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情人姜婷在这个平常的黄昏突然把车开到了老斗家外面,她发微信给他:我在小区门口等你。
老斗看了看正在厨房炒菜的若琳,油烟和着干椒的呛味飘过来,他偷偷走到里屋的窗边听姜婷的语音。正值初冬,天已经半黑,风穿过豁开的窗户,打在老斗的脸上,有些疼。
姜婷的语气听来不容置疑,跟往常有些不同。
往常的姜婷是柔媚的,带着一些胆怯,让老斗的欲望变成了浓烈的颜料,迫切地想在纸上画些花花绿绿的画。整个过程,他获得征服的快感,获得在婚姻里缺失的激情,获得昂扬的劲头面对中年生活的贫乏。
于是画卷徐徐展开,就变成了偷偷摸摸又欲罢不能的婚外情。
但现在老斗却有些不情愿。
是谁说过,婚外情,有家里的婚姻,才有外面的感情。他不希望她打破他固有的生活轨迹,他也同样不会打扰她的家庭。
其实很多男人都是懒惰的,在感情里也如是。他们容易陷入信手拈来的习惯,家有娇妻麟儿,明媒正娶,亲友认同,根深蒂固,突然的变革会令他们措手不及。
所以面对姜婷搞的突然袭击,老斗不觉得是惊喜。
可她又把一条微信甩过来:不来别后悔。
于是老斗走到厨房,他瞅瞅水槽里正在沥水的蔬菜,夹起盘里的凉拌黄瓜尝了尝,在若琳身后刻意转了两圈。
若琳头也不回:“出去出去,别来瞎添乱。”
老斗张嘴夸她:“真辛苦啊。”
若琳抱怨:“你还知道我辛苦啊。”
他没惹她,但她好像随时随地都能跟他置气甚至爆发战争,她用锅铲使劲翻着嫩白的肉片,油烟机嗡嗡地响。
老斗走出厨房,一拍脑袋扯着嗓子盖过油烟机的声音喊:“哎哟,我忘了要帮小李那孙子拿快递,我马上回来!”
老斗披上大衣,飞也似地旋出门去。
2
天色微暗,老斗走到小区门口,那辆熟悉的本田CRV停在路边,玻璃窗的膜贴了很深的颜色,从外面几乎看不见里面的影像。
老斗坐上车,撞上姜婷有些神秘的笑。她用手扳过他的脸娇嗔地说:“磨磨蹭蹭干嘛,你老婆不是都不鸟你么?”
老斗避开话题,他言简意骇地发问:“有事?”
姜婷坐直身子,打开挎包,掏出一个绛红色的小本本,献宝一样放在他怀里。
一本离婚证书赫然出现,差点闪瞎了老斗的眼睛。
他有些不相信,翻开来,姜婷的单人照在微笑,带着滞重的解脱,也有不明所以的忧伤。
老斗像被闷锤击中一般,紧接着,一股汹涌的感动盖住了他。
他与她来往了半年,在想念和冲动无法按捺的时候,老斗曾经感叹:“要是我们都抛家弃子逃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哪怕过上三天,此生也无憾了。”
姜婷说:“等我爱你爱到无法自拔的时候,我就抛家弃女,到时候你可别临阵脱逃。”
老斗啃着她的皮肤:“怎么会,我迫切地等你带我逃。”
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
平日里草木皆兵的姜婷,居然真的会为了婚外的感情勇敢地剥离了婚姻。
老斗愣住了,一个红本本,成了逼宫的利器,将要把他推入陌生的复杂的无法预测的未来。
还好姜婷没有立即逼迫他,她完全陷在兴奋和期待里:“我已经订好了房间,明天我们去丽江!”
老斗不知道说什么,等他打开车门出来时,天彻底黑了,路灯亮起来,风裹着枯叶生硬地刮过来。
3
第二天早上,老斗拖着行李出了门。
他昨晚回去后,那个小红本就插在他心上,像一杆拔不了的旗。
一个女人地动山摇地为他抛弃了婚姻,他如果犹豫就显得太不仗义。
于是他焦躁且不安,还有莫明的冲动,其实还是兴奋的情绪占了大多数。
十二年来,死水一般的婚姻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感到沉重的厌倦和无法呼吸的痛,人生的无奈和乏味像一口深井,现在他终于有一个跳出井口享受海阔天空的机会了。
他多少是有些得意的。一些临近四十的男人都这样,事业已无太大起色,能够炫耀的事情乏善可陈,姜婷的决定,让他嗅到了解脱的酣畅淋漓。
若琳又在卫生间一边刷他的鞋垫一边唠叨,鞋刷狠狠地擦在黝黑的污垢上,摩擦的声响让老斗烦躁不安。
于是他跟她吵了一架,和很多夫妻的寻常夜晚一样,他们被生活捆绑,只能用粗暴的语言来进行控诉。
十岁的儿子在房间做作业,他懊恼地吼:“怎么动不动就吵?像王萌萌家那样,离了婚就不会再吵了!”
两个人鼓着眼睛噤了声。
老斗借此机会说要出差,他在寒冷的清晨把行李塞进姜婷的后备厢里,姜婷帮他围上羊毛围巾。33岁的她笑得欢畅,眼角的细纹溢出来,但她松驰和愉悦的情绪感染了老斗,他发动引擎,像一个年轻小伙一样吹着口哨喊:“朝丽江进发!”
4
一路上他们都非常欢快,奔逃的自由和不再偷偷摸摸的见面让他们格外兴奋。
他们到达丽江古城时正是晚饭时分。
这个艳遇之都在冬天的寒意里依旧自在鲜活,行李箱在青石板上嗒嗒嗒地滚过,万向轮的摩擦声高低不平。
小桥流水边,老斗牵着姜婷的手,天虽凉,掌心里却有潮热的汗,他连呼吸都是雀跃的,他没有想过有一天他可以肆无忌惮地享受围城外的自由和欲望。
姜婷笑得像一个孩子,在城门口买了纳西人的五彩披肩,她把卷发拢在背后,微黄的发梢在披肩上跳跃,格外动人。
现实和乏味的生活被老斗抛诸脑后。
畅游丽江的情侣很多,有些并不是真实意义上的夫妻,他们都在怯懦地熬着时光,又偷偷地忍不住品尝禁区之外的激情。
他们住进了客栈,有红灯笼挂在高高的门檐,木柱上有斑驳的裂纹,四四方方的院子,往上望出去漆黑的天空混沌不清,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透着包容与风情。
开了一天的车,老斗有些累,但时光不容倦怠,也不容辜负。
姜婷拉着他去觅食,纳西人送上暖融融的火盆,木炭哔剥燃烧,腊排骨熬的汤奶白鲜香。姜婷点了龙舌兰,店员教他们喝,在虎口处放上盐,喝之前舔一点盐,再喝一口酒,最后含一片柠檬。龙舌兰浓烈苦涩,辣口烧心,像升华情绪的药剂,盐和柠檬已无法中和,喝得老斗感慨万千。
他们互相依偎着走回客栈,冷风中随处可见红色的灯笼,像给予迷路人的指引。途中有卖东巴文字的T恤,姜婷选了两件白色的情侣衫,老斗的那件写着风雨同舟,姜婷那件写着爱相随。
看着笃定的姜婷,酒精触发了老斗的柔肠温情。他晕晕乎乎地想,回去该如何跟若琳摊牌呢?他该如何背弃早已习惯的人际往来和血缘关系,把过去的生活粗暴地连根拔起?他该如何说服她把儿子给他呢?
所有问题都让人头疼,还是回去再说吧。
他和姜婷终于可以在夜幕里相拥入眠了,不再像往常那样偷偷摸摸打一炮就走。
有着民族风情的花被窝和花床单,散发着冬季干燥的洗衣粉味儿。姜婷噘着嘴咬老斗的耳朵,酒气和香水味盖住了木头房子的潮气,老斗却异常疲倦,他拨拉开她的身体,翻身睡过去。
有风打在窗棂上,发出轻响,老斗一夜梦绕不断,没有想象中的舒心和安然。
5
第二天他们吃了早点就顺着巷子逛古城,一边拍照一边欣赏琳琅满目的商品。
冷气在微弱的太阳光下散开,姜婷买了好些小女孩喜欢的东西,花布制成的各式玩偶就装了一大袋。老斗想起了儿子,问她:“你女儿归谁?”姜婷啜着酸梅汤回答得漫不经心:“归我啊。”
老斗觉得自己被她的红本本打晕,什么都没来得及问,什么情况都没掌握。他突然想到以后他们将重新建立一个新家庭,儿子和姜婷的女儿有可能一起生活,他们估计会吵架,而他和姜婷也可能会吵架。婚姻不似爱情,是扎扎实实的一粥一饭,一个平淡接着一个平淡地发生,周而复始,无限循环。
他们可能过着过着也就成了现在的他和若琳,这样的折腾和冒险有何意义?况且还以孩子失去一方亲人为代价,流离失所之后的家园重建,面临诸多可以预见的风险,它们会像蚂蟥一样噬咬他们的生活,直至满目疮痍。
老斗的后背冒出冷汗,他跟在姜婷的身后穿过来往的人群,步履沉重。他想起若琳的好来,她的任劳任怨,她的奉献和牺牲,她的拇指在冬天总是会开裂,泡在冷水里久了,擦再多的护手霜贴再多的胶布都没用。
老斗的眼睛有了湿气,他甚至想立即拔腿就跑,但他跑不动,那个红本本让他的脚灌了铅。
于是整个旅行都乏味起来,临出门的狂喜荡然无存。
老斗彻底后悔了,他本就不想打破原有的一切,婚外的情欲只是生活的点缀,他没想到姜婷居然动起真格来,可血淋淋的未来折射的不再是风花雪月的美好,不再是情欲的冲动,而最终可能呈现的,是比现在的生活更加糟糕的鸡飞狗跳。
走得好累,老斗和姜婷坐在酒吧门口歇脚,他看到吧台前的木板上写着一行字:泡妞与泡菜一样,重在把握火候,时间短了太生,时间长了太酸。
他昂扬的情绪蔫了下来,婚外情已经泛酸了,火候已过,一切都变了味儿。即使有过痕迹,也只是几朵芦花飞絮。
他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不知道如何跟姜婷开口,丽江的冬天,真他妈冷得可以。
6
当晚,老斗点了好几杯龙舌兰,辛辣与苦涩使他的五官都挤在一起,酒的滋味和他的心情完美重合。
姜婷仰头喝光鸡尾酒,清亮的眸子略红的腮,在老斗看来却毫无往日调情调色的诱惑。她终于盯着他问:“你回去打算怎么办?”
老斗别过头,望着酒吧里形形色色的人,没有回答。姜婷把头靠过来,头发抵着他的下巴,眼睛微闭,还好没有再追问。
回客栈前,老斗在古城的青石板上吐得一塌糊涂,月光泛着凉意,投射在轻缓流动的河水里。他趴在石头护栏上,石柱上雕刻的一头小狮子瞪着眼睛审视他,不远处的桥上有两只红灯笼,像腥红的一双眼,在风中摇摇晃晃。
之后他就断片了,醒来时姜婷正在收拾行李。老斗揉着太阳穴说去哪儿?姜婷说,回家啊,你还想去哪儿?
本来说好要去爬玉龙雪山的,老斗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不去了。
老斗也不想去,回望现实,他头皮发麻。
他开着车,青灰色的城墙在倒车镜里越来越远,喧嚣的古城就像一个梦,现实穿破了梦境,老斗心乱如麻。之前他感叹能过上三天便无憾,可现在三天未过,他已经溃不成军了。
一路上他们半晌无话,气氛陷入了尴尬。老斗心里盘算如何与姜婷了断,可那个红本本像一座山,恶狠狠地压住了他。
半年多的婚外情,他每天编织谎话,每天提心吊胆,他挥耗了多少光阴,他到底想要什么呢?他觉得自己傻得可以。
车子终于在黄昏驶入他熟悉的城市,姜婷突然说了很多话,好像不说就没机会了。
“其实我骗了你,离婚证是我买来的,假的。那天我跟他吵了架,实在不想过了,我就想试探一下你的态度。但你,让我失望了。”
“我和你出来这两天,你都在梦里喊若琳的名字。以前我从来不知道,她在你心里这么重要。”
“老斗啊,你的心像海一样,我想钻进你心里,片刻就会被海水吞噬得无影无踪。”
“其实我也没有勇气那么决绝地踏出婚姻,我更没有自信你会带给我多好的未来。我们都是结了婚的人,大家都看得明白,可我却非要去挣扎着试一试。试了,也就死了心。”
“老斗,我们不要再见了。”
姜婷的声音逐渐哽咽。车子辗过细碎的落叶,老斗的心放下又悬起,悬起又放下。
最终只能是永别啊。其实从开始谁都知道结局,谁都想掌控最好的局面,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奋不顾身玉石俱焚。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老斗从后备厢拖下行李,CRV绝尘离开,没有一丝停顿和犹豫。
老斗拖着箱子沿着熟悉的路走回家,半道上突然想起什么,他蹲在路边打开箱子扒拉出那件印着东巴文的T恤,它皱巴巴地被揉成一团抹布。老斗把它扔进垃圾箱,就像扔一件寻常的垃圾。
苟且之下的风雨同舟,就跟婚外情里的情话一样,说说也就算了。他相信,姜婷也会如他一般,把那件“爱相随”扔进垃圾桶。
在需要继续的生活面前,一场不该发生的感情和旅途变得抽象而迷离。他们相约出逃,却各自逃往回家的路,曾经以为的炽热深情就像一个屁,被他们尴尬地放了,在身后消散成永不想提及的一缕尘埃。
半黑的黄昏里,老斗的身影清浅而淡薄,只有万向轮的滚动声在他身后沉重地浮了上来。
在若琳开门的那一刻,老斗发自肺腑地拥抱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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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蓝黛 | 原期刊写手,80后,现居彩云之南。文字散见于《爱人》、《爱人时尚》、《恋爱婚姻家庭》、《知音女孩》、《新女性》、《家庭之友暖爱》等情感杂志。十年旧梦重拾笔,愿思想与文字终能表达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