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0号,赶在国庆驾临前的最后一天,我和妻子、岳母满心欢喜地踏上开往杭州的火车,期盼与岳父相聚。
为配合举办G20峰会,岳父母所服务的造纸厂被要求整顿,自8月份起二人休起了长假,来到佛山。此后岳父独自提前回杭州准备峰会后工厂开工,岳母则被我们“借走”,留下继续照顾饮食起居。此次一起回杭,算是“完璧归赵”。
岳父母是四川人。
80年代的农村,生活贫困,在女儿------也就是我的妻子4岁那年,岳父母跟随当时村子里兴起的务工大潮远赴杭州打工,希望能给本已拮据的家带来多一点经济支持。4岁的女儿则寄养在岳父的大哥家里。出发的那天,懵懂不更事的小女孩站在家门口,双手扶着嘎吱作响的木门,眼里噙着泪水目送爸爸妈妈离开,直到二人走到村口,一转身便再也看不见。每当和我聊起这件事,岳母总有一些哽咽,心里对女儿的那份愧疚成了她一辈子的痛,毕竟,他们这一走就是整整二十年,除了逢年过节回一趟家待几天便走,而且不是每年春节都能回家。我很难想象在离别最初的那段日子里,岳父母所承受的痛苦和不安。我也明白了当初为何选择杭州,是因为那里有曾经一起玩到大的乡里乡亲,思家时可以相互寻到一点点慰藉,不至于那么孤独和自责。我问岳母这二十年来都怎么和家里、和女儿联系的,岳母说她们两人没日没夜的干活,除了在造纸厂操作设备的工作,逢节假日休息还去闹市区摆摆地摊;衣服破了一补再补,吃则能省就省,拼命攒钱。妻子还小的时候,他们把钱寄回老家,让岳父的大哥给家里装了固定电话,每个周末能听听女儿稚嫩的声音,然而说不到几句便泪如雨下;后来买了手机,学会编写短信,联系更加便捷和频繁,加上妻子那会儿已考上当地的一所大学,身边总有好友陪伴,生活一直在朝着期盼的方向发展,只是父母与女儿的相互思念片刻未减,牵挂从未放下。好在二十年一晃而过,如今女儿也成家立业,在岳母心里,自己前半生的任务有三分之二算是完成了,只等着抱孙。
车厢里满是欢声笑语,我倚靠着车窗欣赏沿途的风景。回过头来,看到妻子和岳母并肩坐在卧铺床沿,时而窃窃私语,时而笑声盈盈,自己也不觉会心一笑。我想,能和自己最亲爱的家人在一起,就是幸福吧,总算没有辜负自己曾经受过的苦,因为曾经哭过累过,坚强过。
疾驰的列车让眼睛根本没有机会带走近处的景致,眼花缭乱,直让人眩晕得快要窒息。只有远处的群山和炊烟袅袅的民房才让人稍感安适。
思绪带我回到了三十年前。
1984年,我出生在云南东部一个偏远的、名叫田坝的小镇,因煤矿藏丰富,70年代初国家花钱在这里建立了煤矿,一共四口分井。90年代初,也就是我上小学那会儿,据说是煤矿最为高产的时候,每天日夜不停有数十节火车车厢满载而去,空载而回,然后再满载而去,就这样日复一日,田坝这个曾经名不见经传,在云南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镇,一时间成了远近闻名的高产煤矿。光景好的时候,工人工资翻番,当地管理部门也多次拨款翻修、重建我和小伙伴们就读的那所破败、简陋的子弟学校,据说后来成了田坝镇自建国以来最漂亮的学校。教学的硬件环境、薪资水平优越,留得住优秀教师,家里大人后来回忆,那时候初中部每年都有三四个能考上省级重点高中,而就在十多年前,很多人上完初中就报名上专业技术学校,至于高中,完全不敢想,因为教学水平太差。我那时还小,对什么重点中学毫无概念,只觉得读书好玩。
在我从小学到初中毕业的9年间,非理性开采从未间断,缺乏专业技术人才和管理人才,人们完全没有意识到资源已经开始匮竭以及匮竭背后的危机。然而我很幸运,初中三年赶上了师资水平最好的那趟列车,三年后顺利考上高中,好几天沉浸在即将离开田坝镇的欢喜中,记得自打懂事以来,就没有喜欢过这里,它太闭塞。再后来听大人们说,煤矿已经发不出工资了,四口分井破产了三口,只有二号井还能勉强维持,但煤质早已大不如前,毫无市场竞争力,整个煤矿入不敷出。学校重新回到二十年前,高水平的老师都走了,连体育老师都开始带数学课。万万没想到,原本一句玩笑话,“你的数学体育老师教的啊?”,竟然在我的母校应验了。现在回想起来,胸中仍不免泛起苦涩,生我养我的土地,如今落到这份光景。
为了照顾我读书,我们一家三口举家北上来到我念高中的城市------曲靖。搬进新家,换了新环境,就连空气的味道都不一样了。对人生新的阶段,我们全家,尤其是我充满了兴奋与期待。然而少年最初的躁动终究败给时间,重新回到家、学校、家三点一线的轨道。那时母亲身体不适,所以我选择了住家,每天骑自行车来回得差不多两个小时,高中学习任务重,就得起早贪黑,很累。但内心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要求自己必须回家,待在母亲身边。高一下学期,不详的预兆应验,母亲罹患晚期癌症,倾尽所有试图救治,但母亲还是在几个月痛苦挣扎之后,撒手西去。父亲告诉我母亲是在一个深夜过世,但他没有第一时间把我从睡梦中叫醒。其实,我都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因我没有勇气面对。我只记得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发现客厅灯没关,只见父亲一个人坐在客厅的靠椅上,身上盖着一层毛被,睡着了,很明显,他在那坐了一整夜。那时候曲靖刚刚入冬,黎明前天黑得像锅底,我背着书包推着自行车一个人迷茫地走在自行车道上,陪伴我的只有绿化带上几根高耸的路灯,忽明忽暗,还有我那在灯光下被拉长得不成比例的影子。大货车不时飞驰而过带起一阵寒风,直钻脖子窝,冷得我禁不住缩起脖子,从小内向、懦弱的我,那一刻被无助和绝望撕裂,痛到失声,只求放过。那一刻我多想变成一个乞丐,蜷缩在角落里,用破衣烂衫遮住脸,就此自生自灭。那是一个漆黑的冬晨,好冷,好冷。
接下来的日子我就像一具空壳,上课走神,吃饭发呆。这状态,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车来车往的公路上存活下来的,我觉得我创造了奇迹。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度过了高中时期剩下的时光,2003年高考,一败涂地。因为是预料之中,所以家人未加责备。高考后给母亲扫墓,父亲把手搭在我的肩膀:“儿子,你真的决定就这样了?不想再证明自己一次?忘了妈妈过世前跟你说过的话?” 母亲说:“只要活着就没有权利放弃。”好吧,左右我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重新回到学校,开始我的高四生活,这一次,我选择了自己擅长的文科。然而时间只有一年,还要面对一些不怀好意之人的冷嘲热讽,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接收我的语文班主任,在课堂上,他从来没有叫过我和其他几个复习生的名字,从来都是“你们几个复读的”。偏偏有时候屈辱能让一个人振作,你今天把我踩在脚下,明天爷就让你膜拜。我给自己制定了雷打不动的学习计划。别人吃饭我在读书,别人睡觉我在读书,别人嬉闹我在读书,就是上厕所我仍在读书,加之文科本来就是我的强项,很快我的成绩从倒数一跃成为班级和年级前列,让很多人大跌眼镜。2004年的高考,我以全校第一的分数考入北京第二外语学院德语系,穷小子延续了几乎死在自己手里的大学梦。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在同学们艳羡的目光下平静地走过,微笑着接受祝贺和祝福。我感谢一年前那个拼命的自己,我甚至感谢同样是一年前那个颓废堕落的自己,也感谢那个侮辱过我的班主任。坚持,让我涅槃重生。
大学四年轻松自在,顺利毕业,在长春一家中德合资企业做翻译,后来在成都建设新工厂,我也随之调至成都,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再后来,一次工作晋升的机会把我带到了佛山,妻子也随之而来。到现在有三年多了,日子平淡无奇,相处融洽,欢乐总是多于烦恼。
呵,不到十分钟,我“走”完了我前1/3的人生。
第二天上午7点30分,火车缓缓驶入杭州东站。停稳,下车。
我们赶上了第一班前往富阳区的大巴,大巴在客运站停下,我们又租了台三轮摩的,前往岳父母工作和生活的工业区。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富阳工业区,第一次还是两年前。变化不大,马路上的大货车像组队一样一辆接着一辆,疾驰而过一定弄得人灰头土脸。岳父母住的地方还是那个简易的筒子楼,房间很小,25平方左右,向阳。进门左手边是碗柜、电视,右手边靠墙是一张1.5米宽的双人床、一个据说是岳父捡来的床头柜,如今床头柜上多了一张我和妻子婚礼的照片。紧挨着床头柜的是一个岳父用工厂的废弃木板组装而成的衣柜,甚至在中间镶嵌了与衣柜等高的镜子。房间正中是一台正好坐四个人的餐桌。一切和两年前几乎一样。一层楼里住着6户人家,和岳父母在一个村子里长大、一起到杭州打工的乡邻。听说我们来了,纷纷上门问候,尴尬的是别人都记住了我,叫得出我的名字,而我却把他们忘干净了。岳母一眼看出我的局促,站在我身边问我还记得这是谁谁谁吗?无论是李姐还是王哥,都还是那么热情。在这里,不变的除了屋子里的摆设,还有就是乡里乡亲们这些年来互相帮助、扶持的那颗热腾腾的心。人多,岳父母的小房间坐不下这十来个人,晚饭下馆子。交杯换盏中,讲述着各自的故事,我更体会到了他们之间浓浓的友情。我想,二十年来一起经历过的风风雨雨一定让他们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情分、缘分,所以他们脸上的笑容才那么真实,那么触动人心。
七天小长假很快过去,尽管依依不舍,终究还是要离开。临别时我问岳母:“妈,这些年你觉得辛苦吗?”岳母笑着说:“不苦,有你爸在就不苦。”多年的相濡以沫让生活的辛酸顿时黯然失色,取而代之的是那份面对时艰也能付之一笑的洒脱,因为纵然生活不易,内心却是阳光灿烂,纵然窗外风雨交加,因为心里的太阳,眼里只有划破天际的彩虹。
这次离别的味道和两年前不一样,那个时候是酸楚,这一次我却感受到一种幸福:岳父母和乡里乡亲们发自内心的笑容,这份快乐来自于他们一起守护的“小确幸”。
回程的路上我重新审视,思考何为幸福。我想,真正的幸福来自于为了给家人美好生活而义无反顾的拼搏,来自于面对变故依然不低头的倔强,来自于对亲人朋友的惺惺相惜,还来自于为了梦想奋发图强的执着。
或许可以有一个公式:幸福=珍惜+梦想+拼搏。
幸福没有捷径,幸福靠双手去创造,幸福不需要捷径。
愿看到这篇文章的朋友一生幸福、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