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村庄
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海子《村庄》
长途跋涉之后,我回到了这里——生我养我的家乡,宁静如水的故乡。曾经一起“仗剑天涯”的同伴们在肉体上也都回到了他们生活的“正常”轨道,却把魂落在了路上。
远在广西南宁的陈薇不停地发马尔代夫的图片给我:“阿福,什么时候和易向阳、君君他们一起去吧?”
我开玩笑说:“要不,我们游过去吧。”
她发了个汗的表情:“不会游泳啊!”
“这个可以学嘛,以前我也不会骑自行车啊!”
然后,我又问她最近过得怎样,她说她在影楼上班,开始学摄影,准备下一次旅行。“最近好烦躁啊,静不下心来工作,哪儿都想去,可是又哪儿都去不了——没钱了啊!”
我说:“我也是!”
过了没多久,我们在她的网络动态里看到一张相片,是她骑着那辆山地车晃荡在海边的情景——穿着是从西藏买回来的那件衣服。这显然是发给我们看的,以证明她是川藏线后第一个重新出发的人。熟悉的自行车、高耸孤立的椰子树、迎风轻舞的长发,以及她身后那片蔚蓝的海,都让我们恨得咬牙切齿。
易向阳说:“陈薇,我不行了,你这分明是在勾引我们。”
我说:“你妹啊,又拿这种相片来勾引我,我们这群男淫迟早个个都会死在你手上。”
谁知陈薇得寸进尺:“亲,你们来不来?一定会爱上这里的。”
胡总也不甘落后,发来一张相片:是一片白雪茫茫的山顶,画面中还有一辆背着驮包的山地车,以及飘在空中的经幡。他说:“折多山下雪了。”
回到深圳上班的小艾写了一首诗《梦西藏》:
不知是天界还是冥界/街市无一点星光/头顶蓝幽幽一面窗/眼前远古的山裸露/我告别白塔向另一处走去/天边同时出现圆满的太阳和月亮/不知是升起还是落下/秀绿的湖面散发蓝雾/雪山如一个不化的玉枕/我醒在闷热的南方
似乎每个人都不太愿意醒过来的样子……
而事实上,我也还在梦里,是另一个梦。我选择回到村庄,我选择和我的童年安静地相处一段时间。
我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是该停下来歇一歇了。整理行李的时候,我无意中从旅行箱翻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发现里面装了一打开往各地的车票和我以前写作时留下的潦草手稿。那些车票,都是我退学之后积累起来的,并不齐全,却也没想到已经有这么多了。
米兰昆德拉在他的《生活在别处》中写道:“在每个诗人的生活中都会有这样的时刻,他挣脱了他的母亲,开始逃跑。”我刚走出大学校门的时候,曾经很渴望去欧洲去看看,为此我做了很多准备:练习英语口语,学习欧洲的历史和艺术——生怕自己有一天站在那些伟大的艺术杰作面前时会失态。那时的我,一心只想着未来,只想着离开脚下的这片土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没能跨越边界走出国门,我便尽可能在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寻找自由的感觉。我无数次跟自己说,走完这一站就停下来,停下来,一定要停下来!可每次都注定了只是短暂地停留。
几天后,小艾把他近期的诗发给我,询问我的意见。我看完后感觉风格变了很多,几乎辨认不出是他写的。
我说:“感觉像打油诗,口语化了。你以前的诗比较优雅古典,属于上流,现在,可能你更想亲近平民一些吧,你想从生活中寻找而不是诗歌本身也不是哲学本身。”
“我也不知道,只是感觉以前那样很难写下去,听你这么说,给我很大压力,因为我觉得好像这也是诗,这条路也可以写的好。”
“其实,你现在这条路更难写,也比较危险,如果不了解你的人,会觉得你不具备写诗的能力。”
“但我希望可以开辟出属于我自己的路。”
“我理解你现在做的这些尝试,但我个人希望你不要放弃那些优雅的东西,高贵的东西!”
“我不会放弃。”
“你可以把这份优雅和高贵植入你属于生活的诗歌里。”
“我是在想,这样才能雅俗共赏。其实,你说‘妈的,吃到一只臭虫,真恶心,真可怜’我知道,恶心是自己,可怜是指那只臭虫它在吃,我也在吃,可我却连它也吃了,活着的生命在说话,我们经常这样:说着脏话,却不反思。”
“小艾,你要记住,诗人比作家高贵,比哲学家高贵,只有具有高贵和自由的精神才能称之为诗人。可以从生活出发但永远要高于生活,从宏观的、历史的角度审视生活。”
“是呀!这只是一种小诗的选择,路还有很多需要走,而不是可以走。”
苏颜,行走的意义在哪里?一次次地出走,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向往着有更美丽的所在,还是为了逃避现实的困境?我们有多少不得不远走的理由?
我们怎么去定义“自由”?它或许是另一条通往虚无的路吧。苏颜,只要一停下来,我总是被虚无主义所困扰。
爷爷走进我的房间,看到了桌上放着的机票——那是从海南飞往重庆的那张,上面印有我的名字。他问我:“你还坐过飞机?”
我说:“是啊。”
然后,他从自己的房间里取出老花眼镜,对着它仔细检查了好一会儿……
我的父亲定居在广州,至今没有到过长江以北;我的爷爷一直生活在这个村庄里,至今没有走出这个省。而我们这一代人,已经渐渐远离了土地。
父亲知道我回了老家,打电话回来问候我。
父亲说:“儿子,你不是富二代,我们没有那样的资本来折腾自己,你该想想你自己的将来了。”
我说:“我只是想要休息一段时间。”
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到这个村庄了,这里的很多人我都不太认得了。在路上的时候,我总觉得我的生命停留在某个青葱岁月里,山水有情,万物有灵;可看着村庄荒废许久的农田,看着爷爷对着那张机票老眼昏花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似乎已经苍老不堪了。
青年人都不见了,他们像候鸟一样纷纷飞向了远方的城市。新的孩子闯进我的视线,却都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记忆中的老人有些入了土,有些佝偻地站在路边或田间,都好像认得,却又叫不出名字,连问候都显得困难艰涩……
河边到处是生活垃圾,农田渐渐荒芜,人们在山上架起了网,用于捕鸟。在贫苦的过去,山里的野味是人们遭遇食物匮乏时的一种补充;而到了现在,人们更在乎它的营养价值。
我回来没几天,爷爷便从山里提回来一只活的斑鸽,奶奶把它栓在客厅的桌子下面。第二天,我发现它的翅膀折断了,桌子下面是一滩血——但它还活着。它时不时地会挥动另一只翅膀,企图挣脱拴在脖子上的那根绳子——但纯属徒劳。那一刻,它让我想起了很多身处牢狱之中的人。
折断了翅膀的鸟,还能活多久?我猜想,在被捕之前,它一定飞过万水千山,享受过无数次自由带给它的快乐;它的身后也一定有另一只深爱着它的斑鸽,比翼双飞……它的生命原本可以更美好——如果不是因为有那张网的话。而如今,它再也回不去了。
我跟奶奶说:“你看它流了那么多血,怪难受的,干脆杀了它吃了吧。”
奶奶:“可不能杀啊,这是等过几天拿去卖的。这野生的鸽子很值钱的,县城里那些人特喜欢。”
几天后,镇上有个人骑着三轮摩托车专门来收鸟,奶奶把爷爷捕获的这只斑鸽卖给了他。它和笼里其他的鸟一道被拉去了县城。那天,奶奶兴奋地告诉我,她赚了五十多块钱。
苏颜,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个战士,以梦为马,手执长矛与立在我面前的墙作战。但突然有一天,我感觉自己有点像刚出狱的犯人,扔下长矛,回过头看到的却是满目疮痍的现实。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奶奶把斑鸽卖掉的那天,我又收到出版社的退稿信息。
几天后,我去了一趟县城,那是我曾经求学的地方——我的高中就是在县重点中学读的。
故地重游,我来到曾经就读的那所中学,学校已经扩建了不少,老的宿舍楼已经拆了,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多媒体教学楼,墙上依然挂着备战高考的对联,校门口贴着大学录取学生的红榜。
苏颜,我记得在我上高中的时候,距离校门口不远处有个小书店,书店里很安静,几十平米的空间,里面卖的书也不是很多,但每本书的存在都感觉好像被赋予了某种灵性,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了。
书店老板瘦瘦的、高高的,不太爱说话。几乎每次进那个书店,我都只看到他一个人坐在门口的柜台读书,很少搭理我们。我们挑中了自己喜欢的书,只要拿到吧台直接结账就行。这时他便会极不情愿地抬起头,处理完“交易”中的所有程序后,又继续投身书海。
那个时候,我隐约感觉到,这个老板是因为喜欢书才开这个书店的,但它经营的不仅仅是书,更是他内心坚守的那种生活方式和哲学态度。从他身上,我对书和读书人这两个概念有了一种新的理解。
后来,不远处又开了个大书店。这个书店野心很大,从时尚杂志到考试辅导书,再到文学名著,各种类别的书籍应有尽有,基本上满足了各种人的阅读需求;往来的购书者也是络绎不绝,让老板眉开眼笑了好一段时间。我也去那里买过几次书,但很遗憾,在那种环境下,我从没对那些书有过庄严肃穆的感觉——纯粹是为买书而买书而已,是商品交换中很规范的环节。
几年后的今天,当我再回到母校,想要再去寻找那个几十平米大的小书店,却发现它早已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装修精良的糖果店。此情此景,让我内心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我不知道那个老板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是否跟以前一样喜欢埋头读书。兴许他早已归隐山林,做了一名方外之人,从此与这喧闹善变的世界再无半点干系。兴许他一盆水浇灭了他内心的那份坚守,下海经商,从此登高而呼“我终于解脱了!”
但无论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那时沉浸在书中的那份专注,都成了我遥望的明灯。
我始终不甘心,又去找那个大书店。大书店虽然没有倒闭,但去那里买书的人也比以前少了很多。快节奏的生活,浮躁的心境,再加上网络和电子产品的渗透,已经使实体书越来越远离人们的生活了。
苏颜,每次回想起那个书店,我都会觉得:这便是一本书在这个时代遭遇的命运吧,哪怕它们只是作为简简单单的商品,也在人们的生活中显得越来越不那么重要了。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中,我们不再需要思想与文明了吗?
苏颜,书写的意义在哪里?如果作为作家这个身份存在已经是一种负累,我们该如何踏出下一步?
天快黑的时候,我从书店出来,来到贡江的江边散步,接到徐佳的电话,她哭着跟我说:“阿福,怎么办?我翻遍了所有的行李都找不到那盒《北京乐与路》。我好像把它弄丢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已经很久没再联系了,我知道,她是不会为了一盒盗版光碟打电话给我的。
“阿福……我男朋友他……他不要我了。他爸妈不允许我们在一起,我要收拾行李离开南京回哈尔滨去。可是……我突然找不到那盒光碟了。怎么办啊?我找不到了。”
这个世界上,似乎每个人的失望和无助都很相似。我站在江边,隔着电话,听徐佳哭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从县城刚回到家里,唐越就打电话问我:“阿福,今天有看新闻吗?”
“还没呢,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煜钦去世了,死于一场意外,新闻上说他家里失火了。”
我的心里突然好像被什么击中了,六神无主,两只脚踩在棉花里,摇摇晃晃……
我在家里睡了三天,苏颜打电话过来,把我叫醒:“听说煜钦去世了,你这几天没事吧?”
我问她:“你觉得在哪个城市挣钱最快,市场最发达?”
“深圳吧。怎么啦?你又有什么想法?”
“我曾经有个最简单的理想:在一个喧闹的地方过一段平淡的生活,摒弃心中那些杂乱的声音,不再遥望那些没有踏足过的城市,完全地把自己蜷缩在世界的一隅。我想做一份工作拿一份工资,至于什么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逐鹿中原……这些都与我无关。”
“外面的世界本来就跟你无关啊,关键的是,你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不想让父亲再对我失望,不想再想起他佝偻的身影,不想再以梦想之名去拖累那些一直爱着我的人——虽然我知道爱我的人并不多。”
我跟她说:“我可能以后要放弃写作了。”
她听了之后很惊讶:“阿福,你千万不能放弃,写作是你生命中最宝贵的部分,是你所有的尊严,你放弃了它,就将不再是你……如果说奋斗,谁的奋斗不辛酸?谁不是一次次在摸着石头过河,然后一次次碰壁?可停下来就输了,就前功尽弃了。你知道吗?”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她打电话哭着跟我说:“阿福,你知不知道,我现在重新拿起笔来,重新续上我以前没写完的那些文,我想这种方法提醒你,不要轻言放弃。赶紧振作起来,不管有没有人认可你,不管有没有出版社愿意跟你签约,你都要写下去。你听到没有!”
那晚我一句话都没说,握着手机听着她哭到很晚!
几天后,心灰意冷的我去了深圳。凌晨三点,汽车把我从高速路口放下来,天下着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