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就好像你在最狼狈的时刻被人拉下面具来。
“初次见面,敢问大侠名号?”他一面坐下来,一面将窗户里的阳光遮得正好,我偏过脸继续装死,心里一团火气正无处撒野。
我也不知道我在别扭什么。
他干笑两声,把书包塞进抽屉的时候在我的耳边带起一阵窸窸窣窣。固体传声的效果把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听觉系统里扩大化。“大侠既不愿说,小弟不问便是。”
察觉到气氛有一丝尴尬,我扭过脸正色道:“你若不介意,便唤我一声姑姑吧。”
许多年以后每每想起这个场景,我都为一个少女的争强好胜心感到吃惊。妄图从陌生人身上占到的便宜来弥补你在你妈那里吃的哑巴亏。
他微微愣了一下,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龙姑娘真爱说笑。”
我靠!你脸红什么!
我翻了个身,继续别扭。
学生差不多来齐,有一个高年级带红袖章的学长突然出现在门口叫我们下去,班头彼时被家长包围,草草吆喝了几声“三班全体排队去升旗广场”,我们便陆陆续续往外挪。
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楼梯口浩浩荡荡,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在这种拥挤的前进中,大多数的步伐都是停滞的,空气变得稀薄,时间就像淌在海绵里的水,你突然觉得自己的耐心脆弱到了极点,恨不得直接从阳台上翻下去。
我一直想不明白,前面走后面跟,如此简单的机械运动,为什么在大规模人群里就不成立了呢?是什么力量阻止了中后方人员的前进?
后背突然被轻轻顶了一下,我怔忪地扭头,是刚刚那个小白脸。
“你在想什么呢?还不快跟上?”他似乎很爱笑,总是把一排牙整整齐齐地露给你看。以至于我后来不止一次地对他感慨:“你小子考不上大学就去拍广告吧,高露洁草本牙膏,一管更比六管强,妈妈用完儿子还能接着用。”然后他就从空中杀来一记白眼。
“我在想什么牌子的绳子结实,万一以后发生地震,只能翻窗户了。”
他脸上的笑堆得更明显了:“侦察意识够强啊,没想到龙姑娘身手如此矫健,失敬失敬。”
我跟上大部队,不再同他讲话。
06
班头所谓的“升旗广场”其实就是教学楼和贤湖中间的空白区域,新生们密密麻麻,排着扭扭歪歪的队伍,叽叽喳喳地谈论着对新学期新学校的高见。
时值九月,清风微凉,带着夏天的冰镇汽水味,吹的人满面惬意。
当然,如果不是升旗台上那年复一年的“金秋九月,秋风送爽。在这收获的季节、美好的日子里……”的固定开场白,我想我可能会爱上秋天。
副校长是一个面色凌厉的老太太,小白脸站在我后面如此评价。至于她老不老、面色凌厉不凌厉,隔着这么远的人海我是看不见的,我唯一能辨认的是那里站着一个女的,好像还是个老师。
老太太用很严肃的语气讲完新生军训注意事项,话筒便被递给一个女学生。她不疾不徐地走上台子,枯燥的宣誓文在一片清脆的声音里格外好听。
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我笃定她一定长得十分好看。模糊的目光一路追随过去,眼睛的焦点因为近视无法对上,但是她身上那股自信坚定的力量,让人一下子就知道她站在什么地方。
我突然想起了葛紫阳,她离校时抱着的拉丁舞服,现在是不是陪着她去了新的学校呢?
我回身的时候发现小白脸也在看她。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感觉。
我突然感叹:“人和人还是不能比的,学姐的优秀是你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出来的。”
他侧头,露出招牌笑容:“谁跟你说她是学姐了?”
我脸上微微发热,是哦,这么厉害的人,让我下意识地以为是前辈了。
“她叫于雪彦,跟我们同龄,在高一一班。”小白脸补充道,“对了,你是属龙还是属兔?”
“我……”脸上又一红,“我属虎……”
金秋九月的风真是热啊。
07
最后是教官们的登场,站成两排笔直的绿油油的葱。
我们领完军训服分完军训队伍后,由家长带着去宿舍整理东西。
贤山高中的军训是封闭式管理,男女分开,为时八天,全部住校。
我妈帮我整理好床铺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她走之前悄悄把自己的手机塞进了我的柜子里。
“十一,我跟你讲哦,不许上网不许看小说,给你手机是方便我们联系你,白天的时候不要带出去招摇,好好听教官和老师的话。”
我点头,心里却在偷偷盘算《花千骨》还没看完……
当我妈走到校门口时,我才意识到了分离。我曾习惯过她在我人生中的缺席,甚至在看到同学被父母管东管西的时候,还曾为自己无管束的自由生活而沾沾自喜。
可是高尔基早就在上上个世纪断言,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
当你不曾沾染它的时候,你不惧孤独,野蛮生长;一旦你触碰到了这股力量,便害怕分离,拒绝成长。你怕身上的羽翼多丰一寸,母亲便多老一分。在过去的三年里,每天早上,我听见我妈在房间里轻轻的走动,听见厨房的水烧开,时间在壁钟里流淌,我赖着被窝里的温存,等着她来叫我。
我醒着,等她来叫我。就很幸福。
或许早在那个九死一生跋山涉水的精子撞入卵母细胞开始,我和她的缘分就千丝万缕。我呼吸着她血液中的溶解氧,汲取她细胞里的能量,用长长的脐带向她传达我的渴望和呓语。
时间不和善,岁月也不温柔,母亲的坏脾气和缺点在她挥手跟你说再见的时候,都变得可爱耀眼起来。
我妈消失在校门的拐角时,我想起了龙应台的《目送》,身后像被雨浸得湿漉漉的,沉重地坠着我的心情。
我最终还是没有勇气上前抱她一下。
多年以后,回想起军训前的那个下午,阳光明媚,我们共同淋了一场雨。
08
我们排的教官,姓王,22岁,长的贼帅贼帅。
站在我左边的是一个性格泼辣的女孩子,人很有趣又自来熟,不到半天就笼络了大半排的芳心。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即便大家都罩着松松垮垮的校服或军训服,你还是能一眼辨认出她们的方向。
就像在台子上领操的葛紫阳,就像升旗台上的,于雪彦。
小说家把这些特质叫做人物的鲜明性格。在他们笔下的故事里,没有谁是可以被忘记的。
我想上帝在构造我的时候,是把我排除在故事之外的。从出生起,我就注定不被记住。
王教官对我们女排还是很仁慈的,基本上站军姿二十分钟休息十分钟。我左边的那个女孩子突然大声问道:“教官,你叫什么名字啊?”
王教官年纪也不大,性格腼腆,脸刷地一下就红了。“有事情要打报告。”
“报告教官,我想知道你叫什么。”显然他的“威慑”丝毫不起作用。
挑逗,这绝对是赤裸裸的挑逗。
某教官的脸继续红,“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很公平。”
“报告教官,我叫周小楠,今年14岁。”始作俑者不达目的并不罢休,“您要是不告诉我们,那我们以后就叫你王牌了。”
据说后来王牌的名声远播。
因为16排有一个捣蛋的“大哥”周小楠,还有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阿飘”。
“阿飘”这个名字还是王牌亲自取的。第一次集训的时候她就迟到二十分钟,王牌念及初犯并未计较,她却一个劲的较真问教官为什么不罚她。
“是不是因为我长的太好看了?”阿飘的长发飘飘,两只眼睛快把王牌的脸盯出一个窟窿来。
王牌竟无语凝噎。
她的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长发打理得很是飘逸。
阿飘几乎每天都迟到,训练中途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要求休息,再后来,常常是突然不见人影。
王牌无可奈何,只能如实向上禀告。军训结束的前两天,王牌说阿飘退学了。
大家都感到吃惊,周小楠突然说,我知道为什么。她和阿飘是初中同学。
哈,果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我们学校的顾释一你们听说过没?”周小楠兴致勃勃。
“啊顾释一?是那个中考状元顾释一?”几个女生几乎同时尖叫起来。
周小楠兴致更浓:“没错,他在我们初中的时候就受很多女孩子喜欢,人长得帅,学习又好,打篮球也一级棒,阿飘对他爱的死去活来的,听说他喜欢黑长直,就一直留着长发;知道他热衷NBA,就逼着她的市长爸爸给顾释一买詹姆斯签名球衣……传闻说阿飘差一点为顾释一殉情,啧啧啧,反正这事在我们学校轰轰烈烈的,要不是她爸是市长,早就被退学了,又怎么可能进得来贤山高中……不过奇怪的是,她为了顾释一来这里,怎么又突然走了?”
女生群里一阵唏嘘不已,比起好奇阿飘的离去,大家更关心顾释一是何方神圣。
不知为何,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阿飘浓妆艳抹的脸,是她问教官自己好不好看时前所未有的认真,心里就突然一阵难过。
09
开学前,qq空间疯传一个段子:
“你知道为什么军训的时候教官会不停地喊,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再向后转……吗?”
“因为教官想让你晒得均匀。”
虽然女排的教官会仁慈一些,但是常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我们哪里经受得住烈日的毒辣?我每天看着自己脚踝处越来越深刻的色差线,还是小小的花容失色了一下。
所以当最后两天突然下起阵雨时,内心的喜悦激动简直直逼高考考上清华!
或许真的是我当时把喜悦都激动完了,所以后来无缘清华。
王牌带着我们去实验楼的大走廊避雨,正好和3排的浩荡队伍不期而遇。
在我们王牌细皮嫩肉的衬托下,3排教官(据说姓孙)委实长得有些……有些猥琐。
双方僵持不下,谁也不肯让路,最后都只能干站着。
后来实在把孙教官无聊坏了,他开始提议抽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合作表演才艺。
“你呀,就是吃饱了撑的。”王牌一面说一面却很认真地问我们谁要上。
靠,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王牌。
原本嘈杂的人群突然鸦雀无声。烫手山芋谁接谁才是傻子呢,你当我们十几年的学都白上了啊。
然而事实证明,教官几年的兵也是没有白当的。见没有敢吃螃蟹的人,他们又想出一个主意:“那接下来我们复习前面教的动作,有人做错了,就要出来表演节目。”
我心里一阵兵荒马乱。
我天生是活在人群中的,我不属于人前的舞台。低调是强者的姿态,而平凡是普通人的保护伞。虽然我一直羡慕葛紫阳身上的那种光芒,但身体却一直往自己的龟壳里缩。
身体反应是诚实的,人不可自欺。
就在我紧张不安中,几个名字陆陆续续被叫到。每念一个名字,我心里的弦才稍稍松了一点。
大家果然多才多艺,然后我终于等来教官说,我们再找最后一组上来。
心里的大石头就要落地了,我欣喜的同时,突然发现脚上的动作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后来顾释一告诉我,我当时上去时的表情,视死如归般的悲壮。
脑海里快速搜索该如何救场时,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孙教官,我想表演。”
我朝着举手的方向望去,白白净净的脸上挂着标志性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