火燎,得过且过,再见不见。
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别太着急兑现。
完。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十七日
选自大师兄朱炫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