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见到苏苏,他12岁,她7岁。
她穿了一条雪白公主裙,长发自然卷曲,像极橱窗里的洋娃娃。
她站在门外冲他甜甜地笑,手里端着一碗她妈妈做的糕点。
“我叫苏苏。”她把满满一碗糕点递给他。
“我叫陆怀恩。”他拘谨地擦了擦手,不好意思地接住。他第一次在一个小女孩面前红了脸。
这是少年陆怀恩搬到新家的第一天。
父母离异,他跟了穷酸的爸爸。他爸固执,怎么也不肯住在以前的老房子,几经周折才带他到此处定居。
他每次经过苏苏家门口,总听到房里飘出来她的笑声,像一串悦耳的铃铛声,让他忍不住跟着嘴角上扬。
有时候苏苏刚好从窗户看到他,像只蝴蝶似的飞出来跟他说话。
“怀恩哥哥,你要去哪里?”她偏过头好奇地问。
他抓着斑驳的饭盒回答:“给我爸送饭。”
突然里面苏苏的妈妈叫了她一声,她转眼就跑了进去,很快手上多出两个热滚滚的鸡蛋。
“给你,我妈说给你补充营养。”她不由分说把鸡蛋放到他手里,乐呵呵看着他笑。
他也跟着傻笑。
这个家里只有苏苏和她妈妈两个人。有一天他放学回家,正好看到一个穿戴讲究的男人提了水果站在苏苏家门口,苏苏的妈妈把水果扔回去,“砰”的一声关上门。
后来听苏苏说才知道,那人是苏苏的爸爸。
“我妈说我不需要爸爸。”苏苏剥了两颗糖,一颗递给他,一颗塞到自己嘴里。
他看不穿苏苏的心思,她总是咧开嘴笑,眼睛弯成月牙儿形状。苏苏说她出生的时候就不会哭,哭是最没有用的,把眼泪哭干人就会死掉。
这些话从小小的苏苏嘴里冒出来,他一阵颤栗。
苏苏似乎比他更早熟,他还处于跟班上的女生说话就会脸红的阶段,苏苏就拿了男生写的情书给他看。
她坐在台阶上模仿那些男生的声音一字一句念给他听,不时发出悦耳的笑声。
“他们真幼稚。”她把信纸捏成一团,随手抛在身后。
那个时候的他正念高三,课业繁重,很少有时间陪她玩。
苏苏偶尔到学校找他,跟小时候一样,她的书包里总是装满了吃的,看到他就一股脑掏出来。
他正处于疯狂长身体的阶段,学校食堂的饭菜怎么都吃不饱,苏苏掏什么东西给他,他都一阵狼吞虎咽。
班上的男生看到苏苏,总是起哄:“你的小女朋友又来了。”
他急着澄清,挥舞着拳头作势要打他们,苏苏却始终扬着一张笑意盈盈的小脸。
几个月之后他如愿考上了外省的一所大学,临走的时候苏苏妈妈准备了糕点给他路上吃。苏苏却躲在房里不肯出来。
苏苏妈妈无奈地说:“她最讨厌与人告别。”
2
他大一的时候谈了一个女朋友。
女孩叫舒,开学的第一天他们坐同一班巴士,上车的时候站在后面的他帮她提了一下箱子。到站的时候二人又同时站了起来,他先下车,然后接过她的行李。
舒说话带些口音,他第一次听成了“苏苏”的“苏”,她笑着纠正,是“舒服”的“舒”。他总是不自觉地把眼前的舒和那个叫苏苏的小丫头联系起来。
跟舒熟悉之后,他才知道她是本市人。她说家里人多太吵,想一个人住学校。
接连两个假期他都没有回家,同时做了几份兼职。他爸的身体每况愈下,他知道自己必须尽早独立。
舒坚持陪着他一起工作,他看得出她的家庭条件不算差,不像是吃过苦的女孩。
她手忙脚乱地跟着他在餐厅做侍应生,在大街上发传单,在夜市摆地摊。冬天的时候鼻子和手都冻得通红,夏天脸蛋热得红扑扑。
他知道她对他的心意,某一天从兼职的地方回学校宿舍的路上,他向她表白,其实也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表白。
他说:“要不我们在一起吧。”
舒羞涩地点头。他们在夜色中接吻,他第一次尝到女孩花瓣般的嘴唇,带着一丝青草的味道。
舒带他见她的家人,他才知道她家里的条件如此优越。
他们对他客气而疏离,只有舒一直拉着他的手,寸步不离。他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四周审视的目光,既觉尴尬又好笑。
他爸生病住院,他请假回家,舒也执意跟了去。
到了医院他第一眼见到的是苏苏,她本来飞奔着扑向他,看到他身边的舒她停了下来,转眼又笑着过去跟他们打招呼。
苏苏一有时间就跑到医院,她叫舒姐姐,缠着她问他们是怎么相识。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些恍惚,眼前的苏苏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小女孩。
她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样,之前乖巧的齐刘海不见了,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神晶亮。她依然喜欢笑,只是那笑容让他心慌。
他后来才知道那个时候苏苏的妈妈认识了一个男人,他们很快要搬到另一个城市。
他回学校的时候,她送他们到火车站。她跟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穿了一条白裙子,他从人群中回头,看到她站在候车室的凳子上使劲冲他挥手。
3
他再一次见到苏苏已经是几年之后,他跟舒已经住到一起。他们之间也有了一些间隙,舒一直试图说服他到她爸公司上班。
他怎么也不愿面对她的家人,也许是自小因贫穷而生的自尊作祟。虽然他在同龄人中已属不易,短短几年已经混到部门经理的职位。可他清楚自己内心根深蒂固的自卑感永远不可能消失。
某天他接到一个电话,“怀恩哥哥,你来接我吧。”
是苏苏,他开了很远的车去接她。她一个人出去旅行,回来的时候被大巴扔在高速服务区。
她像一棵树似的立在入口等他,她的容貌并没有什么变化,见到他时虽说已经冻僵,但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已经是深夜,她背着个大背包,穿得十分单薄,到了车上还在打寒颤。
他这才知道她已经在这个城市上了两年的大学。
“第一次没考上,又复读了一年。”苏苏轻描淡写道。
“为什么一直不找我?”他嗔怪。
她不说话,直直看着他笑。
学校宿舍已经关门,他要带她回家,她说什么也不肯。
他给她在学校附近的宾馆开了一间房,她突然拖住他的手,小声央求道:“怀恩哥哥,这次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突然不忍。他坐在床头陪她聊天,这是她成年后他们最长的一次相处。
他只关心这些日子她过得好不好。
她笑着说:“也没什么不好,继父对我也算和善,只是一个人常常觉得寂寞,只想着快些长大。”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曾以为她永远都是记忆中那个带给他温暖的小女孩,他也是恍然发现原来她也会长大。
第二天他从椅背上醒来,苏苏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张字条。
他想起小时候她时常贴在他们家门上的那些纸条,那时的她无论去了哪里都会让他知道。可现在他竟然没来得及留下她的电话。
也许是她故意不让他找到她。
他和舒的关系越来越糟。舒的父母发话,让舒要么回家里的公司上班,要么再也不要回家。这其中的含义他们都很清楚。
某天早上他正在刷牙,舒说:“我们结婚吧。”
他含了满满一口泡沫,牙刷停留在嘴里,并没有出声。
当天下午舒就走了。他下班回到家中,舒的东西已经搬走,他打她电话也没有人接。
一连几天,他都没有舒的音讯。他知道只要他肯屈就,他完全可以去她家里找她。就像如果他要找苏苏,也可以去她的学校打听一样。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每天照常上班下班。他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懦弱又冷漠之人。
过了几个月,舒突然联系他,她说她要订婚了,对方是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人。
她说:“就像你和苏苏。”
他惊慌失措。不,他和苏苏不是这样的关系。他对她从未有过邪念。
他换了一处房子,有一天他去拿自己忘在那里的东西,新租客说前些日子有个女孩坐在门口,看到他们掏钥匙才说找错了地方。
他这才想起苏苏。他把车子停在学校外面,点了一根烟,默默看着路过的人。
从黄昏到夜幕降临,他抽完最后一根烟,回到车上。
4
他最后一次见到苏苏是在他爸的葬礼上,他木然站在灵堂上给每个过来祭奠的人鞠躬。
她出现时他并没有察觉,直到葬礼结束,有个人过来牵了他的手一下。放佛他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她的目光极尽所有温柔,却仍然融化不了他内心的坚冰。
他们一起默默走了许久,这一次是他送她走。
快要上车的时候她突然说道:“那天我在学校外面看到了你,你整整抽了不下10支烟,以后抽烟不要那么勤。”
他笑着跟她告别,车子发动的那一刻转身离开。他们都一样,骨子里都有一种可怕的决绝。
他听从他爸的嘱托,赶在30岁之前结婚,不算早也不算太晚。
妻子是曾经的同事,相貌普通,出身平凡。他应该是喜欢她的,他从未在一个人面前如此放松,无需任何掩饰,所有情绪展露无遗。
他们之间是平等的,他得以放下伴随了他多年的拘谨,成为一个自由的人。
他也未曾问过她是否爱他。既然决定一起朝夕相处,必然都是觉得对方是可以忍受的人。
他们很快有了第一个孩子。事业顺遂,妻子善解人意,孩子乖巧听话,在外人眼中人生算得圆满。
婚姻生活却比想象中更消磨人的意志,他们像小时候他父母那样,有时为着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起争执。
他异常厌恶吵架,所以总是躲,有时候是卫生间,有时候是车上,有时候是楼下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很多时候他独自开一罐啤酒,努力回忆两个人刚在一起时的样子,却怎么都拼凑不完整。
也许是她温暖的笑容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也许是他沉默的样子牵引了她的思绪。
他们跟世上的大多夫妻没有区别,并不算多深刻相爱,但也不会轻易分开。
从一开始他对婚姻生活就没有太高的期待,他知道无论和谁在一起都逃脱不了这样的宿命。
随着两个人走得越近,近到所有琐碎都交缠在一起,看到的不再是一张鲜活的面孔,而是厨房油腻的锅碗瓢盆,茶几上散落的烟灰,卫生间的地板上触目的头发。
他早就看穿,不曾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