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夜深,酒席还未散,门房来报陈其美先生求见。陶成章不动声色道:就知道他会来。带领钟毅、王竹卿兄妹等人来到院子里迎接。
陈其美与陶成章都三十出头,与陶成章简朴粗粝不同,他斯文白净,一望便知养尊处优,但举手投足间隐隐有长期发号施令的江湖豪气。
陈其美在与陶成章寒暄之后,一行人进了大厅旁边的会客室,王竹欣为他端上香茗。
陈其美满脸歉意对陈璧君与曾醒道:“陈小姐、方夫人,都是我一时失察,几乎酿成大祸。刘七此人原本忠诚朴实,谁想竟暗中投靠了满清鞑子,幸好我的手下觉察到不对,我们赶到码头时,万幸两位已经脱险。宝祥,你把情况向大家说说。”
陈其美身后走出个胖胖的青年,向陶成章等人行礼后说道:“在下钱宝祥,是陈先生的弟子。我们早就觉得刘七最近形迹可以,经常夜不归宿,后来搜查了他的房间,发现了一大笔大洋,来路可疑,定是鞑子用来收买他的。”
陈其美接下去说道:“对亏陶兄及时出手相助,清理了叛徒。我已经安排了江南大旅社两间头等客房,同时也加派人手保护,请陈小姐、方夫人放心,安全绝对没有问题。”
曾醒望了一眼陈璧君道:“多谢陈先生考虑周详,不过天色已晚,我们也累了,就在陶先生这里住上一宿,不用再麻烦了。”
陈璧君也道:“就是,这里都是好朋友,咱们待会儿还要继续喝酒。对了,阿钟,你的一身武艺是从哪里学来的?”
钟毅对陈璧君道:“当然是我师傅教的。他的短刀威震太湖,当年一个人一夜间挑了飞鱼帮老巢。”
王竹卿也有醉意,道:“阿钟,你太抬举我,让陈小姐见笑了。不过像刚才那些密探,再来十个,将他们一网打尽没有问题。”
陈其美有些尴尬,笑着打断他们道:“黄克强(黄兴字克强)特意发来电报,让我们照顾好陈小姐、方夫人,没想到焕卿兄(陶成章字焕卿)替我分忧,那就有劳了。”
说罢,陈其美起身告辞,陶成章握着他的手说:“请放心,明天一定把陈小姐和方夫人送上船,最近传闻广州将有大事发生,她们身负重任,越早去越好。”
陈其美神色稍稍一变,也不多说,转身离开。原来陶成章暗讽陈其美不听同盟会总部号令,未调派人手参加广州起事。
陶成章送走陈其美,陈璧君拖着钟毅、王竹卿等人继续喝酒,想是要借酒浇愁。
陶成章向钟毅招招手道:“你陪我出去走一走。”
从院子里抬头望去,月明星稀。“你怎么看今天的事?”陶成章问道。
钟毅略一思索道:“刚才曾醒已经起了疑心,她们经过上海应是极其机密之事,但现在几乎人人都知道,这是其一。其二,陈先生的手下说早就对刘七起了疑心,那么又为何派他去接陈小姐,岂不前后矛盾。”
“不错,不错。”陶成章满意地点点头,拍着钟毅肩膀道:“你早就不再是那个莽撞小子了。”
钟毅心头一热,他幼年时双亲病故,流浪绍兴乡间。记得那天风雪交加,十岁不到的他饥寒交迫,冻得失去知觉。陶成章正巧路过,将他抱回自己的草棚。
钟毅忘不了那天他睁开眼睛,身下垫的是厚实的稻草,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面条,他甚至闻出面条里放了肉丝。他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碗面条的滋味,而那个年轻汉子,也将是他一生的父兄。
陶成章缓缓道: “有消息说,同盟会正筹备广州暴动,从他们购买的武器弹药及筹款数目看,规模超过之前历次起义。黄兴命令各地同盟会员在香港集结,可陈其美这里毫无动静。”
“您的意思?”钟毅问道。
“孙文的基本力量在东南及海外,可惜多次起事都惨遭失败。陈其美则在上海利用其同盟会元老和青帮首脑的地位培植力量,如今在上海根深叶茂,一呼百应,俨然与东京总部形成分庭抗礼之势。”陶成章道:“江浙势力崛起,我看今后连孙文、黄兴都掌控不了。”
钟毅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想借刀杀人,或是保存实力,自己做大。”
陶成章没有接口,过了一会说道:“陈其美虽然野心勃勃,但在推翻满清上我们还是一致的,今后仍须以大局为重,精诚合作。”
钟毅道:“这个人心计深沉,与他打交道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
“我一生致力于排满大业,不仅要与鞑子拼杀,更要和盟友们斗智斗勇周旋,唉,世事艰难。”陶成章说罢长叹一声。
钟毅平日里见陶成章都是精神抖擞,斗志昂扬,今天这一声叹息,在夜幕中格外惊心。
忽然传来几声清丽笑声,陶成章展颜道:“是敏儿”。只见王竹欣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走了过来。这女孩粉雕玉琢一般,一双大眼睛灵动明亮,梳着一双冲天辫,正是陶成章的女儿陶敏。
一见陶成章便挣脱王竹欣的手,跌跌撞撞向他冲了过去,陶成章一把抱起陶敏,故意嗔怪道:“这么晚了,为何不睡。”
陶敏嘟嘴道:“要和爹爹,还有爷叔、欣姐姐一起玩。”
陶成章一生戎马艰辛,极少享受天伦之乐,如今虽将陶敏带到上海,却还是钟毅、王竹欣等照顾得多些,所以陶敏与他们的感情十分亲厚。
陶成章抱着女儿不舍得放下,又笑又亲,带着她上楼睡觉去。他平时杀伐决断,沉默寡言,在女儿面前却如顽童一般,这一刻的欢愉实在弥足珍贵。
钟毅与王竹欣相视一笑,静静坐在石凳上,也尽情享受这安宁时刻,浑不觉夜风凉彻。
客厅里的酒宴也散去,陈璧君、王竹卿等各自回屋休息。王竹欣见曾醒披了件棉袍出来,忙上前道:“曾姐,夜里凉,快回房歇息吧。”
曾醒笑道:“里面太闷,出来透透气,打扰你们甜甜蜜蜜了。”
王竹欣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臂说道:“哪里会呢。”
“我们相识不过一天不到,可惜明天就要走了,这一去前路茫茫,真不知哪天才能重逢。”曾醒伤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