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

七月半，鬼下畈。

阴历七月半是叶咀村的鬼节，传说每年七月十五晚上各种鬼来到人世间，全村人那一天都吃“鬼头”。“鬼头”是用粳米粉、糯米粉，加上艾叶汁、道士画的符烧成灰混在一起做成的一种粑粑。人们相信吃了鬼头就不怕鬼，鬼会避开吃过“鬼头”的人。那一天晚上十二点整出生的孩子， 被称为“鬼王”，这有点像西藏的活佛转世。叶咀村历史上一共出生过多少个鬼王无从考证，总之极少。村里的老人现在只记得“鬼王”阿海。

村里的小孩， 经常被家长吓唬：不好好吃饭，把你送到鬼屋去跟鬼王住一起； 晚上不好好睡觉，把你送到鬼屋去跟鬼王住一起......我也经常被母亲这样吓唬。我关于鬼王阿海的记忆，最早只能追溯到我四岁那年。那年深秋的一天，我和村里的七八个小伙伴在打谷场上玩捉迷藏的游戏，波用双手蒙上眼睛，我和其他小伙伴四散开来，有人钻进稻草堆里， 有人静悄悄地爬上老樟树高处，有人躲进附件篾匠家里.......我见大塘一角边有个用青砖、石头砌成的小房子，就连忙钻了进去。里面黑乎乎的，四面的墙上没有一个窗户， 屋顶也没有一片透明的玻璃瓦，只有门口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我躲进一个黑暗的角落， 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过了好久波也没找过来。我突然觉得有些害怕， 总觉到在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看。过了很久很久还是没有人来找我， 我估计他们肯定认为我已经偷偷溜回家了，然后他们已经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游戏。我伸手摸索着准备走出屋子， 突然， 我的手触碰到了一个热乎乎， 肉乎乎的东西，像是人的身体，又有些不像，一动不动的，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你是不是七月半晚上十二点出生的？ 我尖叫一声冲了出来， 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跑到打谷场。

“你躲到哪里去了？我找不到你”。波过来问我，其他小伙伴也围过来。

“就是那里啊， 你怎么想不到呢？” 我回答说，一手指向我刚刚藏身的那个屋子。

“真的假的？你躲进鬼屋了？你看见鬼王和地主婆了吗？”他们满脸的惊讶。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被认为是村里胆子最大的孩子。这次经历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一直在想那个“鬼屋”， 想“鬼王”。应该是个活生生的人， 为什么叫鬼王？ 谁是地主婆？ 为什么那个小房子是“鬼屋”？经过我不停地向村里老人们打听，一个月之后， 我终于知道了鬼王和地主婆的身世。

1950年的七月半， 叶咀人还是像往年一样，家家做鬼头， 吃鬼头， 全村人确信那天晚上是不会有鬼王出世的，村里已经上百年没有鬼王出世了， 并且全村的孕妇怀孕时间最长的也不过六个多月不到七个月，正常怀胎十月，早产也不可能早产那么久 。但第二天一早，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遍全村：鬼王出世了！是陈大财主家的！昨晚十二点陈家生了一个儿子！人们议论纷纷， 鬼王， 会不会给村里带来灾难？但很快人们就松了一口气，因为早产， 这个鬼王可能活不下来了， 即使活下来， 恐怕也不会给村里带来什么灾难，因为这陈家新出生的婴儿是个瞎子。

但鬼王还是活下来了，陈大财主对这个婴儿呵护有加， 取名为阿海。阿海在村里的辈份很高， 跟我爷爷是同辈， 我父亲见了他还得喊他“叔”。鬼王没给村里带来灾难， 却好像给陈家带来灾难。彼时的陈大财主已是名不副实。我父亲说解放前陈家的田地很多， 现在的庐陵畈、袁家畈、鹿溪冲一带大部分是陈家的田地，一共差不多六百多亩。解放后已经被公家没收了。那一年的五月， 鬼王的父亲，也就是陈大财主被吊在老香樟树上，，脚上还挂着石磨盘，被批斗七天七夜后死去。陈家那个有五个天井的祖屋也被公家征用，陈大财主的老婆（就是小伙伴们说的“地主婆”）和他的儿子阿海被安排到村里大池塘一角用青砖砌成的牛屋里住（就是那天我钻进去的“鬼屋”）。 但母子两不怎么出门， 整天在黑暗的小屋里枯坐。

我上小学的时候经常经过鬼屋， 偶尔看见地主婆在大塘里洗涮， 有时看见鬼王和地主婆抬着一个粪桶往他们家的菜园地里走。还经常看见鬼屋前面的墙上挂着几双草鞋，这是鬼王编的。 鬼王从小学会了编草鞋，他母亲经常去山上割龙须草、香茅给他编草鞋。鬼王编的草鞋十分精致，尺码不一，经常有人上面买或定作。那时鬼王约二十多岁，他母亲地主婆约五十来岁。村里一群小孩看见他们经常围着喊：鬼王，鬼王， 地主婆，地主婆。地主婆和鬼王的表情总是有些茫然，有些漠然。

有一年夏初，一连下了一个月的雨，爆发山洪，大塘的水溢出塘岸。 那天地主婆去大塘边的菜园摘菜，菜园里水深及踝。有两条从大塘游出来的鲫鱼在菜园里游荡， 它们经过地主婆的脚踝时， 地主婆想捉住这两条鱼中午煮汤吃。哪知那两条鱼十分机敏，扭头往大塘游去， 地主婆一路追， 眼看那两条鱼马上就要游进池塘里， 地主婆身子往前一跃， 想双手捉住其中的一条鱼， 没想到身子失衡， 一头栽进池塘里。 地主婆死了。

地主婆死后， 鬼王的日子越发艰难，村里有不少好心人不时给他些吃食，看护林场的大傻不时割些龙须草和香茅送过他，他还能继续编草鞋卖。日子原本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 哪知到了这年的冬月， 鬼王迎来了他人生的高光时刻。那一天大傻和黑子结伴经过鬼屋， 大傻将一捆龙须草放到屋里， 转身就要离开， 鬼王双手一把抱住大傻的大腿， 求他过半个时辰再走， 任大傻说什么 ，鬼王就是不松开抱住大傻的双手，鬼王让黑子也千万不要马上就走， 一定要等半个时辰后再走， 黑子不信鬼王的话，加上急着去邻村吃席，就独自先离开了。约莫十几分钟后， 村里一阵骚动， 有人说黑子被采石场从天而降的大石块砸断了右臂，虽没丧命，却终生独臂。鬼王那时才对大傻说：你现在可以走了。大傻看着鬼王失明而又深邃的眼睛发呆了好一会。村民刚开始觉得这事是巧合，但之后几天发生的另一件事让村民对鬼王另眼相看。也是这年冬天，村里的篾匠一路追着他老婆打，嘴里骂着：娘的个X,让你把钱拿去贴你娘家......篾匠将100元钱放在家里衣柜了， 那天一早怎么也找不到了， 他认定是他老婆把钱拿去贴补她娘家了，她娘家离叶咀村不远。篾匠追着他老婆经过鬼屋门口时，鬼王正在门口编草鞋， 他像是想了一会，然后对篾匠说：你莫打她，钱在你家米缸里。篾匠不信， 但还是回到家里，用手在米缸里捞了几下，居然找到了那丢失的100元钱。这之后，到鬼屋的人络绎不绝。

1994年的夏末， 我和弟弟忙完农活， 就要起身离开家乡， 弟弟往南去广州， 我往北去北京。出发的前一晚上，我父亲临时起意，去找鬼王替我们算算此行前程如何。鬼王给我们推算了一番， 然后说：老二，先进医院， 后进法院；老三，先进法院，后进医院。南北皆不利， 东方大利。那一年的冬天，我弟弟因为酒驾伤了人，作为被告在法院参加庭审，第二年的春天， 他从工地高处掉下来， 摔断大腿， 在医院住了三四个月，正应了鬼王说的“先进法院，后进医院”。而我呢，94年我到北京后的第二个月就住进了医院，一直躺倒春节前二十几天才出院。鬼王在我兄弟二人身上的推算如此灵验，以至于村里不少人开始担心和讨论我以后进法院的结果会是什么样的，死刑？ 无期？吃几年牢饭？ 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三年，我在苏州买了套房子， 当时是拿着个编织袋装着整整三十万元现金去售楼处一次性付清的，一同去的还有我的父母。这事也不知怎么就被我父母传回到村里了。那年春节回老家， 第二天家里就来不少村里的老人，比如张道士， 他就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刚子， 你其实不需要那么多钱， 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全万不要犯错误，不要贪污犯法，青菜豆腐和大鱼大肉是一样地活着。 其他人也不断说这样的话。那一刻我真的十分感动， 有这么多人关心爱护我，也理解他们的想法， 那时县城里员工每月工资也就八百元左右， 省城武汉的高点，也不过一千元多点， 我三年不到， 扣除各种开销和给父母的钱， 还有三十万元买房，三十万对他们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他们都觉得这钱来路不正，赚钱要对得起天地良心。我没有反驳他们， 只是向他们保证我挣的都是干净的钱， 是我辛苦劳动的回报。他们见我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都很失望， 从我家离开时都不停地叹息， 这孩子好不容易考出去， 这样下去迟早要进法院，唉，这就是命。他们还劝我父亲去找鬼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化解我身上的劫难。那天晚上，父亲和我一起走进鬼屋，黑漆漆的，没有灯，瞎子不点灯。父亲向鬼王说明来意， 求鬼王帮我化解劫难。

鬼王说： 我改不了他的命，每个人的命只能靠他自己改。

我问他我该怎么改， 他只是笑， 没有回答我。

第二年的三月三晚上，鬼屋起了一场大火， 鬼王死于大火中。三月三，鬼回山。

我现在因为工作的原因经常进出法院， 我不知道是我通过自己的努力完成了逆天改命，还是我命理本该如此。每年阴历七月半，我父母都要反复嘱咐我晚上不要在外面活动，天黑之前回到家里，哪里也不能去。我总是跟他们说，城里没有鬼的。他们却说：在老家，有鬼头吃， 不怕鬼， 城里没有鬼头吃， 城里鬼多，各种鬼防不胜防。每年七月半的晚上， 我总做一个同样的梦：梦见鬼王重复问我同一句话：你是不是七月十五晚上十二点出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