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牛花
牵牛花最心仪檐瓦
她小小的爱情 在冰凌闪闪中
梦呓的泥土深处
当阳光初绽燕巢
她今生的祈愿与幸福
点点片片 微不足道的色彩
一路欢唱着 让梦中情人
亲一亲脸颊
而我小小的茫然
却与月亮有关 月光在花瓣
踽踽徘徊流连
她小小的丰盈笑靥
一点点黯淡着
这时父亲的圆口黑布鞋
很民间地绣上星点泥土
镔铁小桶 一把小铲
将他的手指 从唐宋文学讲稿
洮砚与狼毫纠缠中
争夺过来
父亲短发黑亮 “三五明月满”
很儒生的笑意 润泽得花瓣们
今夜梦不伤感 孩子
牵牛花跟你一样
睡个好觉 明晨依然
欢跃着一路高歌啊
父亲将镔铁小桶递给我
谁说“圆月在舟中”
我家小院 檐瓦和丝丝藤蔓
早已是“披衣觉露滋”
“明月逐人来”
身体蘸满月光
那时黄土高原 又寥廓又干燥
天上来的黄河之水
浊浪颠颠簸簸
早一颠簸 甩得出红日头
晚一颠簸 抛得出白月亮
那时四合院很清冷很寂寞
爸爸常不在家
妈妈常不在家
我和妹妹 像两只小狗小兔
小小身体蘸满月光
藏猫猫
人说爸爸“戴上了帽子”
远遣黄羊镇 是去打黄羊么
只知妈妈去“引洮上山”
妈妈会坐着羊皮筏子
顺流漂到家门口么
爸爸的案头不再“流光正徘徊”
妈妈的枕边却正“床前明月光”
风又冷又硬 掠瓦窜窗
爸爸的楷书 一个激灵坠落屋壁
墙角凌乱了数枝梅
恰似大如手的雪花
那时拉水的大马车
把黄河水 送到四合院门口
大点儿桶小点儿桶 我和妹妹
小鸡啄米粒 小鸭摆屁股
听黄河水哗哗啦啦 敲碎
大水缸心的圆月亮
大水缸站在厨房屋檐下
我最爱 下巴颏抵住缸沿
望一眼天上的月
瞧一眼水中的月
“一片水光飞入户”
我哪年哪月
才能长大
《民间文学概论》
我知道 跟我般般的童年
风吹檐草缠得住羊角辫辫
麦穗穗拾着
咿呀起老屋的炊烟
最爱 最爱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
盘腿热炕尕面片一呼噜
玉兔兔就蹦跳上
妈妈的飞针走线
一样的“素月出东岭”
一样的“昼夜如转珠”
我今天的最爱
是一本《民间文学概论》
油墨芳香着 爸爸的名字
捧在全家人掌心 一会儿
让明月携九霄清辉
和家的灯光
同吟 同醉
此时 一大张白纸黑字
粗率鲁莽地尽掩
我家书韵苒苒的细竹门帘
书生气的爸爸嗫嚅着
任自己的弟子
甩过一顶 纸糊的高帽
“右派 右派
像个妖怪”
比张牙舞爪的大黑字
还要昏天黑地的漩涡涡
刹那打翻我轻轻小船
“竹影临窗乱月明”
“唯见江心秋月白”
大雁滩 小雁滩
大雁滩大 小雁滩小
大雁滩西 小雁滩东
大雁滩就是一只大雁
卵翼着腋下的
小雁滩
大雁滩的妈妈是大黄河
“一片水光飞入户”
“三万里河东入海”
小雁滩的妈妈是小黄河
一条小小支流 勾画出
我嫡亲的家
爸爸的小平头清俊又利索
长年不变的是一袭中山装
布鞋线袜 在教学楼里抑扬顿挫
舀一瓢诸子百家唐诗宋词
岁岁年年 灌溉得
桃李下自蹊
“山花开欲燃”
而贝多芬李斯特
在妈妈指尖流淌
恰如美丽的白天鹅
还常常牵牢我的小手
给我一次次
目不暇接与双耳华彩
舞台上 艺术系大哥哥大姐姐
让我信马由缰的小小心思
轻触着了卧薪尝胆汨罗橘颂
以及娜达莎或冬妮娅
日日复夜夜 不舍昼夜
犹如大雁滩的小雁滩
我就是你们的孩子啊
每每“雁背夕阳红欲暮”时分
便心怀清影几丝弦 念只念
“碧天如水夜云轻”
“月光如水水如天”
童年的幸福 就在
一河一月间啊
八月十五月儿圆
那时大黄河浪急波浊
好一匹黄鬃烈马 长啸自西东
“黄河西来决昆仑”
“黄河万里触山动”
九九八十一个响甩
甩出金城关
金城关有南关西关
大小街衢纵横
马拉大车的辚辚儿声 撩悠得
酒幌馥郁醉了深巷
炮仗和烟花迷乱了
万家灯火 一城星空
玉兔拽来嫦娥裙袂 小院里
恰是月儿圆了十五
一棵树 一棵树 一棵树
柿子和石榴 酡颜玉贝
点燃一盏盏小红灯笼
大红枣儿媚眼闪闪
哪里去觅般般玛瑙珊瑚
小炕桌上正如雕似琢
白兰瓜紫葡萄相偎呢喃
仿佛刚刚摘下银河
家蒸的月饼争奇斗妍
才绽一朵蔷薇
又亮一曲海螺
我和小不点儿妹妹
正如此潜入民间 沐浴民俗
看领我回家过节的女人
银簪镀亮乌油油发髻
斜襟蓝布褂 淡淡氤氲
纯粹的市民烟火
那时“三面红旗”猎猎
高校师生去了哪里“大炼钢铁”
保姆齐妈的市井院落
给了我和妹妹一个家
月儿圆了八月十五
金城关千家万户
“梨花院落溶溶月”
团聚一壶酒
今夜有月 明夜有月
月照着童年 童年
就长大了
九岁半的爱情
九岁半的爱情
我傻傻的初恋
蘸满了月光 有了
奶油与水晶的味道
爱情从来不相信培养
爱永远是发生 一个瞬间
正如破晨曦诞生了初日
晚霞渐隐诞生了新月
第一缕春风
挣脱冰雪的襁褓
旋律的第一次华彩
汲满盛典的光芒
我傻傻的初恋
是一池碧水的月光大餐
小小的我倚池畔一树柳阴
小小的口琴
声声荡起双桨 陡然石破天惊
是谁年轻矫健的身影
银光般自高直溅绿漪
又银鱼般舞浪而来
他卸波踏柳而来
我初识了生命最美的景致
珍珠与水钻遍体滚动
黝黑光洁 瞬间倾倒
如梦似幻的一池星月
一个身体撞疼我的双眸
小小的心却焰火翩跹
我再次摄取了他的瞳彩
白衬衫蓝长裤
微笑点亮教室讲台
他朗声教我们诵读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我小小的心却如顽皮麻雀
“星河欲转千帆舞”
“云破月来花弄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