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三小姐之死

——献给亲爱的神,是他,当我困难、迷茫、难过时,一直帮助我、指点我、保佑我。

相府的谢三小姐死了,死在了为马上就要出生的孩子南山祈福回来的路上。一众仆妇无一生还,但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却离奇失踪。

谢三小姐在离开前还身形笨重,但等到路过的人发现之时,肚子却已是空空瘪瘪,一地狼藉。据说肚子上有着长长的一道刀伤,只不过衣服掩着,一开始没看到罢。

虽说死者为大,但这等奇事,却也一时间成了京城中一干百姓茶余饭后谈论必说的焦点。

相府大恸,誓要到谢三小姐的夫家安国侯府找个说法。一介侯府少夫人出门祈福,怎能身边仅只有一队5个侍卫随行?其余一干居然都只是家丁或妇人!

但安国侯府却回答说,5人是标配,且那几人都是精英,而且少夫人一直不喜太多人。

她不喜你就不会暗中跟随?而且既然是精英,怎么还被一干草寇打的片甲不留?两方争执不下,一时间原本还算密切的两家,关系降至冰点。

“你说这谢三小娘子这辈子活的也真是悲催,虽是才貌双全,但嫁得安国侯府宁大郎五年才得一子,好容易眼瞧着好日子无边,谁成想竟遇上这等惨事!”路边的茶棚子里吵吵闹闹,不时传来路边小贩的吆喝声。一身着粗布短褐、膀大腰圆的壮汉,一边喝着井水泡的大麦茶,一边比比划划地和邻座的人高声谈论着,一个不留神,嘴中就是一个水花四溅。

邻座耷眉小眼的精明男子也不甚在意,猥琐地笑笑“你说这山匪也真是不怜香惜玉,那么漂亮的小娘子,就这么没了。要是我就宁可抢回家做压寨夫人,也不会……嘿嘿。”

“去你的吧,就你?!”壮汉轻蔑地扫过精明男子,“还是等下辈子吧。你这辈子也就在你家那母大虫下卑躬屈膝吧!哈哈”边说着边好像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壮汉一边拍桌子一边仰俯大笑。

“你……”精明男子似有不忿,嘴巴嗫嚅了几下,却也没说什么。

“不过这次相府和安国侯府看起来是真崩了。”壮汉严肃了起来,“这世道本就不太平,原还能有相府和安国侯府这一文一武相互照应,这下看来这大燕是真快乱了。”长叹一口气,壮汉收敛了笑容,眼神肃穆地望向西北方向,从这里可以看到宫殿一角的玉宇琼楼。

“呵,这就用不到你来操心了,过好你的小日子得啦!”精明男子翘着二郎腿,斜眼瞅了瞅壮汉。“怎地,你还想做得那天皇老子,来管管这世道?嘿,也不看看自己脑子里有几根稻草!这世道里,当然是能过一天就过一天喽。否则呀,就像那谢三小姐一样,人死了,哭都没地方去——这人呐,要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多大能耐就干多大事。”精明男子一脸唏嘘,短褐壮汉默不作声。

这世道,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壮志,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活法。没有什么孰高孰低、熟贵熟贱,金戈铁马是一生,壮志难酬是一生,奴颜婢膝是一生,衣食无忧是一生……谁又知晓谁的苦,谁又知晓谁的福,不过都是一生罢,谁又晓得看似风光的背后有没有后悔,谁又晓得看似低微的苟延残喘有没有不一样的幸福?这一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都道谢三娘子可惜,但谁又知道谢三娘子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毕竟也不能再把那尸体拉起来问问。

谢三小姐俯视着脚下陷入了沉默的二人,是的,就是那个惹得满城风雨的谢三小娘子。如今她正飘在半空中,看着、听着有关自己的故事,从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人嘴中传出。有可惜、有调侃、又惊讶、也有愤怒。都说死者为大,却也禁不住大众的八卦之心。

谢三小姐在刚清醒过来时是难过的。一直以来,无论是在娘家还是夫家都被保护良好的谢三小姐,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死亡,可以引发这么大的议论,也不知道,原来那些看似恭敬和友善的背后,又有着不为人知的隐隐议论。

想到这里,谢三小姐眼前又浮现出了刚刚看到的那一幕,不禁叹了一口气。

在飘到这吵闹的巷子里之前,谢三小姐回了一趟家。相府里没有想象中的悲悲戚戚,却静的可怕。

母亲的眼睛肿的像胡桃,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中的帕子——谢三娘飘进了瞧了瞧,那是自己一直以来都随身带着的那条,绣着兰草。

“娘”谢三小姐抬手,顺着苏夫人面部的轮廓,缓缓抚下,“别伤心,儿很好。”手穿过虚空,鼻子发酸,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娘,你不是一直嫌弃我不是个小子吗?前头两个都是姑娘,到我这还是,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欢我的吗,只要这样想想,就没那么难过了是不是?娘,所以也不要那么难过了好吗?”谢三娘絮絮叨叨地念着。

幼时母亲盼儿,并不那么喜自己,但毕竟是亲骨肉,也从未亏待,只是没那么亲近罢了。也是凭着这,谢三娘一直以来都有些忿忿,埋怨着娘的偏心。却也怀着一腔不甘,誓要做的比那盼望中的儿子还好。

但看到本以为不会那么难过的母亲,看起来整个人都好似去了半条命,苍老了几分,最后的一丝怨,也散了。

只恨自己当时为何那么别扭,本应是心连心的亲骨肉,怎会到后来,生分隔阂到了谁都不愿低头服软的境地。

仔细想来,其实娘后来也是有过想要弥补,但当时的自己一门心思不愿接受,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隔阂也就越变越大。

扭头再去看旁边的不动如山的父亲,虽未落泪,却整个人都好似脱了层皮,迷迷瞪瞪的。虽说母爱并不是那么十足,但父亲却是实打实的疼爱自己。虽说自己的出生,让要男孩的期盼再一次落空,但也没有少了一分的疼爱,兼之又聪慧努力,就一直被当做男孩般教养。

这是我公正无私,为国为民的好父亲呀,怎么会像他们说的那般……

谢三娘俯身跪下,向父母处连磕三个头“爹、娘,儿今生无以为报,只愿来世再做您二老的女儿,一家人欢欢乐乐,再不分开。”

可能人一去世,留下的便只有最美好的回忆了。无论是多大的错、多大的怨,当死亡降临之时,也都会散去,剩下的只有千般好,万般好。可是再好又能怎么样呢?天人永隔留下的是即便同处一片天地,也是碧落黄泉,永不相见。

只恨自己在彼此还能相依时,说的太少太少,付出的太少太少,爱的太少太少,留下的美好回忆太少太少,根本不够以后温存怀想。

相府里还是老样子,一山一水,一树一花都没有改变,变得只有看风景的人和心。

西跨院里是蒋姨娘和五妹妹,蒋姨娘是府上唯一的姨娘,自小被老夫人亲指伴着父亲的老人,一直在这小跨院里安安稳稳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谢三娘的两个姐姐都已出嫁,唯一的弟弟才5岁,是母亲年过四十才得的一子,宝贝的不要不要。终于得偿所愿的母亲整个人都变得没那么犀利了。

谢三娘也曾气过,但当看到刚出生那样小的一个小团子之时,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也什么都不会做。孩子是最无辜的,不是吗?

母亲因为自己是女孩所以不喜,自己难道还要再重走母亲的老路,只因为他是母亲的儿子,就对他不喜?为何自己受过的一切还要再找另一个人来再受一遍?更何况,那人还是自己的弟弟,唯一的弟弟。

即便真的想算些什么,也应是冤有头,债有主,怎么着都算不到他的头上呀。

弟弟谢大郎年纪还小,对死亡这些事还处在懵懵懂懂的时候。却是有个妹妹谢四娘已订过亲,不过年岁还小,即便出了这事,倒也耽误不到什么。

“姨娘,你说真的是那宁家姐夫害的姐姐吗?我总觉着四姐夫看起来并不像那样的人呀。”谢四姑娘小声问着蒋姨娘。

“谁和你这么说的?这话你都能信,你到底是长没长脑子呀?”蒋姨娘又是嫌弃又是恨恨地说,还用手去戳了戳谢四的脑袋“你呀你,就你这样我怎么放心你嫁到外面去呀。不管从哪里听来的,快别说了。你也不想想,如果宁家大郎真的想干这事,还用这么大张旗鼓的,还能让你都猜到?不管外边人怎么说,你都别去掺和,记住了吗?”

“嗯,知道了,姨娘。我这不也是听纸鸢她们说的吗?说是外面现在都传开了,都说宁家大郎为了让自己喜欢的姑娘上位,才雇山贼害死了姐姐,又抱走了孩子。还说那孩子本就已经7个月了,即使现在生下来也还是能活的,之前大夫也看过了,说这一胎肯定是男孩呢!”谢四比比划划,一张小圆脸神神叨叨地学着当时的场景。

“话说四姐姐也真是可怜,人都没了还让人这么说道。我这还是捡好听的说的呢,姨娘,你是不知道当时她们说的有多邪乎”说罢整个脸都纠成了个包子。“真是人走茶凉呀,想当初她们嘴里全都是四姐姐多么多么好,生得好,才气好,嫁得也好,恨不得用全部换成四姐姐一天,羡慕得不得了。可现在觉着每一句话里都在满满的庆幸,庆幸自己不是四姐姐,没年纪轻轻就死得那样惨。”

“都说让你别说了,你还说。这话都记到哪里去了?全吃肚子里了吧。”蒋姨娘一脸严厉“你也就现在和我说说罢,到外面可不准说一句。那些人到处说你姐姐和姐夫的闲话,你不制止也就罢了,还在这学给我听?!哎,死者为大,死者为大,教你的都学到哪去了?”

“是是是,我的好姨娘。我就是觉着这人死了可真可怜,不禁惹得亲人要难过,还要受人说道,死了也不清净。我可要一直好好活着,省的死了让他们说道。”谢四转着眼睛,不无感慨。

“你这鬼丫头,才多大,就有这么多感慨。”蒋姨娘笑骂。

“当然有感慨了,不仅是这,还有好多呢!”谢四炫耀般地仰起头,十三岁的小姑娘,天真灿烂地很。

“其实我一直很不理解,姨娘,你说我和四姐姐差了十岁,我8岁时,姐姐就出嫁了,而且四姐姐人冷冷的,也不怎么爱说话,说实在的感情真是算不上有多么的深厚。听到四姐姐没了的消息后,也是惊讶大于难过的。可是为什么身边的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好像是我要很悲伤、很难过才对呢?我这样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的样子,在他们看来就像是极大地不正常。”谢四说到这有些低落,“姨娘,你说真的是我太冷血了吗?可是我是真的真的没有那种难过到揪心的感觉呀,而且我也装不出,更没办法像纸鸢她们似的,在母亲面前哭的像是死了娘一样。”

蒋姨娘叹了口气,摸了摸谢四的头,也没有理会谢四最后一句略微粗俗且不符合身份的说法。

“还有还有,纸鸢她们明明哭的那么伤心,可是转过身,就开始议论上四姐姐的死,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是难过还是开心了。”说到最后,谢四姑娘有点委屈,声音也低了下来。“真是搞不清楚。”

“你说你呀,可让我怎么放心你嫁出去。”蒋姨娘长叹一口气。“等到时候还是和老爷说说,看能不能再多等上几年,也和你四姐姐一样,满18再说吧。15的话,还是太小了。”

“姨娘,这说四姐姐呢,怎么又跳到我那去了!”谢四姑娘涨红了脸。

“你能说那样的话,就还是证明你没长大呀,这个样子的你,姨娘怎么舍得让你出去给人家当媳妇呢?你许的那户人家,虽没有你几个姐姐那般底蕴深厚,但好歹也是个大户人家,内里又哪有那么简单!姨娘这是心疼你呀!”

“嗯,我知道,姨娘最疼我了……”谢四扑到了蒋姨娘的怀里,抱紧了姨娘的腰撒娇。

风吹过,杨柳轻拂,西跨院又恢复了宁静。

谢三小姐叹了口气,想到一路飘来听到的那些或高或低、或耳语或公开的议论,心不由得扎了一扎。

未出阁时,纸鸢曾是自己身边伺候的人,向大姐姐一样的照顾自己,后来自己出阁,纸鸢也配了人,留在相府中做了管事夫人,渐渐的也就没了什么联系。没想到今天竟能从五妹妹口中听到两次。

说起五妹妹,谢三小姐上一次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年画娃娃一样的小孩子,爱吵爱闹,好不烦人。没想到再看到居然是以这样的情形。看着自己一直没怎么在意过的妹妹变成了这般率真可爱的样子,谢三娘的心也暖了一暖。

出了西跨院,谢三娘来到了弟弟的房中,弟弟还在睡觉,白嫩嫩的小脸睡得红扑扑的,外界的喧嚣仿佛都和他没有关系。

还是这个年纪好,谢三摸了摸弟弟的小脸,不由自主地笑了。

小时候总想长大,但真的长大了,才发现,少年的时光是最无忧无虑的。在现在看来,当时的那一点烦恼,都是说不完的撒娇。只要哭一哭,闹一闹,什么事便都有着父母帮忙解决了。长大后,该独立承担事情了,就会发现,有那么些之前觉着痛苦的事情,现在都化作了幸福。

这是谢三小姐飘荡的第三天了,前两天都浑浑噩噩,仿佛还未从那天归来的血腥场面中恢复过来。

其实那天是一个看起来很平常的午后,祈福归来,马车的摇晃很容易便让人陷入了半睡半醒中。

谢三娘是被刀刃的乒乓碰撞声和吵杂的尖叫声吵醒的。此时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外面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让人心底泛起阵阵的不安。

谢三娘刚醒过来,一时睡蒙了头,搞不清楚状况。“飞花,飞花,你在吗?琼枝。人都哪里去了?”谢三小姐高声叫着身边的两个大丫头,但并没有熟悉的声音回应。

谢三小姐的心更慌了,但表面上并不显。突然只听外面一阵暴喝“安国侯老贼的家眷就在前面,大家冲呀,不拿其以泄心头雪恨,誓不为人!”

“呀,冲呀!”

“安国侯老贼不把我们这帮流离失所无处可归的百姓当人看,我们也要他好看!”

“对对,看他还赶不赶我们!兄弟们,冲。”

一时间,尖叫声、兵器交接声俞吵愈烈。

谢三小娘子的眉心不由自主地跳了跳。前些日子听到的一些风声不由得闪上心头。今年沧江下游发水,百姓流离失所,且瘟疫四起。遂很多人都逆流而上,这其中有一部分也聚集到了京城附近。

安国侯一直是负责这京中的守卫,为防止流民京中闹事,又兼怕将瘟疫入城,加之此时又恰逢十年一次的大典,八方宾客都聚于城中。遂紧闭城门,不放流民进城。

但这已是一个月之前的事了,城外的流民也早就散的七七八八,只是没想到剩下的这帮流民,居然都聚集到了这城外的玉山中,落草为寇,伺机报复。而自己居然在这种情况下,明晃晃地驾着带有安国侯府“安”字标记的马车去祈福,真是……。

谢三小姐一手护住肚子,一手将绣有兰草的手帕攥得死紧。“苍天呀,我怎样都无所谓,但一定要保佑我腹中胎儿平安。”正想的出神的时候,马车的帘子被猛地掀起,同时一股剑气袭来。刀光剑影间,正中肩甲。

“哼”谢三小姐不由得闷哼一声,双手更加紧紧地捂住开始不时传来抽痛的肚子。

袭击者是一个沧桑落魄的男子,披头散发,衣服也破旧得不成样子。但他好像也没料到这马车里居然是一个这般年轻貌美的孕妇,一时间愣住了。

“你们既有勇气想要寻仇,想必也是有着一腔热血的汉子。而且城门也仅仅限制了半个月而已,你们后来如果想进城中申诉情况,也不是不能,为何非要选择残杀无辜的妇孺这一条道路呢?”谢三小姐忍着痛,直视男子的眼睛,先发制人,一字一字地说。

“你姓谢?这安国侯府又和你是什么关系?”男子突然这样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是,我娘家姓谢。”谢三娘暗暗惊讶,但为了安抚男子情绪,还是照实直言。他怎么知道我姓谢?是认得我?那为何又不知我和安国侯府的关系?“安国侯府,是我夫家。”

男子半张着嘴,眼神停滞,仿佛陷入了沉思。

谢三小姐看有松动的可能,赶紧抓住机会。“你也有家,也有父母,可能也有妻儿。那外面的侍卫、仆妇、家丁也一样都是有妻有子,有父有母的人,你们这样做,是毁了多少个家庭呀!”说完这句话,谢三小姐已是脸色煞白,喘息不停,肚子更痛了,谢三娘心中暗暗叫苦。

但不知是那句话冲撞了男子的心,让男子瞬间回神,面目再次变得狰狞。

“是呀,我也有父母,可是,你知道吗?就是因为安国侯府的一声令下,驱逐流民,缺医少药再加上没有东西吃,我娘就那样没挺过去。”嘶哑的声音低吼着。

“驱逐流民?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谢三娘暗自心惊。

“可是为何你居然是安国侯府的人呢?”男子自言自语着,不知想到了什么。

谢三娘心中的疑惑更甚,心也沉入了谷底。看来今天是在劫难逃了。

谢三娘暗自权衡了一下,看男子虽很愤怒,却还没有进一步伤害自己的动作,便决定搏上一搏。

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你认识我?”男子回神,“我认识谢三小姐,但不认识安国侯府的少夫人。”语气略带嘲讽。

“安国侯在下令之时,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你知道那是多少条人命吗?没有大夫,没有药材,一路上能吃的都被吃了,从一个城被赶向另一个城,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大家都说,京城好,到了京城一定都会变好的。可是呢,到了京城之后有什么?”男子把剑又往深里推了推。谢三娘的脸变得更白了。

“你的好夫君一定没跟你说过吧,他的父亲,除了下令紧关城门之外,还下令士兵大肆驱逐京城附近的流民。本来是最后的希望,却成了送死。如果是这样,还不如在前面的城附近,没准那些孩子和老人还有更大的可能性活下来。”男子说道最后已经有些许哽咽。

谢三小姐心中一阵惊讶,京中人只知道下令禁止流民进城,这也是正常,毕竟瘟疫可能会使整个京城陷入危机,那么多贵人,安国侯冒不起这个险。但下令驱逐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何一点风声也没有,而且父亲,那般英武之人怎可能会这样做?

“不可能”谢三娘下意识地反驳。男子并没有理会谢三娘地反驳。

“呵,只是没想到,这马车中的居然是你。”男子自嘲的一笑,胡子拉碴的脸变得更加凶残。“这样,我可以许你临死前一个愿望,你来提,我来看可不可以,若不可以,你也可以再换。毕竟,你是谢三小姐。”

“为什么?总得让我当个明白鬼呀。”谢三娘也不由得悲从中来,23岁,正是花般的季节,怎么可能就这样无怨气的从容赴死,还只是因为一件还不知道真假的、安国侯所做的一件事,是呀,一件别人的事。

谢三娘自嘲的笑笑,原来自己也没有曾经想象的那样伟大高尚,在这临死关头,想到的,居然是‘为何我不能和他撇清关系?明明是他做的事,为何要带累到我头上?’享受安国侯府所带来的风光无限时,骄傲肆意,自命不凡,一旦摊上事情,却恨不得马上脱离关系。自己又和之前所厌弃的那些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背信弃义之人,有何不同?亏自己一直自诩有情有义,总是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不屑于和那些人为伍。此时才发现,那只是事不关己的高高挂起罢了,从前的自己还真是可笑。

男子深深地看了看谢三小姐,眼神最终定格在了其左眼角的那颗泪痣上。

“我欠谢三小姐一饭之恩,应是当还。但安国侯也欠我一条人命,更欠在场的兄弟们数不清的人命,这也不能不还。”

“可是,就算是安国侯真的下过这样的命令,我也并不是下命令的安国侯呀,甚至说我连他下过那个命令也不知,即便这样,就只因为我是安国侯府的少夫人,我就要认命地去死吗?还有外面那些人,就只因为是安国侯府的仆人,就都要去死吗?”谢三娘从没有这样激动过,一直以来,她都是安静的,温和的。

但是一想到腹中的胎儿,便难以再冷静。‘为什么自己会选择这个时候,就因为那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就来南山祈福?为什么当时夫君那样恍惚,连阻拦都没有阻拦,就许自己独自前往?而又是为什么,夫君连一句话也没有和我透露过驱逐流民之事?’种种疑问压得谢三娘喘不过来气。

“其实,我也想相信,安国侯也许并不是想杀掉那些妇孺,他可能只是为了确保马上就要进行的庆典能够安全开展。可是不管怎样,那些妇孺都因他而死,这都是无可狡辩的。这世上的是是非非又哪里能裁决得那样清楚?谁是谁非,谁对谁错,真的能公平到谁闯的祸谁负责吗?”男子又陷入了一阵迷惘,这话仿佛是说给谢三娘听,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马车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而且我们也自认没那么大的能耐。一帮曾经本本分分的庄稼汉,即使是被逼急了,又有几人能对得过练过家子的侍卫?你看,就这5个侍卫和一帮仆妇,就让我们付出了多少?千载难逢的机会,兄弟们怎么可能放过?”男子撩起车窗的帘子,让谢三娘向外看。

外面满目疮痍,鲜血、断肢,只一眼,就吓白本就没有血色的脸。肚子更疼了,一抽一抽的,仿佛还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谢三娘心中一片凄惨,今天,恐怕是真的躲不过了。

“我不服,你们这样不对,这样不公平,大家,大家,我们什么都没干,凭什么,凭什么要为了这等事付出代价,还是这么多条命!”谢三小姐终于崩溃了,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很可能连一眼太阳都见不到,心里的防线就止不住的崩溃。“你们怨安国侯,就来拿他手无缚鸡之力的家眷撒气,这样的你们,和你们一直都恨的安国侯有什么不一样!”

孟姓男子深深地看了谢三娘一样,长呼一口气。“谢三小姐,我知道您心善,我孟某在7年前受过您一饭之恩,您可能不记得,但我却一直记得。所以,现在才能这么忍着丧母的悲痛,和您聊这么久,还许您一个愿望。若今天不是您,想必此时早就归西了。”孟姓男子一脸怜悯。“至于是不是变成那般的人,就都是后话了。”

谢三娘终是忍不住抽噎了起来。

“这世上又哪有那么多无辜之人?就连谢相也是,可能他在您那里是很好的父亲,在京城的人口中是公正严明、为国为民的丞相。但他也曾为丰盈国库,在地方上推行过高赋税,那一阵子,真的是我们这帮百姓最一方普通百姓,最痛不欲生的时光。同样一个人,他让不同的人面对的可能既是仙境,又是地狱。谢三小姐,快说愿望吧,时间不多了。”

外面已经完全吵闹声已经完全静下来了,只剩下偶尔有人走过、整理东西的窸窣声。

“不是,我父亲才不是那样的呢,你冤枉人!”谢三小姐喃喃自语。“对,还有人是无辜的,有人是无辜的,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无辜的,他还没见过这世界一眼,你们不能伤害他。”谢三小姐忍住疼痛,两行清泪止不住的流,梨花带雨,惹人怜惜。

“孩子……”男子的视线向下移动,聚焦到了女子凸起的肚子。突然眼神一凝。“嗯?这是……要生了吗?”男子注视着谢三小姐鲜血淋漓的下身,迟疑地问了一句。

谢三不由得惊恐地低头,鲜血浸湿了碧色的马面裙,惊慌失措“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能救救我的孩子吗?求你。他是无辜的!”谢三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肚子一阵抽痛,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男子有些迟疑,仿佛不知道此时该怎么办。

“孟二,你在墨迹啥呢?兄弟们在外面场子都收拾好了,你还在这磨磨唧唧。等一会天黑了这女的还没回,那安国侯府肯定回来人找,到时候可就麻烦了!”又有一道粗狂的声音传了进来。

谢三娘眼前一黑,终是昏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谢三小姐吓了一跳,自己原本鲜血淋漓的身体,已经被整理好,虽然血还在那里,却是端正的躺在马车里,只是原先曾经鼓起的肚子消失不见,一切都仿佛是一个正在沉睡的女子,除了满身鲜血,红的刺眼。

外面也没有想象中的一片狼藉,只剩下自己人的尸体,被顺序地摆放整齐排成一列。但散落在各地尚未清理干净的鲜血,显示着这里曾经有过一场激战。

耳边仿佛传来婴儿的声音,谢三小姐仍处在混沌之中,却不由自主的飘了过去,对,是飘,此时的谢三小姐已经变成了一抹游魂。

远远地,谢三小姐看到了那个被人叫做孟二的男子,还有一行全部都看起来破破烂烂、匆忙赶路的男子,或高或少,或扶或拖,完好无损的几乎没有几个,看来真的是那样,即便只有这几个侍卫的车队,已经让他们付出了很惨烈的代价。

男子手中抱了一个小包袱样的东西,偶尔男子还会轻轻地抚一抚他的头,旁边的男子有些不赞同的看着孟二。谢三小姐就这样远远地跟着他们,看着男子把孩子寄养在了一家慈眉善目的老人家中,留下些银钱。看着男子一行人往玉山深处渐行渐远。

接下来的两天里,谢三小姐漫无目的地飘着,看着随后赶来的人们为自己收尸,看着嚎啕大哭的父母,不断拭泪、摇摇欲坠的夫君,以及周围一群又一群来来往往,面目不清的奔丧的人。突如其来的死亡,让谢三小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不怨是不可能的,但是怨谁呢?怨安国侯吗?还是怨那些流民?谢三小姐不知道。但是总想恨些什么,仿佛只有找到了一个可以恨的人,才找到了人生的支柱,找到了生活的意义。

自己,好像也变成了那些流民一样的人,本是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只想着能有老婆媳妇热炕头的生活,却被生活所迫,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所以总要找到一个可以发泄恨与怨的出口,才能释放出所有的悲伤、痛苦和难过。而只要发泄了便好,无论对与错、是与非。

如今,孩子的平安可以说是谢三小姐唯一的安慰。

转眼间已是三天后,这三天,谢三小姐从愤怒、不甘、到后来的平静,经历的起伏比自己活着的那23年还大。看着昔日朝夕相处、亲密如一的人们来来去去,看着人前人后的不同面貌,太多太多的人性,让谢三小姐辨不出谁是谁非,仿佛谁都不对,又仿佛谁都是对的,一旦开启了站在另一个角度看事情的视角,黑白也仿佛没了那么分明的界限。

谢三小姐的两个姐姐,大姐姐进了宫做了贵妃,二姐姐随丈夫外派去了遥远的江南。宫中谢三进不去,甚至不只是有符咒还是什么的,总想远远地躲开它,而越靠近皇宫,就越有魂飞魄散的感觉。二姐姐山高路远,谢三娘找不到路,就只能在京城中,飘呀飘。

终是飘到了这里——安国侯府。

有可能因为最后的死是因为这,所以谢三小姐一直在潜意识中回避这个住了五年的地方。虽然这里有他孩子的父亲,有她敬爱的夫君,有她亲自种下的一草、一木。

兰苑还是老样子,夫君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眉头紧锁,嘴中时时念叨着什么。三娘飘进细听,一声声三娘和对不起叫的谢三娘鼻子发酸,心口更酸。

看着这个样子的宁大郎,谢三小姐就知道,驱逐流民可能真是确有其事。但又突然间觉着也没什么可恨的了,对于他们来说,伊人已逝,稍有些良心、且知道内幕者都会有那么一丝良心不安。更何况曾经彼此心灵相依的呢?

而恨他们又能解决些什么?可以让自己再活过来吗?还是说可以让城外死去的那些普通百姓活过来?什么都解决不了,只不过是徒增自己烦恼。

这样想着,谢三小姐突然觉着自己在阳光下的手,又淡上了那么几分。

一路上听了太多关于夫君的不好传闻,可是和宁大郎一起生活了五年的谢三小姐一直坚定地认为,他不会是那样的人。虽然谢三小姐一直都隐约听到过,宁大郎在和自己成亲之前,是有着一个曾经深爱过的姑娘。

会是什么样的姑娘,能让宁大郎这样温文尔雅的男子倾心不已呢?谢三小姐在没事的时候,也会想上一想。

两人的日子平平淡淡,相敬如宾,虽说不上轰轰烈烈,但绝对可以称得上岁月静好。二人都不是吵闹的人,多数时候都是安安静静。你读书我磨墨,你抚琴我吟诗,共剪西窗烛,同看南山雪……

五年的相处让两人的默契愈加深厚,如果非要让谢三小姐定位两个人的关系的话,两个人就像知己一样,很多时候,只需一个眼神就足够。

五年,足够让两个原本生疏的灵魂紧紧结合。没有隐瞒,没有忌讳。驱逐流民,可能是两人在彼此敞开心扉后,大郎唯一没有和谢三娘说过的事情吧,但正是这件事,让一向聪慧的三娘,死于非命,让两人还未出生的孩子不知所终,终是惹得满城风雨。

其实当后来冷静下来时,谢三娘就完全想明白了,如果确有其事的话,大郎为何会唯一隐瞒下了这件事,也想通了前一段时间,大郎又为何那般低沉、失落,心不在焉。以致于没有及时阻止自己乘坐着安国侯府标记的马车出门。

可以说,大郎曾经有多么崇拜自己那个英武不凡的父亲,当知道自己的父亲居然下令驱逐流民时,就有多么的失望。在三娘面前,宁大郎一直都是以自己的父亲为榜样,每当提起都别样自豪。而宁大郎又是那样一个耿直而善良的青年,他会把在归家途中遇到的流浪猫狗捡回来亲自喂,会在饥荒时亲自出钱开仓施粥,他也会组织开办专门收养、教育孤儿的育心苑……

这样的大郎,怎么会原谅只为一次八方来朝的庆典就狠心驱逐流民的父亲呢?又怎么好意思在自己的夫人面前,说出自己最敬佩的父亲,居然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呢?又怎么忍心,让更多的一个人,知道自己最亲爱的父亲,竟然会这样做?他无法想象人们听到后会给父亲什么样的眼光,即使他再不赞同,再不理解,但是那是他的父亲,他也不希望别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不希望他被唾弃、被嘀咕、被人背地里戳脊梁骨。所以只能自己忍着,受着,暗自里舔舐伤口。

“傻瓜,我又怎么会诋毁他。正常人做哪件事,会可能是无缘无故地?都说过了什么事不要一个人抗,怎么还是不听呢,这样的你要多累。”谢三娘下意识地想给宁大郎掖一掖被子,几乎要完全透明的手,却穿过了锦绣鸳鸯的大被。三娘嘴边的笑僵了一僵。

“总觉着我应该呆不了多久了,你看,我都快透明了。”三娘继续在大郎窗前絮叨着,一边自嘲地举了举右手。

“你以后要早睡觉,不要老看书看到那么晚,年纪轻轻,眼睛就不大好了,以后要怎么办?还有,每餐要记得吃饭,不要一忙起别人的事情,就顾不上自己。不要太想我,那样伤身体,你身体本就没那么强壮,更要好好保护。还有呀,我其实一直想问来着,你之前喜欢过的那个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性格?”说到这里,三娘忍不住“噗嗤”一笑。

“都这么多年了,自己居然还惦记着这个,真是羞,早不就应该放下了吗?”刚要再说些什么,一抬眼,却和大郎四目相对。

是的,是真正的四目相对。这是在变成游魂之后,三娘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和一个人的眼神对视,一时间,三娘仿佛以为大郎看见了自己。

暗笑自己多心的摇了摇头,正要再接着絮叨,只听见大郎不确定的声音“三……三娘?”他居然看得见我!

谢三娘暗自心惊,却又马上欢喜起来。终于……有人能看见自己了,一时间简直要热泪盈眶。这个人还是大郎。

“大郎。”三娘声音颤抖。

“三娘,真的是你,三娘,他们都说你死了,你知道吗?我就说,他们都是在骗人,我的三娘,怎么可能会死呢?”大郎嘴唇颤抖,眼眶微红,猛地起身一把抱住三娘,手却只扑了一个空。

“三娘,这是怎么回事,三娘,你和我说话呀,三娘。我明明能看见你就在我眼前,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呀。”大郎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缓缓抬头。

“大郎,他们没骗你,我确实是死了,死在了南山祈福回来的路上。”谢三娘笑着抚摸大郎的头发,纤细的手依旧穿过人身。

大郎整个人都呆呆愣愣地,仿佛是无法接受这个消息。“是我害了你,三娘,对不起,我如果没那么消沉别扭,把那个消息告诉你,以你的聪慧,一定会避开这次危险;或者如果我那段时间没那么神思恍惚,也就不会放任你乘着有标记的马车出行。都是我的错呀,三娘。”大郎双手捂脸,清泪糊了满脸。

“你就不会死,咱们的孩子也还会好好的。当我听到你在城外玉山附近遇了山匪,我就在想,是不是他们,是不是他们!”大郎整个身体都开始颤抖。

“大郎,不要这样,我虽然走了,但咱们的儿子还在,他被寄养在玉山里的一户老人家中,眼角和我一样,也有一颗泪痣。那帮人并没有伤他。那些也只是心痛不已的普通人呀。”

“是,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也理解他们的痛,他们的恨。可这并不能阻止我恨他们,恨不得把你受的苦,不受的罪都施加在他们身上,即便这样,都无法泄我心头之恨。”大郎放下了手,凝视着远方,眼神发狠。

三娘心头一跳“大郎,你快看看,这样的你,可还是我的大郎?那个连只蚂蚁都不愿伤害的大郎。别这样,这样下去你会后悔,你会后悔自己被仇恨驱使,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我好恨,好恨自己为何不能像父亲般冷酷无情,是不是那样,就不会伤心,不会难过了呢?”大郎委屈得像个孩子,这是以前的三娘所没有见到过的。

“怎么会,父亲也会难过的呀,哪个人不是这样一步一步走来的呢”三娘虚虚环过大郎,身体变得更加透明,几乎都要看不清身形。

“三娘,三娘。”大郎也发现了这一点,焦急的叫着。

“大郎,我好想要到时间了呢。”谢三娘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大郎,这辈子能遇见你,真好。”

“三娘。”大郎紧咬嘴唇。额头在虚空中抵住三娘“没有什么曾经爱过的人,只有你。”三娘笑了,最后一丝心结也散了。

“大郎”缱绻呢喃。

“三娘,我会去找到孩子,我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大郎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嗯,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好好的。世事艰难,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不要让自己陷入到只有恨的境地。那样的可悲可叹,有我一个受害者就足够,我不想再有其他人也和我一样,死于恨的发泄……”

“嗯,我答应你,三娘。”

“大郎。”

“嗯,我在,三娘”

“嗯,我也在。”

“三娘”

“嗯”

“三娘”

……

“三娘——”


后记:

“清理干净了吗?”一道威武的背影背对着门口,看向窗外的梧桐树。

“回侯爷,一个也不剩。但并没有找到小公子或小小姐的踪影。”一道暗影在下面低头回答,声音中明显底气不足。

威武的身影陷入了沉默。

“再搜!周围山上的人家,挨家挨户地找,看最近有没有一个左眼角有泪痣的新出生的婴儿!”低沉果决的声音再次打破宁静。“记得暗中进行,暂时先不要让大郎知道。”

“领命。”黑影没有怀疑侯爷为何会特意点明有泪痣的孩子,只是干净利索的执行任务。就这样一闪而过,再定睛时,屋子里就只剩下一人,仿佛从未有过第二人的存在。

那个有着低沉声音的背影缓缓转过了身,好一个美髯公!威武霸气,正是宁大爷的父亲,安国侯。

这里正处高地,而他的身后,透过窗外的梧桐树,刚刚好,可以看到风景正好的兰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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