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落下》
雪漠著
后来又发了一些纪念性的文字给我,也写得很好,给你看看其中的一篇——
他其实也无法面对自己的死亡,他也许也知道自己的病情,剩下的时光不多,在那巨大的不舍和恐惧里,他也许曾乐观地假想幸运会再次降临,毕竟现在有了新的对治药物,只要起效,就可痊愈。于是,他仍然积极地投入生活和工作,虽然身体不允许自己到公司上班了,必须在家里休息,但他仍然在通过电脑远程解决客户的问题。这是十几年来的工作习惯了,为了解决别人的一点点问题,他总是倾尽全心全力。病魔把他折磨得瘦弱不堪,就在临终前一两个月,他仍然在努力工作着。
也许身体的疼痛在止痛药的作用下减弱了,但通过神经传来的疼痛却在时刻提醒他,死神在张牙舞爪。恐惧时时袭来。也许他习惯性地回避一些不吉祥的信号,还是不愿去想那最坏的结局吧。他还想好好地活着。女儿还小,他很爱女儿,女儿很乖。他在朋友圈里曾说:“最大的愿望是陪着你长大。”是的,他真的很想陪着女儿长大,女儿是上天派来的天使,是此生最大的恩赐。每天下班迎来女儿甜甜腻腻的拥抱和撒娇,那一刻幸福满溢,人间的天伦甜蜜无比。也许老天也妒忌了,才无情地让病魔降临。也许在无数个黑夜里,他曾无助地望着虚空叩问,佛菩萨真的在救苦救难吗?
曾经他走近过信仰,只是那时健康的他,最想做的事,是像所有人那样淡淡地活着,只要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有一份顺利的工作,就是人生最大的圆满。其实他的心灵深处,也许已经隐隐明白到信仰是自我的救赎,可是,他又觉得自己暂时没有时间去修行,还有很多事等着自己去做。生命给人带来的最大的误会就是,死亡太遥远了,自己还有太多时间,生活太真实了,活着就是努力赚钱享受人生。他没有想到,短短的两三年时间,恶性肿瘤竟然像魔鬼一样把自己吞噬。谁也不会觉得自己会马上死去,总觉得奇迹会发生。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不知道他是如何面对身体的疼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是,他仍然抱着一丝的希望,觉得可以渡过这一关。
终于,他还是走了。
人最终只有孤独地和世界道别。他闭上了不舍的双眼,人生就这样匆匆地告一段落了,曾经多么在乎的,多么精彩的,多么幸福的,多么悲伤的,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云烟,消散在虚空里。每个人到了最后,都会这样惨淡地离场。死亡面前,有谁还能说自己强大?曾经所有支撑你活着的理由都不成立,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除了不舍,更多的是迷茫。人类所有的苦难都是因为一颗迷茫的心。
人们都习惯在苦中作乐,才造就了一段苦难的人生。死亡其实是另一种观照,让人看清世界的真实面目,放下欲望追求,同时也唤醒心中的爱。也许余生里,他只想好好地爱每个人。因为相遇不易,生命太短暂易逝,除了爱,别无其他。而失去至亲的人也尝到了幻灭的滋味,终于明白了生命是什么。
丫头,你是不是觉得很熟悉?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妙,你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但也许在你看不到的某一个角落,正有人跟你过着极为相似的人生,与你有着极为相似的心情,相似到,你也许会觉得那就是你自己。
所以,“孤独面对”其实是一个错觉,在灵魂的层面,每个人都不是孤独的,人类的情感总是相似的。当你痛苦的时候,世界上总有另一个人,或者另一群人,在品尝着跟你类似的感受。他们也像你这样,以为自己很孤独,以为自己是在孤军奋战,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文学美好的一点是,它让你看到了世界上那些跟你类似的灵魂,他们也在想着你在想的事情,他们也在经受着你经受的历练,他们也在作着你作过的选择,他们也在承担着你承担的后果。这个世界上看起来只有一个你,但事实上有着无数个你。你们也许不认识彼此,但你们的灵魂在某些时刻是如此接近,如果你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你的生命就不会再孤苦了。在那些你觉得很无助,很脆弱,很需要一个能够依靠的肩膀的时刻,如果你能想起他们,如果你能感受到他们,感受到虚空中无数颗跟你紧紧相依的心灵,你就不会再感到孤苦了。
当然,我也知道你的痛苦只是云烟,风一吹就散了。我甚至已经看到了你嘴角的笑,还有你眼角的泪水。我知道你也会像我一样心痛。这种痛苦总是超越你对自身痛苦的感受,让你忘了自己的苦,全身心地体验着别人的疼痛,在那种疼痛中流泪。
这种慈悲看起来像是你的负担,因为你有了太多感到疼痛的理由,也有了太多需要处理的事情,但因为它的存在,你早已不在乎孤不孤独,或是你能得到多少东西了。
瞧,我对你的理解,远远超过了你对我的倾诉。所以,灵魂之间的相契,总能超越言语,超越表象,让两颗心能明白彼此。
刚才一转过身,我就忘了自己要干什么。我的生命中经常发生这种事。我永远在做当下的事情,永远把当下之外的一切都放在心外,甚至包括智慧。很多事情就算跟我有关,在我眼里也像是别人的事,只要它跟当下无关,我就不去关心。不过,许多个不经意的当下里,我常常会想起你,然后给你打个电话,或者发个微信,看看你的病情怎么样了,看看你的状态怎么样,我希望你能感觉到有个人在关心着你。我知道,温暖的爱,会让你再往前走上几步,而不会沉浸在那种期待某种结局发生的状态里。
你说得对,假如你用剩下的生命来期待某种结局的发生,就辜负了我们,辜负了所有想要给你力量,希望你能幸福地过好余生的人。
丫头,永远不要期待某种结局,因为这意味着你想要逃避当下,逃避未知,结束所有让你觉得不确定,让你的心不断摇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