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发生在非常年代的事,一段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情......
这天是韩雯的忌日。吴生加独自坐在黑暗的卧室里流泪,“雯,你在天之灵可以看到我吧,现在我正独自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流泪。我没有为你烧香,没有为你进供,我没有采取任何纪念你的仪式或行动,我甚至没有你的照片,一张都没有,但是你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不可泯灭,直到永远。”
人是可以沉思默想的,人也应该沉思默想,就像一个信徒在教堂里忘却左右地跟天主说话,天主不是什么人都回答的,此刻也是。一个男人有时候是很悲哀的,就像现在一样,吴生加只能躲在房间里哭泣,他可以向昔日的韩雯倾述,但是他知道韩雯再也无法回答他。
当时的吴生加太年轻,不懂得爱是什么,不懂得在这乡村,当一个女孩子经常独自来到他的房间里意味着什么。那天晚上,韩雯又在他房间里坐下了。吴生加已习以为常,她在他面前坐下了,尽管不谙世故的他没有请她坐下。桌上的煤油灯火晃动着,不点灯时,屋子里的小虫子趴在角落里是看不见的,一点上灯,虫子就从灶台的角落里,甚至从窗外的庄稼地里,从树丛中,从一切角落里扑了出来,小飞虫、蛾子、蠓虫和一些叫不出名来的飞虫,围绕着灯火,扑打着…… 灯火下,他注意到她那张注视着煤油灯的脸绯红,昏暗中她的头发显得更黑,两根光溜溜的大辫子系着红头绳,软软地垂落在微微凸起的胸前,身上穿的是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衬衫。和在田间看到的劳作时的她不同,此时的她显得那样的文静,静静地端坐在一个比她大三岁的他的面前。他不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因为他不是她;他也不知道他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因为时光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吴生加记得他的目光虽然盯着那本中学时的英语课本,盯着那些组合着的英语字母,而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偶尔,他抬起头来,他发现,她其实一直注视着他,他的心被那眼神触动,轻轻地触动,她那眸子水汪汪的,那眼波潋滟地向他荡来,吴生加感觉他的脸无端地更红了,他的心剧烈地跳动。不亚于当年在学校百米赛跑时的心跳。
是韩雯先打破他们之间的僵局,大概是因为他的拘谨让一向开朗的她感到不习惯,感到了距离,她有些失望,但显然充满自信,她玩弄着手中的辫梢儿,看一眼吴生加摊放着的那本被他翻看得陈旧不堪的中学英语,若有所思,不时又抬眼盯着他看。她突然说:“你在学英语?”
他说:“晚上无聊随便看看的”。
“我也喜欢外语,农村用不上的”,她又说。
他说,“是的,以后或许有用得上的地方”。
“哦,那你看吧,我去帮你烧开水。”说着,她走到灶台那里,打开锅盖,从水缸里往锅里舀水,然后就生火烧水。
吴生加和韩雯都是插队知青,他来自江海市,她来自当地的如西县城;韩雯是67届初中,吴生加是67届高中。他们同一年离开城市来到这偏僻的乡村插队落户。吴生加不晓得韩雯为什么要这样做,明眼人都知道,她对他好,关心他,连队里那个“二呆子”都看出来了,可是吴生加他没有,他不知道她老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他当时太“嫩”。他只知道她也很寂寞,他知道他们都需要关怀,可是,唉!他怎么就不知道他们之间可以相互关怀呢?!
两瓢水很快就烧开了,韩雯将水灌进热水瓶。接着又将锅里多余的水舀到碗里,端到他面前。吴生加说,“你也喝吧!”韩雯说,“我不渴!锅里还有些,你留着洗脚用吧!”吴生加说,“谢谢你”。她站在他身边,望着他,那双饱含期待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吴生加没有再请她坐下来,他却用脚将那张她先前坐过的条凳挪到桌子下面。他走到门旁,将原本就没有关上的门完全地打开,他慢慢地说:“不早了,你回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吴生加还可以想起韩雯当时的眼神,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突然显得那样的黯淡,好似他的话语中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将她的自信心碾得粉碎。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使她那原本浮想联翩的头脑变成一片空白,她是逐字逐句地听,一字一句地听懂的,她目光迟钝,因为毫无思想准备,要理解是需要时间的。但她还是理解了,因为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扭身,她跨出屋子,朝她的住处跑去。一阵夜风吹了进来,吹熄了屋内煤油灯,没有灯光,屋子里一片漆黑。
后来,有好多次,在田间,在地头,韩雯只要是遇到吴生加,她都会扭过脸去。这使得吴生加感觉心头有种莫名的缺失。人其实很怪的,当曾经得到过的友谊离你而去时,你才会意识到那友谊的弥足珍贵……
“二呆子看上了韩雯!”生产队里最近有人在传。二呆子他也配?!这让吴生加感到吃惊!吴生加队里有个30来岁的小伙子,长相和雨果笔下《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钟人卡西莫多差不多,说话呆头呆脑的,队里的人习惯叫他“二呆子”。卡西莫多看上艾斯美拉达,那是艾斯美拉达的幸运,因为卡西莫多是艾斯美拉达的护花使者。可是,二呆子看上韩雯,那就是韩雯的不幸了。二呆子其实不呆,至少他看上韩雯就能说明他根本不呆。二呆子家境贫穷,母亲去世后,他父亲外出新疆后就杳无音信。凭二呆子的家境,要在当时娶媳妇是根本不可能的。可是,他知道韩雯是知青,虽是城里人,可现在也和他家一样住着生产队给建造的土坯房啊!而且他从韩雯那里打听到她的母亲已经去世,她的父亲在重新娶老婆后就撒手不管这个女儿了。既然如此,按二呆子的逻辑推理,她现在就和他二愣子属于一个档次,他们俩就是门当户对了。有什么不配的呢?她韩雯要是嫁给他,那是门当户对!所以说二呆子不呆呢!
那为何说被二呆子看上是韩雯的不幸呢?吴生加和韩雯插队的地方,虽然比较封闭,但并不封建。孩子们很小就在睡梦中听到过父母床板的吱嘎声和哼哼声;随着他们年龄的长大,从猪圈、羊棚里那些牲畜们性情蓬勃的行动中,他们逐渐领悟了生命的秘密,并将这些行动付诸于麦地中,实施在晒场的草堆旁,或者某个无人的小河滩边。在那个没有电视也没有电灯的年代,这种事情就成了家中唯一可自娱自乐的节目。吴生加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韩雯肯定也没有,要不她那天怎么会被那狗日的二呆子搞上?!
出事那天,天高气爽,艳阳高照。地里干活累了的男女们,满脸通红、一身热汗,通常这个时间段是他们上演“节目”的时段,他们是不会轻易放过的,就像现在电视里插播广告一样。坐在地头,那些中年的婆娘们在壮汉们的挑逗下,兴奋地叫喊着,接着就相互追逐着,协力将挑逗她们的那个男人锁定后翻倒在地,扭在一起,手脚并用,然后抱在一起在田头翻滚,小孩子和土狗在脚下奔来窜去。那些坐在田埂上的青年人和老年人则笑得前俯后仰......
二呆子不呆啊,他看见中年人在闹腾,他坐不住了,这头驴要行动了。他看见韩雯一人坐在地头发呆呢。他朝她走了过去。他说,吴生加在仓库里等她,是吴生加让他来叫她去。出事那天,吴生加因为头痛没有出工。这混蛋家伙是假借吴生加的名义要干坏事!这家伙是一肚子坏水,不皱眉头也能计上心来!他要上演一场阳光下的罪恶呢!
韩雯,你不是看见吴生加都躲着他的嘛,怎么就信了二呆子了呢?韩雯哪里晓得二呆子是骗她,一个初中都没有毕业的女青年,一个所谓的“知识青年”,哪里懂得这里是个圈套,是个陷阱啊!即便是现在的大学毕业生,看来也不一定能识破一个“呆子”会对一个知识青年实施阴谋,于是,韩雯跟着二呆子就进了仓库。仓库没有窗,仓库里的墙壁也不粉刷,当时生产队里还没有电灯,即便是白天仓库里也是一片昏暗。仓库里有一股冲鼻的农药味儿,二呆子领她进到里间,刚从阳光下走进来的韩雯,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了仓库里的黑暗。
“吴生加呢?”韩雯问。
“他说好在这里等的呀!”二呆子造谣说。“他说话不算话就是不喜欢你啊!”二呆子继续编造谎言。二呆子一点不转弯抹角,直接了当地接着说,“不要跟生加好,跟我好吧!”二呆子说,“吴生加现在不来,就是不喜欢你。跟着我,我会让你生好多娃,挣好多工分。”
“你骗人,你坏啊!”韩雯对他的话不屑一顾,她扭头就想离开。
她对待他的态度激怒了二呆子。二呆子骂韩雯是一头乱蹦乱跳的马,踏碎了他的好心肠。
韩雯说,“我懒得理你!”
二呆子说,他得不到她,吴生加也休想得到她。
事到如此,这件事本可以画个句号了,可是,绝望中的二呆子竟然用极其卑鄙的手段对待同样绝望的韩雯。二呆子将韩雯拖到粮垛后面,粗暴地将她按倒在一堆麻袋上!任凭韩雯苗条的身子怎样挣扎,任凭韩雯如何反抗,怎奈何二呆子魁梧的身板?此时的韩雯就是二呆子到手的猎物,二呆子是不会放弃的。二呆子三下五除二,把把韩雯死死地压在了身下,就开始扒她的衣裳……
韩雯哭了,她痛苦着,她骂二呆子是畜生!骂得好啊!二呆子他就是头畜生,他就这样把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给践踏了!可是,二呆子不还口,畜生就畜生,他二呆子不在乎!
当韩雯哭着走出仓库时,依然天高气爽,艳阳高照。冤那,怎么就不来场“六月雪”呢?当提着裤子,束着腰带的二呆子跟随两眼通红、衣衫凌乱的韩雯走出仓库时,刚好被仓库保管李伯撞见,“二呆子,你们两个进仓库干嘛?有什么话要躲在里面说?”
你知道二呆子这头驴怎么解释吗? 他嬉皮笑脸地说,“大伯,我是在和韩雯搞对象呢!”于是,就像什么事情没有发生一样,他去地里干活去了,余下的是痛苦不堪的韩雯。
更加让吴生加无法容忍的是那天晚上,二呆子竟然就像说书一样对吴生加叙述白天发生的一切,他自豪地对吴生加说,韩雯现在是她的人了,他让吴生加今后离韩雯远点。二呆子说:“你不是曾经对我说,‘韩雯是你心里的一块绿地’吗?对不起,这块绿地被我锄了种上玉米了!”吴生加当时真应该抡起锄头将这家伙砸个稀巴烂!吴生加知道,二呆子藐视他。可是吴生加没有,不是吴生加冷漠,是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吴生加茫然不知所措。这种如今该报110的事件,在那个无法无天的年代居然就像是一条狗掠食了一块肉似地。
“你给我滚!”吴生加愤怒地吼叫。二呆子则是笑嘻嘻地扬长而去的。在二呆子看来,吴生加才是呆子,十足的“书呆子”。
韩雯的心情是复杂的,出于很显然的原因,韩雯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谁也不晓得这是二呆子的一个预谋,大家都以为那是一对情人的自然约会,是情侣间一时的冲动。吴生加的心情也是复杂的,他知道这是二呆子借他的名义约韩雯,只有他知道韩雯的身心遭受了多么大的创伤。
那天晚上,吴生加早早地就上床了。他梦见了韩雯,她独自徘徊在玉米地里,她在通宵寻找那个约她出来的失约的男人;寻找那个她愿意为之献身,为之陪伴终身的男人。田里的玉米在晚风中瑟瑟无语,日升日落,播种收割,它们见过多少这种女子的泪水呢?梦醒时分,吴生加倚靠在床上,窗外月光皎洁。他坐到窗口,打开窗户,看到河对面韩雯的窗户里还亮着灯……他为韩雯而悲伤,他隐隐感到,韩雯会将她的失身归咎于他和二呆子的串通。
接下来的日子看似平静,但那只是吴生加的感觉。其实韩雯的日子过得很难,二呆子这头驴自从有了那一次后,一发不可收拾,尽管那还不是叫春的季节,他却几乎每天晚上都到韩雯住处的窗外用吼叫来消除他那狂浪蓬勃的欲望。
那个年头,一个知青要嫁给当地农民,是要下一番决心的。何况要嫁给这样一个农民呢?韩雯自己心里明白,她现在是一朵开在十一月的月季,在瑟瑟秋风中,在即将到来的霜冻中是无法绽放的,面对即将来临的严寒,她的命运是坎坷的,她能怎样呢?
同在一个生产队里干活,低头不见抬头见,两个越是不想见的人,见面的次数仿佛比以前更多。每逢相遇,韩雯总是低下头去,假装没有看见吴生加,有时他们的目光猝不及防地碰到一起,他看到的是她漆黑如渊,充满痛楚的眼神。他这辈子再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她的眼睛就像宇宙的黑洞,将她所有的念想和希冀都深深地吸了进去,没有任何回光和反响。
吴生加知道,韩雯对他心存误会。可是他怎样向她解释呢,无力的解释只会让她更加坚信他的心虚。他觉得,她要摆脱这个环境,只有离开这里。
韩雯肯定也意识到了这点,可糟糕的是,她发现自己生理上有了变化。也就是在这个时刻,国家开始招收“工农兵”大学生。因为大队书记生病住院,这项工作由大队长负责。韩雯决定把握好这次机会。
当时的大队没有专门的办公室。朱大队长分管农机站,他平时不回家时就睡在农机站宿舍里。朱大队长时常将办公室与宿舍混淆,他喜欢让妇女到他的宿舍谈工作,还喜欢通宵和男人们在办公室喝酒、聊天。
韩雯成功了,大队同意推荐她去上大学了!消息传来,队里传言多多,生加无心去判断对否,但是其中有一种说法,让生加着实吃惊不小,说是,韩雯虽是经过霜冻的枝条上微微低垂着头的月季,虽不能绽放,虽然那绽放和美丽有一点惆怅,却也是美丽。如此美丽,怎不能惹来些许怜惜?这种收敛的、含着自卑、忧郁而柔弱的美,凡人无法抵挡,朱大队长是凡人,当然也是很难抵挡的。韩雯被大队长搞到手了,更确切地说,这次是朱大队长被韩雯搞到手了。所以,朱大队长才让韩雯去上大学的。这种说法的依据是,朱大队长的侄女也是个“知青”,为何他不让自己的侄女去,而让韩雯去呢?
人们总喜欢想当然,那样虽然不对,可是想当然省事儿啊!孰是孰非,生加不得而知,他很想去问韩雯。可是,几次遇到韩雯时,话到嘴边就止住了,他不想从韩雯的嘴里证实那些传言,他宁可认为这是个谣言。
韩雯离开生产队的那天,是悄然无息的,没有像其他地方的大学生入学时的热闹欢送场面。韩雯生怕二呆子纠缠她,他希望吴生加来送送她。韩雯的希望没有落空,二呆子被吴生加灌醉了,吴生加用自行车一直将韩雯送往通往江海市的公共汽车站,韩雯用一只手搂住吴生加的腰,将她的脸贴着吴生加的背。
吴生加鼓起勇气说,“那次,我没有约你在仓库见面,是二呆子这畜生说谎。”
“二呆子告诉过我了。事情都过去了,”韩雯说。片刻后,韩雯轻声问:“我走后你会惦记我吗?”吴生加没有回答。韩雯又问:“你回城探亲时会来看我吗?”吴生加还是没有回答。两人长时间的沉默,生加第一次体会到沉默的声响,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声响;沉默也有,沉默的声响不可捉摸,这声响凌驾于所有声响之上,将生加的心震得凌乱不堪。
到车站时,汽车刚好也到了。韩雯一步一回头地朝车门走去,她显然是在等待吴生加对她路上提问的回答。当她的脸从车窗里露出来和吴生加招手告别时,吴生加赶上一步,将他心爱的英语课本塞到韩雯手上,车启动了,吴生加追赶着缓缓启动的车子,大声喊道:“我会惦记你的,我会来看你的!”韩雯没有说话,吴生加看到韩雯此时的表情非常激动,她两眼泪水直流,她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韩雯不在的日子,吴生加的生活过得平平淡淡。生产队的那杆红旗依然白天升起,傍晚落下。一到天黑,吴生加就会习惯性地坐到窗口,张望河对岸韩雯居住的小屋,窗户内没有灯光,一片漆黑。
那天吴生加正在和生产队的男劳力们一起往玉米地地挑大粪,刚到田边,不知道是哪个眼睛尖的妇女看到朱大队长来了,嚷了起来,“大队长来了!”附近正在给玉米施肥的妇女们立马就一起嚷嚷起来,“大队长你来啦!”“大队长,你今天怎么有功夫来看我们啦?”“大队长,你好啊!”吴生加看见朱大队长骑着一辆自行车正朝这边来。生产队长张伯赶紧迎了上去。
朱大队长下车,将他那俩飞鸽牌载重自行车依靠在河边的一棵大桑树上,用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抹了把汗。这时候,张伯已经到了他身边,从兜里小心地掏出一包阿尔巴尼亚产的香烟,抽出一支,递了过去。然后又给自己抽出一支来。朱大队长自己掏出火柴,他先点燃张伯手上的烟,再自己点燃,猛吸了一口。
“哦,这烟什么牌子?很凶嘛,吖!”朱大队长似乎很欣赏这种烟的味道。“你哪里买的?”
“是外国烟,阿尔巴尼亚进口的,我们队知青帮我从城里买来的。”边说边将那包刚启封的烟塞进大队长的兜里,大队长点了点头。
“知青?我这次来就是来找你们队知青的,他在吗?”大队长突然发问。
“生加,过来一下,大队长找你呢!”张伯朝吴生加边喊边招手。
“他在干活,还是我过去吧!”说完,朱大队长,嘴里叼着烟,跨上自行车,来到吴生加面前,他下车撑住车后问道:“你是吴生加?”
“是的,大队长,您好!”
“不用客气,听说你在复习功课?”朱大队长的表情很温和,似是关心地问吴生加,“你想上大学?”。吴生加没有吭声,继续朝粪桶里舀粪,大队长后退一步,躲避他舀粪时溅出的粪水,又说,“我们大队这次只有一个名额啊!”生加还是没吭声,他不知道大队长说这话的目的,他停下了他手头的活儿,抬头注视着对方的脸。
那是个崇拜敬仰的年代,朱大队长能当上大队长是靠他的能耐,他在农活上是一把好手,他有力气,有智商,他是靠干出来的,朱大队长长的是五大三粗,身大力不亏,声音洪亮。大鼻子高鼻梁,两个鼻孔里探出很多鼻毛。他眼神乍看有些慵懒,眼光虚泛,但暗棕色的眼眸偶尔扫出一道薄光,会让你感觉仿佛能看透你的心思。吴生加怎么看,怎么想象,朱大队长都不像是会欺负韩雯的那种人啊。农民喜欢这样的干部,有能力,性格直爽,即使他有些风流韵事,是不会有人计较的,那个村里的女人年轻时跟喜欢的男人睡觉,婚后,有时也会为了别的男人解开裤腰带,那里的人不看重那种事情。
吴生加不知道大队长是怎么知道自己有想报名上大学的想法的。见吴生加还不作声,朱大队长感觉很没趣,抽完最后一口烟,扔掉烟头,板起脸语气严肃地说,“我告诉你哦,今年我侄女也要去!”撂下这句话,他就跨上自行车离去了。
张伯随后就赶了过来,“生加,大队长和你说什么了?”
吴生加照实告诉张伯,张伯拍拍生加的肩膀,安慰他说,“不上大学也没事的,朱大队长的侄女是回乡知青,本来去年就要送她去的,人家朱大队长不是安排了我们队韩雯去了吗,这次也应该轮到其他队的知青了。”吴生加点了点头。张伯说,“来,坐下歇会儿。”说着,自己先坐了下来。
生加和张伯并肩在田埂上坐下,生加一直很敬佩张伯,张伯为人真诚,生加看过他的荣誉证书,解放战争时期支前负过伤,他对知青下乡颇有些看法,他认为把一个十六、七岁的初中学生当做“知青”送到乡下来是“作孽”,他们正是长身体,读学堂的年龄,张伯的儿子当年十七岁,当时就在农村读高中。
生加所在的这个生产队的农田很方整,每条田地的两边,或是东西,或是南北,都有小河,因为每年冬季都要罱河底的淤泥肥田,所以河水清澈见底,清得甚至可以看见河里游来游去的鱼儿。看着这河水,看着四周碧绿的庄稼,吴生加的心情舒缓了许多。张伯在口袋里摸出一包“劳动牌”香烟,和那一角五分一包阿尔巴尼亚产的烟一样,这烟也是张伯托生加帮着从城里买回来的,八分钱一包。“来一支?”张伯问生加。
“谢谢!我不会。”生加没接。
“不会好,省钱。”张伯掏出火柴,自己点上,抽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说,“好好干,以后要是有适合的好人家,我让伯母帮你找个媳妇。”不等生加接话,张伯又继续说,“农村里女孩找男人的要求和城里不一样,一要家里有房,二要身体强壮。文化和相貌倒不太重要。你们知青没房,我看你体格倒还可以,像我一样,将来做个上门女婿肯定行,呵呵!”张伯说完,自己笑了起来,吴生加也笑了,他是受张伯的感染。莫非自己真要在这长此下去?张伯的话让吴生加脑子里蹦出“初来犹自念乡邑,岁久此地还成家”的诗句,莫非这里也是桃花源?
张伯这人说话算数,没有一周,他就来找吴生加,说是带他去“相亲”,说是同生产队的寡妇倪守莲家。碍于面子,吴生加硬着头皮跟着去了。
那天就一桌子八个人吃饭。除了吴生加,这一桌的几个人都是能喝的,酒喝多了就聊张家长李家短,吴生加索然无味,他没有酒量,时而抿一口,时而陪他们聊上一句,一边还漫无边际地走神。虽然吴生加强迫自己不想,但终究还是会想些东西的,他把思维挤扁,全部集中到一个人身上,那就是韩雯。有时候人生是经不起蓦然回首一看的。韩雯身世凄凉,她遇人不淑,她往事不堪回首,前景也被弄得不值得期待。
倪守莲自己没有上桌,她忙着烧菜、招待,她的独女菊芳坐在灶台后面烧火,时不时地探出头来看一眼吴生加。菊芳缱绻在自己的心境中,有点旁若无人,眼波从生加的身上划过,像似抚摸。这是一种安静的疯狂,眼波无声,却肆无忌惮。
韩雯在队里时和菊芳是好朋友,韩雯也曾带菊芳到生加屋子里来过。菊芳身上总带着一股懒洋洋的劲头,要是你在田间遇到,她那胸脯、臀部,她那总在梦境和现实边缘闪烁的眼神,会让生加身体内部热烘烘地涌动一下。菊芳是那种不懂得矜持;不晓得掩饰眷恋的女孩。她没受过一丁点教育,所以天生与大部分女人不同。那天终于过去了,那天并没有提及关于吴生加与菊花的实质性的话。
韩雯上学去以后,吴生加没有任何她的音信。
没有了那本英语课本,吴生加晚上开始练习写作,文字铺就的路最幽静,它卧在生加内心深处,安抚着生加这颗寂寞的心。秋天已经接近尾声,四周更显得静谧。屋外一片寂静,偶尔有几声虫鸣,那天晚上,生加正准备写作,门外传来二呆子的踢门声。吴生加知道,如果自己不开门,二呆子会把门都踢坏的。
生加刚拔开门闩,二呆子就一个踉跄撞了进来。他一身的酒气,显然是喝了不少的酒。二呆子身着一件旧军装,他一进屋就一屁股坐在桌旁的条凳上,吴生加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二呆子随即从上装的大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闹钟,看了一眼说,“才七点钟,不晚啊,我们聊聊天吧!”说完就将闹钟揣回口袋里。二呆子没有手表,那个年代即便城里人都很少有手表,买表除了要币,还要有购买手表的“票”。生加可以跟任何人打赌说,二呆子非但买不起表,他甚至都没有见过手表是什么样子的,所以,二呆子能将闹钟放在口袋里,随时随地地看时间,用现在的话来说,的的确确是个“创新”了。
二呆子在生产队里朋友不多,他日子过得憋闷,闷在肚皮里发酵了,沤成一箩筐一箩筐的话,不跟别人说会很难受。“我知道韩雯不喜欢我,”二呆子说,“她离开后就一点音信都没有了。可我就不知道她怎么连封信都不给你呢?”说到这里,二呆子眼睛瞟了一眼生加,二呆子很激动,二呆子酒量大,尽管一身酒气,可是说话一点不结巴。这说明他当时头脑是清醒的。“现在我一点儿都不怪韩雯了,凤凰都把高枝占哩,别说人了。城里那么好,要啥有啥,我没有去过城里,可是我听说过啊!我知道城里好。我要是哪天去了也不想回来哩。”生加不理他,他不想和他说话,那样让他说完他要说的话,好让他早点回去。
“韩雯真的很漂亮,她就是给城里人生的,应该过得好着哩。我现在啥都不想了,就想着哪天她突然回来,我好再看看她。”
二呆子自说自话着,从怀里掏出一包“青鸟”塞了过来,吴生加一愣,说:“你这是干嘛?我不抽烟的!”
二呆子嘻嘻一笑说:“不让你白拿,你要付出劳动的,知道你和韩雯有联系,能给我写封信,向她问个好吧!”吴生加将烟塞还给二呆子手里。二呆子长叹一口气说:“是我伤透你们的心了啊!”二呆子拉起衣襟擦眼角。天晓得他眼角的泪水是烂眼角病渗出来的,还是悲伤溢出来的。
说完,他又一次从大口袋里掏出那个小闹钟,看了一眼说:“十点了,我要回去了。” 吴生加也顺势瞄了一眼,那钟的指针分明还是指在七点上。
那天夜晚,吴生加又梦见韩雯了:黑夜中,他徒步在城市的道路上疾行,尘土掺杂着脸上的汗水,他的心情在乡村坑凹的泥路跌宕。他到达,她已经休息了。他在高高的围墙外面,想看她。守门人将他久久地留在了围墙外面。昏暗的星光下,蜷缩着他,夜深人静,他感觉那个人来了,朝他走来了,看见她和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们是愉悦的,在人行道上,他绝望了,像孩子般,在回家的路上,他对着空旷的田野,对着那片玉米地,大声哭泣。哭泣中,他看到她来到了他的小屋中,她倚在灶台上小声地问道:生加,你能抱抱我吗?他感觉到自己是在天边,天风浩荡,万籁尽消,他带她飞到夜空中去了吗?夜很冷,他什么也看不见,紧紧地抱着她,手能感觉到棉布的质地,也能感觉到棉布下面她的肉体。他仰头碰到了他的嘴唇,是她吻了他,还是他吻了她?他没了害怕,紧紧地抱着她;她想用力地回报他的拥抱,可是她的手没有力气,软耷耷地落在胸上,她享受着他那温暖的、软绵的手指的抚摸,这抚摸直达她心房。他真想让她在他的怀里芬芳地碎掉……
第二天刚收工,张伯就笑着来找吴生加,说是倪守莲请吴生加去她家吃晚饭,晚饭后,张伯和另外两个客人回去了,倪守莲留下女儿和生加在菊芳的房间里。灰暗的煤油灯忽闪忽闪,菊芳斜依在床上,生加坐在离开她两米的板凳上,她明亮的眼睛在灯光中盈满清水,她荡漾的微笑使生加的身体变得软瘫,生加觉得自己情不自禁,有股来自丹田的丰沛激流,烈火般猎猎向上。生加知道,在他身体之中是一头猛兽,是决堤的江河,要一泻千里,不可挽回。他感受到它强大无比,更令他感到无奈的是,它使他灵魂出窍,它崩溃他的意志……然而就在此刻,菊芳的母亲出现在他们眼前,“生加,不早了。”一声亲切的呼唤将生加从遥远模糊的梦境中唤醒……
吴生加终于决定去江海市看望一下父母、看望韩雯。出发的前一天,吴生加到镇上的邮电局打了个长途电话给父亲,吴生加的家里没有电话,电话是打到父亲单位传达室的。正在午睡的父亲被喊到传达室接电话时听说儿子要回来,高兴得像个孩子似地,说是早该回来看看了。生加的父亲是江海医学院的教师,母亲也是。当傍晚生加到家时,母亲已经准备好晚饭了,父母亲轮番询问着生加在农村的生活状况,问答中,生加注意到父亲写字台上花瓶里插着的一束月季花。生加好奇地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开始浪漫起来啦?”
“哦,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是你们那里生产队推荐来上学的韩雯送来的。”母亲兴奋地回答,“这女孩真好,她说她曾经和你在同一个生产队,你说这世界是不是太小啊?”
“是啊,是啊!”父亲抢着回答,“她是我的一个学生,因为基础差,每周找我补习,还帮你母亲洗衣服,打扫卫生什么的,真是个好女孩!”
当天晚上,吴生加就通过医学院传递室的老唐,约到了韩雯。韩雯比生加先到,生加赶到时,他看到韩雯在校门旁等人,背靠着墙,脑袋向上仰着,左脚立地,右腿向后弯曲支着墙。她上穿的还是一件干净的白色短袖衬衫,下身是一条暗紫色长裙,生加没有立刻走上前去,他站在暗处,欣赏地看着她,晚风吹过,裙子随风摆动着。生加从黑暗中走了出来,韩雯看到他了,放下右腿,迎了上来。他俩肩并肩,沿着秀色路走,路上的风扯动韩雯的长裙,长裙飘逸到生加的小腿肚上,像似被柔软的手抚摩着,这让生加想入非非。两人漫无目的地穿过小巷,走上大街,再穿过小巷,在城南公园一带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和旧式花园洋房、深宅大院外,一颗高大的香樟树下他们停了下来。
“你在学校生活得好吗?”生加问道。韩雯的裙仍然被晚风扯动着,在生加的小腿上拂来拂去,这浮动让生加感到心跳加剧。
“不太好。我基础差跟不上,压力很大。”说这话时,韩雯原本与生加对视的眼睛离开生加,看着地面。见生加不回答,韩雯又重新抬起头来,注视着生加,“当初要是这个名额让给你就好了。”
“这怎么可能呢?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如果你没有羞花闭月之貌,那么你就老老实实的奋斗。”静默片刻,生加撂出一句话来。话刚出口,他就后悔得真想打自己的耳光。
“你也像队里的那些人一样看待我?”韩雯显然理解生加这话的言外之音了,她一返往昔冰冷的神情。“我不是那种人,我去找大队长时,大队长了解到我的家境后,他说,一个没有爹妈的女孩一个人在乡下,搁哪个家长都不忍心,他说本来他想送他侄女去上大学的,可是一比较,他认为还是先把这个计划让给了我,大队长没有跟我提任何条件,大队长是个君子,他同情我,队里一些人是用世俗的眼光看人,你不要听信他们。”韩雯说这话时,语调中显得有点失望,淡淡的,沉在心底。
吴生加听韩雯一席话,对自己的出言不逊深感后悔,“我不信他们的,我信你的。”生加搪塞了一句,“听我父母说你每周都到我家去的,可是你怎么都没有给我一封信,告诉我一声啊?”
“我写过啊,写过两封信,可是你一封都没有写给我啊,我以为你不愿意理我呢!”韩雯显然觉得委屈。“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理睬呢。在队里人眼里,我是个不干不净的人。”韩雯又补了一句。吴生加知道韩雯有一腔泪水在洋溢,但不知道她如何将那一腔泪水抑制得风平浪静。生加知道韩雯的内心有多大的痛苦,可韩雯显得那么宁静,从容,甚至是冷漠,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她眼里连一点泪光都看不到。生加转移话题,向韩雯询问了一些诸如学些什么课程,遇到什么困难,有些什么打算之类的问题,他们说话,说到很晚。
韩雯要离开时,生加从背后搂住了韩雯。韩雯的身子颤了一下,好久没有回身,这或许是她期待已久的拥抱。生加的喘息急促了起来,吹动了她鬓角的散发,复又重来的冲撞感汹涌而来,生加感觉全身膨胀起来,身体的血液快速奔涌,就在此刻,生加猛然松开韩雯,韩雯回头看着生加,满脸的惊异。迟疑片刻后,韩雯猛然离去,像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在韩雯的身后,生加听到了她伤心的抽泣声。
生加离开江海市那天,韩雯送吴生加到长途车站,她把一个布包塞给生加。生加当时没看。一路上的风景在生加的眼睛中没有任何影像。回到生产队住所,生加打开布包,里面是包着的是韩雯为生加织的围巾。回来后,生加就给韩雯去了一封信。信中表达了自己的后悔之情,以及自己对韩雯的爱慕之情。没过几天,生加收到韩雯给他的一封信。信中就一句话:“你要是真爱我,那晚你就不会推开我了”。韩雯说对了。是生加放弃了她,生加也说不清楚,当时为什么选择了放弃,是胆怯?是怕负责任?当时的他真好似变成了空心人。后来的日子里,生加曾经无数次想起韩雯,想起她的夜晚,他无法安静自己,他开始后悔,然而,人永无反悔的余地,命运是不可逆转的。
要是那晚生加抱住韩雯不放,要是生加收到韩雯给自己的信,要是二呆子不欺负韩雯,那么现在会是怎样的情景呢?对了,韩雯给自己的信到哪里去了呢?会不会是二呆子截去了呢?
春天到了,麦地、蚕豆地,在春风中散发着一股股清香。人们被春风吹得懒洋洋的。菊芳穿着一件蓝印花罩衫,在麦田与树木之间,在蚕豆地和芦苇丛中穿梭着,她轻盈得让吴生加想起世界上最美丽的辞藻和比喻。
“生加阿哥,你过来一下!”菊芳看见生加也来这块地干活了,大声招呼着生加。虽是让生加过去,却没等生加起步,菊芳已经一路小跑地来到了生加的身边。生加收住正在为蚕豆地松土的锄头,将下巴搁在握在锄头柄梢的手背上,他用欣赏的眼光看着眼前的菊芳。
“你干嘛这样看我啊!”菊芳被生加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生加也不知道自己对菊芳是种什么感觉,是怜?是爱?其实在男人心里怜和爱本来就界线模糊分不清楚。
“生加阿哥,你问我二呆子有没有收信的事,我想起来了,二呆子代你收过邮递员给你的信,我看见的。”
吴生加去找队长张伯,张伯找来二呆子询问。二呆子一副不买账的样子,他承认他收了生加两封信,他也不知道是不是韩雯写的,只是凭感觉认为是韩雯写给吴生加的,他不识字,又不好拿去给别人看,就将信当了引火纸,为得是不让韩雯接近吴生加。
“怎么啦!韩雯是我的人,就是不许他写信给别人!”二呆子朝张伯和生加吼了一句。
“你小子反了!你敢对我吼?!”张伯顿了一下,继续说:“人家韩雯这么好的女孩子,你也配!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以后再敢做这种事情,看我怎么收拾你!”
二呆子被生产队长张伯训斥得一时不知怎么说好,瞠目结舌地愣坐着,表情就像一头巴格利亚呆狗。
收到韩雯来信后的第三天下午,菊芳来喊生加去她家吃晚饭。这次,吴生加把自己灌得烂醉,夜深了,倪守莲不放心生加醉酒走夜路,她把生加留在了女儿的房里……
韩雯在城市,生加在农村。之间的距离远得虽没有超过双方的想象,但也形成了一种阻隔。再后来的日子里,生加再也没有收到韩雯的来信。
插队七年后,吴生加终于携妻子菊花上调回城了。
回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韩雯的下落。父母不知道韩雯的下落。说是最后一次见到韩雯时,韩雯跟他父亲说,她不是学习的料,她打算放弃学习。生加的父母当时也极力相劝过,因为生加父亲所授的那门课程结束了,不见韩雯再来,工作忙,各人有个人的生活,也就渐渐疏远了。生加到学院,从韩雯的年级主任那里得知,韩雯因为生化课程和病生课程学不进去,其实当时也有许多工农兵学员学不进去,可是韩雯特别要强,因此得了抑郁症,退学回了她姨妈家。年级主任曾去看望过她,见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天捧着本英语课本看。后来她姨妈发现她有自杀倾向,将那些危险物品都藏了起来,可是韩雯还是自杀了。自杀前一天,韩雯对她姨妈说,她是个女孩,总不能没有裤带吧,于是姨妈就将裤带给了她。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早上,姨妈看到的竟是一个悬在梁上、身体僵硬的韩雯了。
韩雯的离去令吴生加难以接受,让他感觉生命的无常和命运的促狭。
又是一个春天,杏花、桃花、梨花开了,满地的麦苗一夜之间长出老高。吴生加去了韩雯姨妈的村子,那是离开县城200
多公里的一个小村子,一个人到附近的村庄转了转,经人指点,他看到了韩雯姨妈家的屋子,那天风很大,只见那座房子门前蹲着一个汉子,披着一件外套氅蹴在避风的墙根下筒着手,风叼起他的头发像蒿草一般纷乱。被风扬起的一阵一阵尘沙,打在吴生加脸上生疼。有几只鸡被风吹得羽毛乍开像刺猬一般。吴生加感到心里堵得慌,他真想进屋和里面的人聊聊,跟他们说些什么。可是他能跟他们聊些什么?能跟他们说些什么?他没有走过去,他退缩了,他不敢与他们面对,怕看到那双双眼睛,他心里感受到一种寒凉与无奈……
这天是韩雯的忌日,吴生加点亮房间的灯,坐在窗口,手抱韩雯送给他的围巾,他听见她的灵魂在低语,却听不清说的什么。一盏灯醒着,一盏灯睡了;此刻的韩雯在另一个世界,正翻看着吴生加送给她的英语课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