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意定了一个闹钟,想着有日子没吃过早点了,突然有点馋小区门口的河南胡辣汤和油条。遗憾的是,醒来已经九点多,我抱着赌一把的心态快步走向早市摊,虽然是工作日,但小区门口依然站满了领快递的女人们,快递小哥用脖子夹着电话不停地吆喝着来取快递,一时间分不清他是在和谁说话,太阳从东边俯照着大地,七月的西安已经入伏,人们变得烦躁。
令我庆幸的是,早市摊还没有撤。但也只剩繁荣后的残羹剩饭,我要了一碗肉胡辣汤和两个茶叶蛋,找了片阴凉的桌子吃了起来。手机发来了一条信息,是赵菲。信息很简单直接:记得别吃油腻的,尤其是胡辣汤!下面还发了小女孩生气的模样,鼓着脸,可爱极了。
我已经吃了半碗胡辣汤,有点生气,不知为什么,赵菲最近总是对我莫名其妙地投来关心,让我惶恐又惊讶。我和赵菲是发小,两家在院子正对门,年龄也相差不大,那时候大人们总打岔说我俩赶紧订下娃娃亲,赵菲也总在这时笑意盈盈地看着我,但只有我知道在大人背后她的样子,霸道,蛮横,最重要的是,那时候赵菲不爱学习,她缺乏耐性,在课桌上坐一会儿就浑身不自在,抓这儿挠那儿的,仿佛全身过敏。于是,从小我就发誓,以后不会娶这样的女孩做老婆。后来,我家的经济条件逐渐转好,从院子里搬走了。
我百无聊赖地翻阅着赵菲的朋友圈,她这些年一直做着化妆品微商,每天都会定时发些收益的聊天截图,看起来还不错。再次见到赵菲是一个月前,那天我去医院做理疗,在收费大厅排队时,脖颈子突然感觉到一阵犀利的凉风。浩浩!我没敢回头,当我的大名响彻大厅时,我看到了赵菲在我后面排着队。她面带喜悦地说,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从背影就能认出你!我有些惊讶,同时也很尴尬。我调整鼻息,嘴角挤出一丝诧异的笑容,赵菲,你咋在这儿呢!赵菲说她陪她妈来检查身体,她妈脾气暴,高血压,在院子里就有这毛病。
赵菲问我咋了,我说和你妈一样,高血压。她说这么年轻咋就得这病了,我沉默了半晌,工作累的。
连续加班的第二十个晚上,一宗宗案纸卷帙浩繁,像不断起伏的海水,四周是死寂的黑暗,没有灯塔,没有码头微光,我独自漂浮在这起伏不太规律的海面,体力就快耗尽,绝望向我袭来。我起身去接热水,一阵眩晕从脑后袭来,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在黢黑一片中,我感受到那片海水,一阵狂风刮起,海浪卷积着怒火向我扑来,命运做吞噬之势。
视神经脉络膜萎缩,随时有失明的危险,血压180,二级高血压。我还记得医生看着我的年龄,轻微地皱了皱眉,嘴里呢喃道,还这么年轻。
我没回赵菲的消息,忍住了吃第二碗胡辣汤的欲望,往家走。我已经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了,这些天的闲云野鹤让我有点疲惫,另一种疲惫。
赵菲又发来一条消息:陈瑶还没回来吗。我回了个嗯,然后便关机了。反正已经离职,想到再不用心惊胆颤地接收群里的消息,不用去斟酌每一句话的进退两难,心里涌上一丝惬意,但想到陈瑶,她已经半个月没回家了,最近接的旅游团多,分配的地方又都是沿海,离西安远,索性就不回家了,把这一阵子忙完再说。
我拆了一本新书,是米切尔的《飘》,沏了杯茶便读了起来,没读一会儿又感到枯燥,我觉得外国文学还是不适合我的胃口,我更喜欢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真实,贴近生活,让我有种触手可及的感官。我随即换了本书,里面有句话吸引了我: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人生最需要的是学习,人生最愉快的是工作,人生最重要的是友谊。最近我突然萌生了写小说的想法,尤其是在得病后,陈瑶经常在外地,父母来看我也总是愁云密布,我无法表达,就想到了通过写作来抒发情绪。
我坐在书桌前,找到了未完成的小说,思忖了一会儿,继续写着:
七月的炎炎烈日炙烤着大地,空气干燥的没有一丝风,公交车上的人不多,但空调似乎只是摆设,每个人都汗流浃背。我看着这座城市的人,不知是不是因为太阳晒的缘故,每个人都皱着眉头。这辆公交车我以前没有坐过,我也没有事先查好既定路线,一切都是后知后觉。渐渐地,公交车把我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带,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三十多年,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一座与世隔绝的小镇,静谧,自然,无论是街道的风格还是建筑的样式都与我所生活的大城市格格不入,每位行人都面带笑容,没有竞争,只有包容。
车开到了终点,我这才注意到,车上只剩我一名乘客,司机看到我有点惊讶,我问他这是哪里,他说,这是哪里不重要,他开了二十年的车,从来没有人坐到最后一站,所有人在车上来来去去,他们都有着明确的目标,走过的路只是目标的附属品,所以很遗憾,二十多年,从来没有人坐到最后一站。
下车时,司机提醒道,这趟车每天只发一趟,如果要回城市,明天再来。
我感到头晕,许是血压有点高。情绪总是不请自来,让人上头。缓慢地爬到床上,我打开了手机,依然没有陈瑶的信息。赵菲发来了几条语音,我点开了第一条,闭上眼睛,聆听着。
“刘浩,你他妈不仗义啊,发消息不回。”
“作为朋友关心关心你,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绝情?”
“好了,好了,知道你心情不好,后天咱去爬五台山,散散心。别一天愁眉苦脸的!”
我思考着那位司机的话,想起了那篇小说。此刻我在小说中陌生的道路上走着。人群稀稀拉拉,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奶奶,穿着一件紫色的毛衣,那是我和陈瑶谈恋爱时给她买的,奶奶很开心,握着陈瑶的手不住地说,好孙媳妇儿,好孙媳妇儿。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奶奶在深夜离我而去。当时我还在加班,听到消息后就哭着往医院奔。那一幕让我永生难忘,曾经精力充沛的老人没有了生命的律动,变得干枯,死亡瞬时变得真实。我看着奶奶被送上灵车,夜海向我涌来。
我忍不住给陈瑶打了个电话,陈瑶说,临时加了几个团,实在不好意思,可能一个月都没办法回家了,让我自己照顾好自己。自从我和陈瑶将结婚提上议事议程后,她就不再能听进去我的任何意见,我的忍让一步步成就着她,她的自尊一步步边缘着我。结婚后,我俩都忙,每次都是凌晨互道问候,然后疲惫地睡去。后来我得了病,陈瑶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一次我打电话给她,一个男的接的,那口气略带挑衅,说陈瑶这会儿不方便接。我挂了电话,从此很少再主动联系她。
一大早,赵菲就杵在我家门口。我问她怎么知道我住哪,她说通过她妈问我妈,打听到我的住处的。我说,你还挺有心,她说,谁像我一样没心没肺。赵菲提了两大兜吃的,自豪地说道,都是清淡的,随便吃。
我们来到长途汽车站,坐上了去景区的大巴。赵菲一路上给我讲五台山的历史,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有耐性,安静一会儿都能让她爆炸。但她还是有些变化的,本来她随她妈,脾气也急,不过现在看来也沉淀了。
赵菲提到了我的奶奶,她说她有印象,说小时候在院子里奶奶对她最好,经常趁我不注意给她买小零食吃,还悄悄说让她长大了嫁给我,做奶奶的孙媳妇。说到这里,她咯咯笑着,但想到奶奶的离世,她又变得缄默。
我为了缓解气氛,开始给他讲我写的小说。讲“我”去到那个从来没去过的乌托邦,在那里看到的人和事。赵菲听的津津有味,一直在问然后呢,然后呢。我也来了兴趣,自顾自地讲了起来,正在兴头上,赵菲的头突然斜靠着我的肩膀,我能感觉到她规律的呼吸,她睡着了。
到了景区,远远地就能看到山上冒着烟。我说是不是着火了,赵菲说你傻呀,那是一座庙,求姻缘的,有人烧香。顺着那缕青烟望去,阳光正好铺在山的一侧,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雕琢出一片郁郁葱葱的崇山峻岭。
赵菲感慨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说,咱还在山脚下呢,哪里览众山小。她撅了撅嘴,说我不浪漫。赵菲体质不差,爬山的过程显得游刃有余,我则有些气喘,阳光变得越来越刺眼,我不得不戴上墨镜。我们找到了一块半山腰的亭子歇歇脚。我大口地喝水,问道赵菲,还没问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呢。赵菲做了个鬼脸,说道,终于想到我了,你这个无情的小人。我说,别废话。她说,在我离开院子的第二年,她的父母就离婚了,她判给了她妈,她妈没什么文化,也不会做生意,就去做家政,经常腰酸腿疼的,有时候火一上来就骂赵菲,说赵菲是累赘。后来,赵菲过了十八岁就给她妈写了封信,离家出走。她去了上海,在商场当销售员,认识了一个男人,大她十几岁,南方人。赵菲想在上海扎根,就粘着这个男人,后来这个男人的原配找到了赵菲,一顿胖揍,赵菲说她脸上被挠的全是印子,现在还留着疤,然后就回西安了,她妈又是一顿揍,看到女儿脸上的疤,两人抱在一起哭了一晚上。
我说,可以,生活挺丰富。她说,她在她爸妈离婚那天看到了一句话,是一个外国人说的,叫什么来着,什么罗曼蒂克,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我纠正他,罗曼罗兰。她说,对,罗曼诺兰。
我们接着往山顶上爬,不知不觉,太阳顶到了我们的正上方。我身体虚,汗不住地往下流,赵菲总是很有心地给我递着纸。这时,她高声尖叫道,快看,我们到那座求姻缘的庙了,刘浩,你快看!我望去,庙门开着,里面供奉着神像,功德箱里塞满了小额纸币,来往人群在这里聚集,有人虔诚地祭拜着,举止充满着被洗礼的渴望。
我擦着汗,坐在一个石头上,心里涌上一番滞涩的滋味,赵菲注意到我的表情,跑过来拉着我,说,这里太呛了,我们快走吧。
赵菲走在我前面,我注意到她的面前不是山,是一汪海水,那海水异常平静,和我晕倒那晚的海水截然不同,赵菲自信地向前奔去,无所畏惧,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和英雄主义,那份笑容,我在那个乌托邦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