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逆风1
夏天的晚上,我们最喜欢玩“捉野猫”。人员分成两队,规定好周边的范围,一队躲起来,另一队寻找。以全部找到对方队员为胜。
有一晚,月亮还没有出来,我发现自己和一个女孩子一起躲在菜园子的篱笆旁边,她的名字叫卢慧。
卢慧刚读完小学,从遥远的城市来这里的外婆家度暑假。
我们俩蹲着的篱笆旁有一丛矮荆棘,夏天的时候长满了一颗颗红色的小浆果,样子和草莓差不多,但要小很多,吃起来酸酸的。我想摘几颗递给她,可是天太黑,一个也看不到,摸了一会摘到几颗,示意她靠过来点,她站起来移动的时候,“啊”叫了一声,低头看着手,大概手指被什么刺到了。
“没关系吧?”我问道,
“好像流血了。”
“不会被蛇咬了吧?”我握着她的手举高,就着黑夜里的星光想看清楚一点。
“是食指,”她轻轻地说,小小的手的轮廓显示在暗淡星光的天际背景中,看不清伤口。我把她的手指放进嘴里吸吮,然后一口一口把想象中的毒血吐到地上。
放开她手的时候我说“好了,没事了,”她低头站在那里,好一会没有出声,微弱的星光下,她瘦瘦的身型非常动人,我见到她的瘦削的肩膀稍微抽动起来,她在轻声抽泣。我有点疑惑,突然心跳好像加快了节奏,嘴里却只说了一句“别出声,有人找过来了。”
在以后的那一个多月时间里,我度过了最快乐的时光,几乎天天都能见到她,我常常为每天的黑夜太早降临而深深苦恼,因为不得不离开她的身边回家睡觉,白天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玩各种游戏。
我的最遥远的一些记忆底片上,由于时间久远,很多拷贝已经残缺不全,留下来的最清晰的片段大多都有她的身影。
有一次在江边,水流已经干涸得退到江心,河床上裸露出大片的鹅卵石,被太阳晒得发白,我们赤脚在水里翻动一个个大一点的石头,寻找小螃蟹和石缝里躲避酷热的小鱼。在回去岸上的石滩上,走到一半,由于石头太烫,她弓着脚,不敢踩实,她要我背她走,我望向远处在江边的其他小伙伴,只让她把脚踩在我脚背上歇一会,她用温软的脚心踩在我的脚背上,整个人和我面对面靠得很近,我低头从身侧看着她的脚,她的脚趾纤细而修长,白里透红的趾甲,在与趾头的皮肤分界的地方显出非常好看的弧形,我眼光移到她的脸上,她的耳朵边的脸颊上覆盖着细细的茸毛清晰可见,额前的短头发接触到我前额上,散发出好闻的汗味,心里产生一种想用嘴唇碰一下的冲动,但我舍不得惊扰,甚至连呼吸都把它禁止了。
还有一个片段,我们沿桥墩的铁梯爬进铁桥中间的通道里面,火车从我们头顶上呼啸开过,轰隆隆的巨大响声,以及铁桥的震动吓得我俩面面相觑,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火车过去有一会儿,她还是不放开手,她哭了,然后她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擦掉眼泪,我们互相看着对方,同时大笑起来。
在晴朗的一个傍晚,我们坐在碉堡顶端的城垛上面,她望着天边的晚霞,那里蛋黄般的太阳渐渐隐入隐隐约约的群山后面,从侧面看着她的短头发下面,长长的眼睫毛,挺直的鼻梁,薄薄的鼻翼在光线照射下几乎透明。那天她穿着一条短裤,裤脚的地方打着一个松松的结。她的两只脚挂在外面一前一后晃动,她突然转过头看着我,眼睛是那么闪亮,那么美丽。
这些片段,我曾经想整理出它们的时序,结果发现根本是徒然,就像被剪乱了的电影底片,由于缺失了许多帧画面,很难复原出原本的整个映像。
末尾的片段是在往东方向的火车上,她坐在我的对面,夜已经很深,她望着窗外而我一直深情地注视着她,我们将去往一个有海的地方,将在一望无际的海边,在海滩上,我俩赤着脚丫,手牵手尽情奔跑,尽情欢笑。远处会有许多海鸥在一艘归航的高高的客轮后面翱翔,不时地会有几只掠向海面,在巨轮激起的浪花中争抢食物,当然这最后一个片段不可能是真实的,是我望着夜晚急驶而过的列车,望着列车上亮着灯光的车窗时脑海里的一个想象,关于那段回忆,我往往会不知不觉地把这一段充满罗曼蒂克的虚构景象揉进那些断续的记忆拷贝中,一会儿虚幻一会儿却比另外的几个片段更加清晰。
离开之前的那天傍晚,她抽空把正在吃晚饭的我叫到门外,把一只玻璃丝织成的蚱蜢放进我的掌心。
记忆中的最后一瞥是,在远处,夏日正午的阳光下,烈焰蒸腾,两条平行的铁轨一直前伸前伸,在目光所及的尽头,铁轨看去像正在被烈焰熔化,房子,行道树,两旁的一切,强烈的阳光与地面不断撕裂又不断糅合,糅合成了海市蜃楼般的,迷离的景象。卢慧穿着米白连衣裙的背影,跟在妈妈后面沿着铁道去往车站,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进那海市蜃楼,一切都熔化成了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