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小河弯弯曲曲,像一道天然的纽带,将村庄轻柔地揽在怀中。它由北流向南,最终汇入东边更宽阔的串场河——盐文化的摇篮,盐城的母亲河。
河面上,一艘半新的小木船被麻绳拴在歪脖子柳树上,随着水流轻轻晃动。船上堆着一摞摞深绿色的渔网,散发着淡淡的鱼腥和水汽的味道,那是徐家吃饭的家伙。稍远处,一条更大的水泥船沉稳地泊着,那是生产队的“功臣”,春天载着化肥驶向田头,夏天架起水泵轰鸣着浇灌干渴的秧苗,秋天则堆满金黄的稻谷,吃水线都能压得深深的。
河两岸,芦苇正茂,叶片修长翠绿,挤挤攘攘。几尾顽皮的小鲫鱼猛地跃出水面,啄食垂到水面的苇叶,溅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水下,成群的小鱼苗在芦苇丛的根茎与绿叶投射的阴影间穿行嬉闹,仿佛在玩着永不疲倦的游戏。
依河而建的,是高高矮矮的民居。墙体有的是斑驳的旧青砖,诉说着过往的岁月;更多的是新旧不一的红砖房,显露出八十年代家家户户努力翻新扩建的痕迹。屋顶大多是传统的青灰色小瓦,层层叠叠,几根烟囱里飘出淡淡的、带着稻草清香的白色炊烟。
这是1982年的夏天,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六月初二的下午,树叶纹丝不动,只有知了在声嘶力竭地鸣叫,仿佛在预告着什么。
母亲坐在一把老旧木凳子上,突然感觉肚子抽了一下,有点疼。头微皱,手掌轻轻抚上高高隆起的腹部,心想:个是要生了?喜悦、憧憬与慌乱交织在心,她急得直喊父亲的名字。
“卫党,卫党!”她扬声呼唤,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父亲闻声疾步而来,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阿珠,怎嘠呢?”
母亲摸摸肚子,挤出一丝笑意:“肚子开始疼了,可能要养了。”
父亲一时手足无措,搓着手不知该先做什么好,又轻轻摸向她的肚子,“个呆疼啊?(是不是很疼)我、我这就去喊孟妈。”
孟妈是村里最有经验的接生婆,父亲自己也是经她手来到这个世界的。他飞奔而出,留下母亲独自应对一阵紧似一阵的宫缩。疼痛如潮水般涌来,退去,又再次袭来,一次比一次猛烈。母亲躺到了床上,汗珠一颗接一颗地滑落,浸湿了衣裳,濡湿了凉席。
父亲请来孟妈后,孟妈赶走他,关上门,低头看母亲的肚子,又掰开她的双腿,查看片刻,摇摇头说,“还早呢,还早呢,不着急啊,阿珠,骨盆还不成开呢。“父亲扒在门缝里听见后,呼出一口气,推门进来,赶紧给母亲擦汗珠,一会儿端水喂她,一会儿为她扇风,一会儿又在屋里来回转圈,自己的衬衫也被汗水浸透了大半。
“疼就喊出来,别忍着。”父亲看着母亲咬得发白的嘴唇,心疼不已。
孟妈一边用手推揉母亲的肚子,一边摇摇头,“省点力气,隔的歇儿还要用力。”
两天过去了,宫缩持续不断,但我丝毫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孟妈的意思是母亲的骨盆太小,产道打不开,她也急得没了主意。奶奶期间来了好几趟,看得直摇头,“我那时候养儿就像母鸡下蛋,哪儿有这么难。”到了初五下午,母亲已经精疲力竭,脸色苍白如纸,连呻吟都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父亲搓着手在旁边转圈,说:“怎个好?怎个好哦?”(“怎么办”)
村里来看望的老奶奶见状皱紧了眉头,“没得命了,这样下去不行,阿珠身子本来就瘦,得赶紧送医院!”
在老人的坚持下,父亲终于说服了一直坚持传统接生的奶奶,急忙找人帮忙,用板车将母亲送往县医院。
母亲躺在医院的床上,疼痛蔓延至全身每一根神经后,已经开始出现麻木。
医生检查后神色凝重地看着母亲单薄的身躯,“人太瘦了,不能剖腹,只能顺产,要挨镐了(受苦)。”
医院里忙成一团,医生护士组织抢救,各种仪器在母亲身上连接,助产士在一旁密切监测着母婴的状况。
“用力!已经能看到头了!”助产士鼓励道。
母亲已经几乎虚脱,医生指导父亲帮助按摩母亲隆起的腹部,一点一点向下推,突然,随着一股鲜血喷溅在产房白色的墙壁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猩红痕迹。父亲吓得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双手颤抖不止。
初五晚上十一点,在胎头吸引器的辅助下,我从母亲那被剪成梅花状的生命通道终于降临人世。
母亲勉强侧过头,看向这个小生命——脑袋尖尖的,小脸皱巴巴的。“儿怎个不哭的?”(孩子怎么不哭呢?)
医生熟练地倒提起我的双脚,在屁股上轻轻拍打了两下。
响亮的啼哭骤然响起,仿佛在宣告这个来之不易生命的顽强。
听见哭声,母亲嘴角微微上扬,彻底地昏睡过去。
那个1982年异常炎热的夏天,母亲以超乎常人的坚韧,给了我生命。而这,只是她为我付出的开始。往后的岁月里,她还将付出无数个日夜,无数心血,直至青丝成雪,挺拔的身躯渐渐佝偻。
每一个生命都是母亲以痛苦为代价换来的奇迹。而我的奇迹,有一个伟大的名字——母亲 李玉梅。
谨以此文献给天下所有母亲。生命来之不易,愿我们永远不忘那个给予我们生命的人,不忘她所经历的痛苦与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