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每个失眠的夜里,都会精心谋划着一场缜密的自杀。她从夜色昏沉思考到东方肚白,没有一点困倦,既不悲伤,也不愉快,只是心平气和地在策划一场死亡。她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没留下遗书。
我会在30岁或55岁死去。如果到截止日期还活着,我会瞧不起自己。她在电脑前敲下这行文字。
割腕,安眠药,跳楼,枪击。一切靠谱的不靠谱的死法她都想过,可是她还活着,唯一理由就是怕自己死不成。
她幻想任何场合的突如其来的自杀。她站在21层高的落地窗旁,便希冀被不小心推下去;她坐电梯,担心自己平安无事地到达想去的楼层,会怨恨电梯为何不突然出事故,忽然下沉将她身首异处;她过马路,奇怪司机临时的反应,总是在车身撞到她的前一秒钟精准地刹住车,而后骂骂咧咧地将车身绕过她继续上路;她行走在高楼之下,仰头望着楼顶的窗户,很纳闷为何居民都变得遵纪守法,从不高空坠物,她幻想着忽然一支钢笔直直落下,刺穿她的眼睛或是脑袋,整个头颅血肉模糊,死的痛苦而扭曲。
她自觉深陷危险之中,这并非让她恐惧,而是一丝兴奋,如兽闻到了鲜血的腥。
她忽觉不适,去医院诊断。
胆结石。她拿着诊断书,喃喃自语。她忽然爱惜起自己,她要求住进病房。
她呆在病房里,身旁的病友病情一个比一个重。她整日安慰着他人,报以乐观而明媚的微笑。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有多绝望。她看着那些苍白不见日光的面容,使视觉厌倦的病号服,一日三次来准时查房的白衣护士,忽觉自己有了雪盲。白茫茫的大地,她却什么也看不见。她盲了,在这小而杂乱的病房里。放眼望去永远白花花的一片,她分不清床头和床位,她整日摸索前行,她触碰自己的身体犹如触碰怪物的触角。
其实健全也挺好的。她忽然想活下去,一种强烈的求生意识遍布她全身。而她只是得了小小的结石。天要裂了,地要陷了,她想。
她早早地起来,去办理了出院。她背着大包小包回家的那一刻。
她打开门,钥匙转动锁头的声音陌生而清脆。房间里空空荡荡的 ,仿佛有混在飘啊飘。她忽然忘了平时的步骤,是先烧一壶水,还是先在沙发上躺一躺。她蹲在门口,行李在她周围。她倚着门,想啊想。她坐在地上,慢慢脱掉鞋子。她忽然哭了起来。
在医院的这几天,已完全打破她按部就班的死亡计划,她不再幻想在马路上,电梯里,落地窗旁,她甚至没有任何幻想。这太可怕了,她说,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她决定按照新的开始来。
她将鞋放在鞋柜里,从冰箱里取出食物吃,在吃冷饭的过程中看着水烧开。她嚼着冷饭。坐在厨台前,透过狭小的窗子看着窗外。高楼外,车群如蚁,人如豆。她将视线持平,望向远处另一座高楼,窗玻璃在午后的阳光下悠悠地反着光,她看不清窗内光景。她低了头,一口一口吃掉冷饭。
她躺在沙发上,歪歪扭扭地,找到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脱光了身上的衣服,扔了一地。阳光将沙发劈成两半,一半温暖一半阴沉。她将头放在暗处,将身子暴露在阳光下。迷迷糊糊地,她睡着了。
醒来已是弯月高挂。她打了个哈欠,摇摇晃晃地走向门边,拿起散乱的行李,将它们依次放在老地方。牙具放在洗手台前,衣服扔进洗衣机里。
屋子很静,只剩洗衣机的震动声,她躺在地板上,闭着眼睛。她很久没有仰面平躺,她总担心天花板会掉下来,把她砸个稀巴烂,听还担心楼上的人会顺势掉下来,在她家里叫嚣着。
她躺了很久,她以为自己要睡着了。她在每一个失眠的夜里所精心谋划的自杀事件,此时都是无意义的举动。
人生啊,本就是一场无意义的举动和一个巨大的浪费。她自言自语。
洗衣机停了。她走上去,掏出洗衣机里的衣服,胡乱地搭在衣架上。就这样,早晚会干的。
她躺到床上以后。已是凌晨。夜嘶嘶地冒着凉气,她蜷缩在被子里。以前的无数个夜晚,我在干什么呢。她问自己,她想不起来以前无数次的精心自杀计划。
她躺在床上,想着病假已经请了很久了,工资也所剩无几。明晚需要买些什么回来吃,一个人也要对自己好一点。明天要早点起,生病后的第一次上班,要精神点。
她躺在床上慢慢地想着,她变成了一个俗人。她是开心的,五颜六色充斥了她的视线,她的头脑。她不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自杀计划。她仿佛变成了一个新的人。
紫陌红尘拂面来。
时针走向“1”,她依然毫无睡意。
这时该干些什么呢,以前的我在想什么呢。
忽的,她坐起来。
既然已经人事音书漫寂寥,我难道不应该好好地死一场么。她反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