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以为孩子的心理是缤纷的兔子洞,殊不知生出了多少支离的失乐园。
原来所有的噩梦都环环相扣,我也越陷越深。
【周一】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男孩。
灰麻布衫,深蓝之中夹杂黄土的破裤子,裤腿上偷缝了一个暗袋--每天他都会从灌木丛里爷爷的糖果屋偷拿一颗糖,只拿一颗。
阳光洒在灌木丛上,滤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庞,我从未看清他的脸,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吃了那一颗糖。
“我能吃吗?”
我听到了我的声音。声音在偌大的丛林里回荡,就像饥饿游戏里的嘲笑鸟。
刹那间我看见了他的眼睛,深邃至极的乌黑。那是一双带笑的眼睛。
“跳下去。”
我始终没有看到自己,但我知道我跟着他走了很久,到了另一个地方。一个低矮的山崖,下面是那片荆棘遍地的灌木丛。
噢,吃到糖的代价是,跳下去。
我没有犹豫,跳了。我也没有恐惧,没有坠落的感觉,只是渴望快一点,再快一点,快一点感受到灌木刺入肌肤的痛,快一点拿到那颗糖。
后来的梦里,只剩下不断倒带重播一般的坠落,藤蔓割破手腕的疼痛,荆棘扎进皮肤的血丝。没有糖。
最后我好像又看见了灌木丛渗下的日光,看见那只灰麻布衫中的手捏碎了糖,阳光里多了一些闪烁的尘埃。
“我只是想看你痛苦。”
“可你没有做到。”他说。
我好像也伸出了手,抓住他的衣角说:“不要走。”
【周三】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男人。
白T恤。这是我最深的记忆,白得一尘不染。
他住在一栋坐落在郊区的小别墅,草地和矮灌木环绕,似乎那是这方圆几里唯一的人居所。
白。白色的墙,透明的落地窗,所有家具都纯白无暇,日光洒下,一切都泛着苍白的光。这间屋子里,只有白漆木和玻璃。
他和母亲一起住在这个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母亲穿着白色的围裙,似乎从来都只在厨房里忙碌,只在他喊她的时候探出头来微微一笑。他也一样,微笑似乎定格在他的脸上,他总把自己关在他的收藏室里。
展品柜的玻璃泛着惨白的光,里面是一具又一具被肢解的躯体。头,手,腿,脚,每一个部位都被割裂开来,分类,放好。一切都苍白得毫无血色,他的嘴唇却鲜红如两瓣玫瑰,这大概是这栋屋子里唯一的色彩。
那些收藏品,她们长得都极其相像。
像我。
却不是我。
为什么?
突然门铃响了,他突然直视了我的眼睛,一双鹰眼仍带笑,看得人从心底里开始发凉。
“她来了。”他说。
“妈,Rita来了。我的女朋友。”
一如既往,母亲的微笑在厨房门边出现,又消失。
那个女孩,也很像我。她没有表情,却富有血色。
他带她走上收藏室,喃喃地对着她讲了些什么。然后突然暴怒,又突然平静,又挂上微笑。
“你不是她。”他说。
然后他深深地吻住那个女孩,一秒两秒,女孩的血色渐渐消失了,躯体变得苍白。他拿起刀,一下两下,把女孩肢解开来,放进藏柜。
这个过程,没有停顿,没有反抗。
我很害怕。然后他突然又看着我的眼睛,这一次是苦笑。
害怕变成了同情和,爱。或许是爱吧。
后来,我看着他带来一个又一个女孩,又看着一个又一个女孩死去。恐惧而依恋。
突然间我低头看,却发现自己身上,千疮百孔,鲜血淋淋。
“我在这里。”
我忽地伸出了手,触到他的白T恤。
他在吻着第79个女孩,没有来得及回头,我只看见,指尖在他纯白的衣服上划过的那一道血痕。
【周四】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男人。
他比昨天那个人更老一些,穿着土黄色的,满是线头的条纹毛衣,灰色的尼龙长裤,坐在生锈的轮椅上。
暗室。那种用来洗胶片的地方,他似乎就住在这里。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腐烂的尸臭味。
我只隐约看见,他笑着,一直笑着,不停地洗着胶片。
工作台很长,把暗室分割成两边。
一边是整齐排列的腐尸,一边是凌乱的铁链拴着的奄奄一息的活体。
活体的项圈上都有编号:Rita001,Rita002...
“你可以开始下一个了。”他说。
我看见我解开了一个项圈,从头顶开始,用刀在这个活体上划了一个十字架,或者说是红色的交叉。
然后拍下来,把尸体拖到对面放好,胶片递给他。
他手上的血管凸得很明显,腕上有一个结痂的十字架疤痕,和青筋一样凸出。
我是这个房间里唯一能够自由移动的活物,机械地完成着他的任务。恐惧,恶心,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忠诚与眷恋。
突然,划着十字架的手抖震了一下,我划破了手腕。
恐惧和焦虑迸发,又一下。
我把相机对准了自己,咔嚓。
伸手递出新拍的胶卷,手腕上的十字架流着血。
我看见他伸出的手抖震,微笑不再。
“不要。”我哀求到。
咔嚓。
项圈上锁的声音依旧清脆。
上个星期我在宿舍里没有过一个安眠的夜晚。
我开始回忆,思考,寻找这些梦境的源头。
六岁时我为了能够跟着哥哥和男孩子们玩,他们最喜欢去跳陡崖,谁跳得高谁就是孩子王。那时候我偷偷地喜欢着隔壁屋的哥哥,但他讨厌我。我哭着要跟着他们玩,他笑着提出第一个要求:从两米高的小陡崖上往下跳。我记得,他正想推我,我跳了。
十五岁时和那时候的男朋友分手,或许心有不甘而苦苦等待。我每一天都看着他和新女友卿卿我我如胶似漆。我熬着夜给他和他的女友做生日礼物。两个月没吃午饭,只为了回课室时不要猝不及防自我伤害。我每天都给他发短信,提醒他明天的天气,告诉他我的心情。我还记得长达两周的失眠,每晚都梦见一样的情节:他们两个重复我和他的过去,笑着问我是否要一起。
十六岁时轻度抑郁,每考砸一次就在眼镜盒上划一个叉。后来演变成用圆规在左手手腕上划十字架。我无法原谅自己犯一点错误。我还记得用圆规把手背扎得千疮百孔,回家之后笑着对妈妈说我被仙人掌扎了。那是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像是站在一块顽石上,我只能难过,或是一跃解愁。
妈妈不知道这些事情。我从来说过。
毕竟腿没有跌断,手没有留疤,心已经填补。
毕竟,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如柴静说
如何打开孩子的内心世界,大概才是人们该努力去做的。
我很庆幸,一切如梦,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