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风华绝代的哥哥离开了,而我的世界同样有个人,也已离开我快十四年。
2003年夏天的一个午后,我和弟弟正在将从田里捞回来的一桶小蝌蚪换到大澡盆里,一手抓一大把小蝌蚪捏着正尽兴的时候,坐在院子长凳上看我们玩的奶奶突然喊我,星星你看看我这里是不是长了个包啊,说着奶奶摞起衣衫指向右腹上方的位置,我看了看又去洗了遍手摸了摸,很认真的回答,没有东西呢。
我不记得那年暑假到底有多热,是不是田里的小蝌蚪永远多到逮不完,我却深刻记得奶奶的肚子从那一个午后着了魔似得开始一天天变大,从来没想过别人需怀胎十月才会变大的肚子,奶奶没一个星期就已经无法自己挺着肚子下床走路了。
很快奶奶就住了院,做了好几次化疗,抽了好多次积液,可抽完后又很快积起来,肚子消了又鼓,有一次奶奶去化疗前我一个人留在病房里,听到隔壁病床的家属里来了个小孩在那里问,那个奶奶的肚子为什么那么大啊,我埋头吃着奶奶特意留给我的盒饭,眼泪啪嗒啪嗒就开始往饭里滴,咬着牙一口口地吃完,我记得那一顿盒饭里有我最喜欢的粉蒸肉,可一点都没有奶奶做的好吃。
七十多岁的老人家,前一个月还是能上山下地的硬朗身板一夜之间就薄如蝉翼,不到一星期曾出过车祸的左脚却再撑不住肚子里那额外的十几斤的腹水,在医院里前后治疗了两个多月,来回的化疗、痛苦的身体、巨大的心理压力、越来越严重的病情以及那一层象征着死亡的癌症晚期病房。终于,在我快开学前的某一天,爸爸把奶奶接回了老屋,那时候奶奶还能躺在摇椅上跟我说,星星好好去上学,周末多回来看看我。
最后一次和奶奶见面,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奶奶躺在床上,我牵着她的手舍不得放,说了很多话,又好像什么话都没说,在爸爸喊我走我跨出房门之前的最后一步,我定定得多看了奶奶多几眼,跟奶奶多说了好几遍“奶奶我走了”,我不知道哪一眼会是最后一眼,我不知道哪一句再见会是最后一句,我不知道哪一次牵手会是最后一次触碰,所以每一次都会很用力很用力的去记得,像一场仪式,现在明白了也后悔了,原来那一天的那一眼就是最后一眼,那一天的那一句就是最后一句,而那一天的那一次相见就是永别,从此以后,我变得特别在意仪式感,以致后来面对所有的分开我都执拗的想要通过一个仪式去铭记。
奶奶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从小是地主家儿子的童养媳,养大两个儿子四个女儿,大儿子年纪轻轻在越战里牺牲,小儿子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考上全省最好的师范大学,孙辈只我一个独生女,丈夫在孙女出生没多久肺癌去世,儿女各自成家,然后一个人守着老屋安安稳稳十几年。葬礼的那一天,教会的人给奶奶盖了一床印着红十字架的白被子,姑姑在水晶棺里被子下面垫了些衣服,那吊唁的人看到也就不会觉得鼓起的肚子太突兀,人活着劳累一辈子走了也会想要体面一点吧,最后的告别里,还是要保持孩子们最敬爱的样子呀,鼓鼓的肚子多难看呀,可是亲爱的星星啊,别再哭了啊。
——“当不可以再拥有的时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
2003年我真的还记得很多很多事情。
我记得零三年上半年全国都在闹非典,奶奶让我不要到处乱跑,给我买了好多好多零食放家里说饿了想吃什么都给我做。
小时候奶奶看我喜欢兔子,给我买了两只大灰肉兔,养了蛮久,也是零三年,一只从院子里钻地跑了,一只在粮仓里被米袋压死了,奶奶做了一桌肥美的兔肉火锅,跟我说星星你别吃。
还是零三年,在奶奶难过地打电话给我说小黑被狗贩子偷走后的没几个月,知道三姑在上海捡到了丁丁,奶奶让三姑专门坐五六个小时汽车把丁丁带了回来,养在奶奶家,奶奶走了后,老屋没人了,丁丁才去了我家一陪就伴了七年。
2010年丁丁也走了,2014年我也毕业了。
奶奶,你离开后的这十四年:
爸爸离开了工作二十年的矿区,我也工作快三年了
我们家也在市里买了房子,二姑和我们住一个小区
大哥大姐二哥都结婚生了宝宝,小孩子现在都长大了很可爱
我的大侄子上小学了,我们家最小的弟弟也上大学了
后来,现在的我:
我最喜欢的花是栀子花
我最喜欢的发卡颜色是玫红色
我最喜欢的零食是上好佳的番茄味薯条
我矿里的房间窗户上还有当年被小偷割坏纱窗后修补的线痕
我抽屉里有一个盒子专门保存着奶奶特意为我存的100个02年新发行的壹元硬币
——“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秋风即使带凉,也漂亮”
最疼爱我的奶奶、没有留存记忆的爷爷、没见过但永远年轻的大伯。
明天我就会回去祭拜您们了。
明天天气会很好,山上不会冷。
我们很好,请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