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

       他们,用一生来吵架。

       在他生命的最后,她坐在他的床头,看着他瘦骨嶙峋的双手捧着碗吃着她刚买来的粿条,絮絮叨叨的说着年轻时他对不起她的事。

        那是午后,有一丝丝的阳光,照进那个唯一的小小的窗,是给小黑屋里带来些许的明亮。但是,秋天不知道是不是都渲染着冷清,悲凉的气氛,人的心情大多时候也随着下降。说着说着,好强的她哭了。好久,她都没落泪过。从她嫁给他,她哭过一次,模模糊糊,记得不知道是不是准确,也许,这是第二次吧。

        她和他的故事,也许就是从父母指定的婚姻开始的。

        两个本无交际的人,旧社会里父母的“承包婚姻”,使她陷入她一生的痛苦。她不爱他。 她家穷,媒人说他家每天从来不会断粮。母亲心动,逼迫她嫁给每天可以填饱肚子的他。然而,这一切,她不甘心,她要一个自己爱的人,她想要一段像她姐姐一样的自由爱情。但是,在那个时代,哪里由得了她做主。

       后来,她嫁过去。

        在他乡,没有一个亲人。同时,她也深刻体会了一种如卖家秀与买家秀的差别。媒人确实是三寸不烂之舌,不断粮只是把三天的食物分成一个星期的食物,每一顿,哪里可以吃饱。她委屈,她想跑。可是,他真的不是一个好丈夫,他打她。

        在家,最少还有母亲与兄弟姐妹陪着;而在他乡,一个陌生而又不关心自己的丈夫,她又有什么可以依靠,从嫁过来,她连续几天都是以泪洗脸。后来,她不哭了,她知道母亲不会让她回去,她知道她最少要先养活自己,作为丈夫的他实在不是勤劳,对外又极其老实对内又是暴力,真是一个无能丈夫的标榜。家中父母高龄,渐渐整个家中,她开始变成了顶梁柱。

        后来,她有了孩子,她更是坚强。孩子哇哇大哭出生那时,他未曾不高兴,脸上的笑容是藏不住的,何况是满心欢喜。他的身份有了小转变,他是父亲了。

       然而她和他的战争,从来没有消停过。他照样对她大打出手,有时是她没按时喂猪,有时是他回到家里没饭吃,一件一件或许孰轻孰重的琐事,总之他对她真的特别不友好。她的生活很苦,后来有了四个孩子,为了让自己的孩子都有口饭吃,她每天用她不到四十千克的身躯挑着一百五六十千克的粮食到城里去卖,她很聪明,每天都多多少少总能剩下点钱。

        孩子渐渐长大,他们也渐渐步入中年,老年,他们分居了。

       他也不打她了,但是她对他的怨气一直都在,她怨他毁了她的青春,她怨他没有给他一份完美的爱情,她怨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他怨他不是一个尽职的父亲。他变得越来越沉默,或许开始反思自己。她变得碎碎念,她把前半生的怨恨都积在了后半生里,她骂他,一直骂,一直骂。甚是咒他快点离去。

       但是,又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那年他站在梯子上眼看就要摔下来,她毫不犹豫的用脚使劲的固定了梯子底端,不让它向外划。结果是,他没事,她的脚红肿了两个月。

       日子就这样在她无时无刻的抱怨中持续。直到那年,他患上癌症,确诊无救。她不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对自己的儿女说,她来照顾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光。

        那段时间,或许是他们最温暖最美丽的日子。她说话开始特别轻,她说都怪他,当年要是他不那么暴躁,不打她,她对他也许会越来越好。日子过得很和谐,他们又一起住进了同一间房子。他说他想吃莲子,他说他想吃排骨,他说他想吃什么,她总是无论是大太阳还是倾盆大雨,总是去买来,看着他一口一口的吃下去。

       他的最后一段时间从盛夏坚持到了寒秋。

       最后那一天,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她还是絮絮叨叨的说着话,他静静的听着,吃着两口粿条。他说:对不起!这是他第一次道歉。他哭了!在她面前哭了,她也哭了,两个白发老人像两个小孩一样,情绪已经决堤。

       他还说:这一生,我辜负了你。我下辈子一定要从新遇到你,我可以做牛做马,但愿你可以原谅我,好好的生活。

       深秋,外面的落叶被风吹得一片一片的凋零。他第一次那么温柔的握起她的手,他说:我累了,你去休息吧。我睡了!好好照顾自己。

       生命好像随同秋风和落叶一起飘下一般,曾经的争吵与后来的温柔,已经变得惨淡。在那个夹杂着寒霜的傍晚,端着晚饭踏进房间的她发现他已经离去。突如其来的伤感,她不舍,那个与她一起生活六十多年只给她半年温柔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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