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话/南千川
01
顾知敛是一个自由撰稿人。
他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习惯,喜欢在晴朗的白天拉着厚厚的窗帘睡在床边的地板上,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会坐在小区门口的路灯下静静地抽烟,在周末的下午步行去一家很小的咖啡馆,一个人点两杯咖啡,然后什么也不做等着杯子里的液体逐渐失去温度。
在旁人看来显得特别神经质。
傍晚顾知敛从深沉的梦里醒来,用冷水狠狠地搓了一把脸让自己尽快的清醒过来,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突出的锁骨,以及挂着水珠的脸,突然觉得非常的陌生,顾知敛伸出手摸了摸冰凉的镜面,镜子里的人同样伸出手,跟他指尖,抵着指尖。
端着泡面坐在电脑前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晃动鼠标解除屏保,右下角编辑的头像在不停的闪动,顾知敛什么都没有回应只是伸手把网线拽掉,电脑的光映的他脸色惨白,他面无表情打开文档噼里啪啦的敲着键盘,继续写他那本写了五年的故事。
顾知敛一直说,他正在写的是自己的以前,想一点一滴什么都不落下的写下去,等到以后头发白了眼睛花了看不清字吃不下饭,做什么都来不及的时候再去回忆就真的太晚了。
他希望到最后,枕边放着自己翻过无数次的以往岁月,然后老死在一张被太阳晒的很温暖的床上。
顾知敛一直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写完那个故事,可是却停停走走,一写就写了整整五年。他要去很多的地方,去仔细的触摸,才能回忆起那些本以为深刻在脑海里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事情。
写到一半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站起身走到床头柜前坐下,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已经有点陈旧的照片,上面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
“我都快忘了你的样子了。”
“你还是那么年轻,我都这么老了。”
“你在哪里啊….”
“季阳。”
有水花轻轻落在光滑的照片上,随后有人用拇指将它慢慢抹去。
亮着的电脑屏幕上,只有一行黑色的字体——
“我被一个人丢掉了,我只记得那是我的深爱。”
02
顾知敛接到自己编辑电话的时候,是上午的十点整。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点醒过了,背靠在床沿上呆滞了很久他才站起身走到窗边,橘黄色的阳光随着窗帘的逐渐拉开在阴冷的屋内迅速蔓延,顾知敛好像闻到空气被烤到炸裂的香气,出乎意料的好闻。
D城的初春特别的冷,那种透过骨头缝的冷让顾知敛忍不住将脸往围巾里缩了缩,他在脑内不停的搜索自己的编辑是个什么样的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种感觉比寒风还要刮着人疼。
坐在温暖的卡座里,看着眼前戴着眼镜头发烫着好看卷度的女人,顾知敛还是恍惚的,直到女人张开涂着细致唇彩的嘴问他要喝什么,他才从虚空中抓回自己的神志,几乎是反射性的回了句,水就好,谢谢。
“顾知敛,你是不是已经忘记我叫什么了。”
女人涂着指甲油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规律的敲动着,发出几声不算沉闷的声音。顾知敛抬起眼瞧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女人从包里掏出烟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我叫罗忆之。你的责任编辑。”
罗忆之将身体往后靠,直至接触到沙发的靠背才整个放松下来,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眼前的一切都有点模糊,连眼前穿着白毛衣的青年都被虚化成一片,白的没有人气。
“你从坐在这就没有搭理过我,好歹我也是催你稿催了好几年,这起码也是另一种朋友吧同志。”
顾知敛拿起玻璃杯稍稍润了润嘴唇就放下了,把杯子捏在手里转头看窗外的人来人往,“你看外面的人多好,那么多的喜怒哀乐,一整天都是好看的颜色。”
“人都是有喜怒哀乐的,我有。”罗忆之转头看向顾知敛看的方向,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也有。不是吗?”
顾知敛摇了摇头,没有接话,捏着杯子的手指指节却用力的有些泛白。
“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吧,顾知敛。”
“我的,不是什么好的故事。”
“没关系,我听。”
那天下午,有人呼出的气在玻璃上凝成一片水雾,在冷风里,很久都没有散。
03
顾知敛认识季阳的时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那天小区门口的白玉兰开的特别好,一大片一大片,还有街边小店里刚出炉的蛋糕,混在花香里都是甜的奶油味。
季阳总是说,阿敛,在彼此什么都没有的时候,遇到了彼此,就是最大的欢喜。
他们一起在三楼的阳台上种了很多盆花,早上起来顾知敛会蹲在旁边一盆一盆的浇过去,谁也不多洒,谁也没落下。那时候季阳就会在背后环住他,轻轻吻他的侧脸,那是一天最好的开始。
那个时候,他们都是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工作还算稳定收入却不高。季阳经常搂着顾知敛的肩膀坐在小区门口的灯柱下,望着漫天星辉,听着车水马龙的声音,想象着以后的日子会是一片怎样的光景。
季阳有一家很喜欢的茶馆,离他们住的地方也不远,是一对很恩爱的老夫妻开的,结婚五十多年了据说都没有吵过架。周末的下午季阳就会牵着顾知敛的手走过两个红绿灯,穿过一条四周墙壁上都爬满了爬山虎的小弄堂,再向左手边转个弯,就能看到那家有点老旧的茶馆,用掉漆的木板做招牌。
一壶茶,说说笑笑,他们俩能喝很久,直到暮色四合。
顾知敛曾经端着小小的紫砂杯笑着问他,是不是喝了这杯茶,你就会和我在一起五十年。
当然了。
我要和你在一起六十年,七十年,八十年,然后拥抱着,老死在床上。
季阳这样说,然后端着茶杯一口喝光。夕阳里,那对老夫妻坐在藤椅上看着他们的方向,笑的特别的和蔼。
后来顾知敛,在那杯茶里,尝到了一点幸福的滋味。
他当时是觉得,季阳,是他这辈子遇到的,最值得伸手拥抱的人。
直到季阳拖着行李站在背对着他站在门口的时候,顾知敛还是这么觉得,他想伸出手抓住他,可是却怎么都做不到。季阳的背影在眼前越来越模糊,他伸手抹了把脸,触手却是一片温热,任他怎么用力的擦,还是看不清季阳的模样。
顾知敛在那一刻,才突然意识到,季阳好像要走了。
走到哪里,去做什么,顾知敛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季阳未来的生活里,好像没有他的位置。
04
顾知敛的眼睛里没有温度,墨黑的眼珠没有定点,望出去的一片都是虚空。
好像他叙述的是别人的故事一样。
罗忆之听完紧紧皱着眉头,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在现在的顾知敛的身上看不到任何情绪的变化,可能一个人的心死了就好像被人从生活中硬生生的剥离开来,再想回去,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五年了。那条路我每个星期都要走,走到老人离开了,茶馆关了很久又开了,后来变成了一家咖啡店。”
“掉漆的招牌被扔在垃圾站里,金属材质的代替了它的位置,在阳光下特别亮。可我觉得还是以前的亲切。”
“我每到时间都会过去坐着,也许某天他就推开门进来了,踩着特别好听的风铃声,然后坐到我的面前,说好久不见。”
“他的脚步声,我一直都记得,死都不会忘记。”
打火机在指尖摩擦发出声响,蹦出一团蓝色的火焰,罗忆之最终还是点燃了烟,“你等了他五年。值得吗?”
顾知敛转过头定定地看了她一会,玻璃杯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他说的话,我都愿意去相信,真的话,假的话,好听的话,很多很多的话。”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去开始新的生活。”罗忆之想起很久的以前上门催稿时,顶着一头凌乱头发的顾知敛恍惚着给她开了门,然后脚步错乱地趴到了床边的地板上。
“我怕他,找不到我。”
“他……..”罗忆之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想出口反驳,看着顾知敛白的透明的脸,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来说出那么伤人的话。
顾知敛就像是一个每天活在梦里的人,每天都要靠自己来编织一些不会发生的事情,来麻痹自己,那个会牵他吻他爱他的人,还没有放弃他。
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伸手抓起身边的包,停顿了下,起身离去,高跟鞋在瓷砖上走过的声音格外响亮,顾知敛闭上双眼,细细的听了一会,“季阳的脚步,可好认了。那么高的个子,脚步特别的稳。”
他出门离开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下了,照在身上,不刺眼也一点都不暖和。
他这样想。
05
顾知敛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街边的路灯都已经亮了。
小区门口的玉兰花已经在两年前全部挪走了,换上了郁郁葱葱的满目香樟。他摸着粗糙的树皮慢慢坐在马路边上,头顶昏黄的路灯穿不过厚重的树叶,只在地上留下一大片深沉的树影。
香樟多好啊,风一吹哗啦哗啦的响,老的叶子掉了也会有新的叶子抽芽,可是却再也不会开出大片大片,白色的花。
五年的时间,很多的事都变了。这一切的一切让顾知敛不知所措,他怕有一天,他再也找不到关于季阳的一切,就好像一个肥皂泡,在空气里飘一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破了,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顾知敛突然发现,那个故事,好像终于到了写不下去的时候。
一个人的故事,好像独角戏一样,演到一个节点,就该谢幕了。
晚上在只开了一盏壁灯的房间里,顾知敛蜷缩在沙发上,暗黄的灯光在他的眼下晕出深深的阴影,宛如迟暮。他伸手敲动键盘在文档里写下一行又一行的文字,就像下午他对罗忆之说的那样。
「 我怕他有一天回来,会找不到我。我不敢离开住的地方,不敢换号码,不敢在夜里睡觉,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他跟我说过很多零碎的情话,可我已经记不清了。可我仍旧不相信,他说过的都会沦落成谎话。
即使,那个承诺过会跟我在一起五十年的男人,好像,的确,没有再回来。
虽然,我也是个男人。
但是总有一个人,会在最好的时光里,剥掉你最坚硬的外壳,尽己所能的温暖你。然后在春花秋月里,彻底的丢下你。
在这么长的年月里,我丢下了很多东西,多到让人胆战心惊。
不过还是没有遗憾,谢谢你,来过我的生命里。
我的J先生。」
顾知敛写完这些,突然就好像整个人都被放空了,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瑟瑟发抖。
好似一个衣衫褴褛的拾荒者,在沉淀下来的荒唐里,拾到了自己。
06
每年的4月,总是会时不时下起绵绵的小雨。淋着不痛不痒,滴到心口,却是漫长的酸涩。
罗忆之撑着伞走在长长的石板台阶上手里捧着一束白菊,回望远处的路,鼻尖萦绕的都是香火焚烧的气味。她收回目光,高跟鞋踩在积水的路面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左手边第三个,是顾知敛的位置。
在这过去的好几年里,罗忆之来了很多次,有时会遇到顾知敛以前的朋友,从他们的口中,她详细的听说了顾知敛,和季阳的故事。
所有的同性恋人,都逃不过世俗那些不解或鄙夷的目光与猜忌。
现实的生活远没有故事里来的美好,什么圆满的好结局,有多少是写出来骗小孩子的,其实并没有人知道。
季阳和顾知敛,就是很好的例子。
没有顶住压力的,是季阳。那天季阳整理东西的时候,把他们的合照藏在了行李箱的最底下,离开的时候他不敢回头,他害怕看到顾知敛的脸。
可是那个时候,顾知敛在楼梯口伸手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季阳。
放手吧,阿敛。
顾知敛没有说话,只是一再的用力。季阳放下行李,伸手想掰开他的手,又怕太用力弄伤了他,推搡间,季阳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后脑狠狠地砸在楼梯上,当场不治。
据说后来救护车到的时候,季阳的血已经顺着楼梯淌了好远,顾知敛双眼无神地靠在墙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季阳没有血色的脸。顾知敛受了很大的刺激,他觉得是他亲手杀了他最爱的人,跟疯了没有什么区别。
直到有一天,季阳的朋友或同学,都接到了顾知敛的电话。
电话里他的声音很遥远,很紧张,他问,你们知道季阳去哪儿了吗?他很久没回家了。
我好像找不到他了。
罗忆之听完,沉默了很久,那些朋友都说,顾知敛的这五年,好像是偷来的。谁能说季阳不爱他呢,只是有时候爱的太深了,最后才会格外的惨烈。
她弯下腰把花束放在墓前,斑斓的大理石上,顾知敛的脸是黑白的,虽然挂着淡淡的笑,可是仍旧那么遥远。
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季阳的墓,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07
顾知敛死于一氧化碳中毒。
在他给那个故事写完最后一个字之后,他打开了厨房的煤气。他的手心里紧紧地攥着季阳的照片,时隔五年后,躺在了他俩曾经躺过的床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说,下辈子如果还能遇到季阳,那一定不会再等他。
如果能做那个提前离开的人就好了。
等一个人,真的太辛苦了。
后来被人发现的时候,顾知敛的皮肤和唇色都是樱桃的红色,蜷缩在床上,带着遗憾带着笑,成为了一具温暖的尸体。
罗忆之拿到顾知敛的稿子后,花了一个通宵看完了那个用血用爱浇灌出来的故事。
顾知敛的骨头上都刻满了季阳的名字,要他忘记的时候,怎么能不痛呢。
也许这才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当清晨的第一声鸟鸣响起的时候,她提笔在书的最后写道——
有人在阳光里享受温暖,有的人却在流年里忘记花开。
来自一个听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