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漂泊

从小到大我和妹妹都同母亲的最亲近,虽然在有些事情上我与母亲存在分歧。比如母亲常常对人说:“我们家的两个孩子从小就很懂事,我从来都没打过也没骂过,都是自己成才……”这个时候我会说:“妈,你说的这些怎么和我记的不一样呢,小时候好几次你都打得我动弹不得”。母亲则会故作严肃:“怎么,你还要记仇吗?我老了真是指望不上你们兄妹俩!”

在我初中之前母亲是一位典型的农村妇女,勤劳,善良又保守。妹妹二年级的时候,她作文中善良的农村母亲形象曾让她的老师们都感动落泪。我上初中之后,家里的经济负担加重,几乎从未走出县城的她不知得到了多大的勇气,只身一人去往南方的某个城市去寻找活计。在此后的十多年里,母亲又只身辗转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在这些物质繁华而又略显浮躁的大都市里,母亲的真诚和善良就像滚滚沙尘中的一点微光,不仅奇迹般的保存了下来,而且时常照亮过往的行人。她的雇主无一不给她好评,甚至原本紧张家庭关系也因母亲的启发而得到改善。因为母亲的付出,我和妹妹都顺利完成大学学业,妹妹还因为成绩优秀公派到加拿大留学一年。

在这十多年里,我们和母亲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估计也不过百日,但是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将我们与母亲联系起来。最能体现这一点的就是母亲的梦。一直以来,母亲很迷信她的梦。她认为梦里的东西是有寓意的,并且坚信她梦见的东西都会应验。这是我同母亲的另一个分歧。在我的印象中,美梦并不总会成真。比如,她说今天打麻将手气肯定不错,因为昨天梦的很好,但很多时候却输得很惨。然而,只要是与我和妹妹有关的梦却从来没有不灵验的。高三那年我视力下降严重,不得不去配一副眼镜。就在我配好眼镜的第二天母亲来电话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说,没有啊,身体挺好的。母亲非常肯定:“不可能,你肯定有什么事没说,因为昨天我梦到了你眼睛疼”。原来如此!我仅仅是配了一副眼镜,远在千里外的母亲就已经感应到了。高考的时候血崩,心情低落,我现在还清楚的记得当时回家的情形。我从1路公交车上下来,父亲推着自行车站在路口小心翼翼的望着我,好像是希望在我说话之前从我的脸上就知道考试的情况,这样他就知道接下来是该祝贺还是安慰我。老天也真会衬托气氛,灰蒙蒙的天飘着小雨,虽是夏天空气中却偏偏透着寒意,渗到我的骨头缝里。在此后的8年中,每当我回想起那一幕这一丝寒意就会穿越时空重新作用到我身上,不增也不减。父亲终究没有从我的脸上猜测出考试的结果,他用最普通和直接的方式问我“考的哪门样?”。我没有回应,只把带回来的一蛇皮袋旧书吃力的拎起来。父亲赶紧停好自行车跑过来“放到,放到,你莫管哒,考完哒就放到”。只可惜当时我没有领会到父亲话里的禅意。我顺着父亲抓袋子的力气松开手,依旧没有说话,径直往回家的路上走。父亲书放在自行车后座上,推着车默默的跟在后面。雨水飘到了我的眼睛里,吸收了我的体温之后又从眼眶流出来。终于,我说了一句“对不起”。一向木讷的父亲也慌了,过了半响才回一句“唉,莫门港(别这么说)”。回到家里,面对亲戚朋友的关心,我只说考的不好。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时我的情绪立即失控了,周围的人看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慌中透着尴尬。不过母亲那边倒是的乐观“放心吧,不会太差的”。当时我只当母亲也是在安慰我。接着她又说“我昨天就已经梦到了,不是很好,但是也不太差啊”。我问她做的是什么梦,她不肯说,还说如果说出来就不灵了。虽然我悲观到极点认为不会有好的可能,不过最终结果也正如母亲所说的,不太好也不太差。妹妹高三那年,有一天母亲给我打电话:“这几天你要多关心关心妹妹,昨天我梦到好多小鬼跟她捣乱”。我马上联系了妹妹,妹妹也很诧异,因为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正当我们以为妈妈的梦又要失灵的时候,妹妹出了水痘,接下来是一串连锁反应,模考失利,心情焦虑,状态下滑,数月之后才开始好转,直到高考前仍然没有完全恢复。好在她基础扎实而且天资过人,最终考上了一所相当不错的大学。虽然母亲的梦还无法用科学解释,但是既然世界是普遍联系的统一整体,那么我们和母亲之间的这种神秘联系也就有了哲学基础。

有的时候母亲对她的梦也并不总是自信。我工作一年后辞职考研,备考期间的插曲不用我说她好像都能知晓。虽然过程有些曲折,好在心态一直都算平稳,没有感觉到多大压力和焦虑。结果出来前,母亲常给我打电话,关心的言语让我感到紧张。我问她,是不是最近梦的不好。她说:“梦倒是不错,但就算结果不好也不要受到打击”。我知道,这个时候母亲比我更加紧张。结果出来后,母亲和妹妹都来电祝贺我,母亲的一番话让我终生难忘。“这些天每天早上一睁眼,我就求天上的各个神仙菩萨,保佑我儿子有个好结果吧,这两年他吃的苦的太多了,如果我的诚心不够就拿我的身体和阳寿来换吧……”。 我是不信神的,更不相信佛菩萨们还会有一个生意人的头脑。但听到这些……我握着电话什么也说不出,视线模糊了,心也化开了。一次考试算不得什么大事,工作中的不顺和备考过程中的波折,也不算什么挫折。原本我还以为这些经历让我变得坚韧和稳重,我以为我不觉压力和紧张焦虑是因为我成熟了。但是我错了,是母亲把这些压力和焦虑从我身上拿走并悄悄藏到自己身上,只留给我一个清静的心来走自己的路。


病前的母亲,气色相当不错

14年8月,我入天大读研,妹妹公派至加拿大留学,母亲气色相当不错 。   尴尬的是,我不修边幅的造型和身边两位美女形成明显的反差。


可能是母亲常年辛劳埋下的病根,也可能是为我发愿时的一语成谶。去年六月的样子,母亲身体不好,腰疼的厉害,再加上更年期心情焦虑,病情显得更加严重。那时候母亲的梦也变得恐怖起来,用她的话说,每晚都在跟死去的人打交道。母亲性格倔强,起初只愿意简单吃些止疼药,怎么也不肯去医院检查。她不说我也知道,这和她的梦有关系,她可能已经觉得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有的时候倔强的人看似不讲道理,不近人情,但其实只是为了掩盖内心的脆弱。终于,母亲同意去做一次全面检查。我给导师发邮件请了几天假就立马从天津赶往北京陪母亲。导师的回复让我很感动,老人的身体要紧,如果有什么需要特别是经济上的只管跟他提。在等公交的时候她心情沉重的对我说:“今天不论检查结果怎么样都不要难过,该来的总会要来的”。我问她,是不是昨天梦到什么了。当时外婆已经去世多年,外公也去寻外婆也一年多了。那段时间母亲总是梦到外公和外婆,说二老责怪她对他们不好。我知道这是因为母亲对二老心存愧疚。为了家庭(或者说为了我和妹妹)十多年来一个人在外打拼,双亲年迈时却不能侍奉左右,二老去世时母亲也只能急忙回来奔丧,未能见亲人最后一面。这时母亲也不再保留了:“昨晚你外公来给我看病了,他说我和姑姥姥得的是同一种病,是黑风湿”。这位“姑姥姥”以及“黑风湿”这种病,我从未听说过。母亲说“姑姥姥”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可能这位早逝的亲人在母亲的潜意识里已经化成了死亡的影子。我只能把她的病症和她做梦的原因又从头到尾再解释了一遍,劝她不要胡思乱想。常人遇到母亲这种情况(病痛遇到更年期再加噩梦连连)就已经倍受折磨了,但母亲所承受的却远甚于常人。因为她总相信自己的梦是有寓意的,梦里的恐怖并不会在醒来后就消失,而是久久的在思绪中萦绕。幸好,诸天神佛都不是做生意的主,检查结果显示母亲各项指标都正常,只有较轻的腰间盘膨出,但因为遇到更年期所以综合病症就显得严重。医生建议不用住院只需保守治疗就好。母亲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知道自那以后她会不会也开始质疑梦的准确性。


大病初愈母亲脸色仍有憔悴


现在母亲回到湖南老家养病,病痛初愈,噩梦也少了很多。母亲的这场病也许是件好事,在外漂泊十多年的她终于可以回家过安定的生活了。现如今,各种保健品和理疗仪器开始把触角伸向农村市场,母亲也成了他们虔诚的顾客。对此我们都不反对,因为只要母亲有一个好心情,病症就能慢慢减轻,身体就能慢慢康复。母亲没有什么爱好,唯独对麻将颇有心得。回到老家忙碌惯的她依旧闲不住,在家张罗了一家麻将馆。对前来捧场的客人母亲毫不吝啬,让他们免费体验“斥巨资”买来的各种理疗仪器。麻将馆冷清的时候,母亲就会给我打电话吐槽几句,每次抱怨的内容也多是“某某人输了就怪馆子”“谁子和谁又闹了别扭,有他在就不来了”之类。我无需安慰她只要默默的听着她说,因为到最后她总会说“开这个麻将馆其实也不为赚钱,养病的日子挺没意思的,儿女不在身边,你爸也要去衡阳上班,就当是找这些麻友来陪我解闷”。


母亲和她的麻将馆   此时气色已经好很多


母亲还在北京的时候基本上每个月我都会去她那儿陪她一两天,如果我没想起来她就会打电话过来“请”我去。不明真相的朋友还笑话我说陪女友还挺勤。好多次母亲都忍不住来公交站台接我,有时候冒着寒风,有时候是顶着烈日。回去的路上,她会从路边的超市顺带一瓶啤酒。我说不用了,她说她知道我好这口。我也知道,当我喝这酒的时候她肯定会唠叨“酒要少喝,特别是白酒”。母亲总是说我瘦了,每次去都会做一大桌的菜,好像是我吃下去就能变成身上的肉一样。有时候我也会炒几个菜,母亲吃的很开心。有一次她会刻意拉高了声音“哎呀,做妈的年纪大了做的菜也不好吃了,还是儿子做的菜好吃”。我知道她不仅是说给我听的,也是说给周围的人听的。没想到,一向淡泊低调的母亲原来心里还藏着这样一份骄傲。一天傍晚我陪母亲散步,走着走着她突然说道:“一个人在外面这么多年,认识了这么多人,见识这么多事,但有时候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感觉好孤独。现在儿子过来了,虽然不在自己家,即使什么话也不说,心里却很暖和”。我想,母亲上辈子应该是个诗人吧。如今母亲回到老家不再漂泊了儿子却反而陪不了她,这是否算是另一种“漂泊”呢?

再过几天就是母亲的生日,写下这些东西当是生日礼物吧。写到这里,母亲的电话来了。我知道,是她又想儿子了。

祝愿母亲大人心情愉快,健康长寿,每晚都有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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