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萧瑟,落叶随风卷地,夹杂着尘土漫天飞扬,年关将即。夏日里郁郁葱葱的山峦,此刻,垂头丧气着。纵横的山谷,沟壑裸露出贫瘠的脊梁。一抹残阳西下,渐渐褪色。蛮荒的红河岸边满目苍凉。寂静的干梁子上,(干梁子:地方俗语干旱缺水的地方)炊烟稀稀落落。
小道深处,传来高高低低的马蹄声。定是远走异乡的男人们回来了,一群孩童争先恐后地向城外飞奔,欢快的笑声环绕开来。阿娘轻轻放下手中的纺线,缓缓起身,静静地聆听着,嘴角挂上了弯弯的月牙。
“阿娘,我去路口迎阿爹去。”若楠从阁楼上跑下来,丢下话语,飞奔出门。小嘴不停地念叨,“阿爹回来了……阿爹回来了……”两条辫子左右舞动,浅蓝的上衣,藏蓝的棉裤叉。一身素色也未隐盖住她的灵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宛若一抹清风拂面而来,清澈明亮。裤角下欢快雀跃的大脚丫,像极了蹦蹦哒哒的小鹿……
阿娘摇头,叹道:“都十七了,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其实,在那久远的年月。像若楠这般年纪的女儿家,是岀不了门的。她们已经被裹起小脚,只能呆在屋里,忧郁地等待出阁。若楠也曾被阿娘裹过脚丫,阿爹走帮子回来,一进门,看到哇哇大哭的女儿,非常生气。一把剪刀下去,就把布条一剪为二。为此阿娘没少埋怨阿爹,说不裹脚的姑娘长大嫁不了人,姑娘家没人要会被笑话的。
阿爹振振有词,“我常年在外,你的腿脚又不灵活。有个大小事都不方便,现在楠儿大了,可以照顾着你,我在外也放心。兰妹和她阿娘都不裹脚,还有南洋的女子都不裹脚。等她大些,我还要带她走帮子,下南洋……”由于阿爹的开明,才让若楠免去了裹脚之痛。
她可以自由地在山间奔跑,骑马,爬树,下河捞鱼。男孩子能做的,若楠样样不落下风。只是他们都在背后窃窃私语,说她是大脚丫姑娘没人要。乐观的若楠才不搭理他们,如果把她惹毛了,一脚飞去踹开。一股子男孩子的倔气在她身体里蔓延。
阿爹常常对她说,从老祖宗先辈哪儿他们的血液里,就流淌着迁徙的精神。在那久远的岁月,他们的祖辈为了逃荒,为了谋生。听闻在这崇山峻岭之颠,有丰富的铜矿,千里迢迢从故乡举家搬迁至此。
矿业的发展使这偏远的野蛮之地,迅速的发展。还聚集着周边,山洼里的寨子。各个民族的村民,到此进行物品交换。干梁子慢慢形成了,民族浓郁的边彊小城模样。越来越多的人迁徙而来,繁衍生息。
之后,铜矿资源的枯竭,曾繁华一时的铜井,慢慢谢幕,只剩下一堆孤零零的废墟。加上干梁子的地理位置的特殊,坡陡,周围田地的匮乏。土瘦,树木稀薄,一下雨就裸露出灰白的石骨,庄稼无法落脚。人们又陷入了困境之中,天灾频频,讨日子更是难上加难。不得不寻找新的谋生之路,他们勇敢精明的后辈,相约赶马帮,走他乡,下坝子,走南洋来回贩卖盐,烟草,小成药,茶叶等各式的日用商品。阿爹从小就跟爷爷赶马帮长大的。
若楠穿梭在马帮群,左看右看,寻找阿爹的身影。都过了好几家马帮队了,怎么还不见阿爹的身影?若楠忐忑不安,“阿爹是不是落队了?不,阿爹是最好的赶帮子腿,他不会掉队。问问其他人,有没有见过阿爹。”
“伯伯,您见过我阿爹,阿木良吗?”
“叔叔,您可见过我阿爹,阿木良?”
“兄长,有没有见过我阿爹,阿木良?”
大家都神视凝重的摇头,眼角挂着疲倦。马腿儿失去了傲气,摇摇晃晃,有气无力。驮架上的货物零零星星,有的空空荡荡,有的缀在篓边。往日热腾的帮队,死寂沉沉。犹如一跟紧绷的弦,一弹就断。
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着若楠。走在路上空一脚实一脚。“出事了,出事了,阿爹可能出事了。”若楠自言自语,大家都不敢正视她的眼神。脚底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有没有人告诉我,我阿爹怎么了?”若楠不知所措的边哭边喊。“求求你们,吿诉我,告诉我,我阿爹怎么了?”
走在后头的来福,来顺兄弟,马锅头(马锅头:马帮的首领)的俩儿子。哥哥二十五六的模样,一脸的正气;弟弟二十出头的脸庞,少言寡语的神志,游离不定的双眸,让人难以捉摸。兄弟俩挪动着沉重的步伐,沉默不语,眉宇凝愁。哥哥来福,闻声快步上前。回头一看,弟弟来顺还在原地不动。伸手一把拽起,示意他向前。只见若楠妹妹瘫坐路旁,伤心地哭泣。纸包不住火,再难过也得把实情说出来。
来福压着沙哑的嗓子,语无伦次,“若楠……妹妹……对……不起……木良……叔叔下落不明,暂时回不来了。由于来顺的鲁莽,在“狼谷”惊动了一支埋伏的土匪。木良叔叔为了保护帮队,一个人敲起锣,引开土匪掉下了深谷。过后我们找遍了谷崖,却寻不到他一丝踪迹。在崖边树杈上,只见到了这个包裹……”说完从怀里掏出布包,颤抖地放到若楠手里。
若楠轻轻解开包裹,一件破得不成形的衣服,手指一触碰就掉屑。这一身衣,一路陪伴着阿爹许多年。阿爹说是爷爷用半袋茶叶换的棉花,奶奶织成布一针一线缝制的。
那些破烂的口,有的是树枝划破,有的是狼和老虎的爪子抓破的;有的是毒蛇的毒液腐烂的;有的是被土匪的刀子割破的……每次下坝子回来,快到家时阿爹就把它换下。因为怕阿娘看到了担心流泪,还叫若楠保密,说最怕若楠的阿娘哭鼻子。
若楠抱着包裹哭得更伤心了,她告诉自己,“阿爹不会有事,阿爹不会有事……”来顺矛盾地看着若楠,紧紧握着拳头,狰狞的面孔惶惶不安。人们听闻渐渐把若楠围得水泄不通,蓦然,若楠起身冲出人群,留下悲伤的背影匆匆而去……
噩讯一下就在干梁子里传开了,马锅头带着几个管事的往若楠家走,若楠阿娘正起锅,今儿孩她爹回来了,做些好的。闻声进来两三人,马锅头沉着黑呦呦的脸,说完事情的原由,放下东西,鞠礼后走了。“咣当”阿娘手上的锅铲一下掉地上,整个人失了魂。
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她摇摆着瘦弱的身子,挪动着小脚,恨不得自己能奔跑起来去寻他,可脚丫不听使唤。只能依着门,任泪水不停地流。晦暗的天绝望的压着她的喉咙,使她透不过气来。
自从嫁与他的那天,她就知道今后的日子定是动荡不安的。她什么都不求,只求她的木良哥每次出门,能平安归来。只是眼前突来的生死未卜,将她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孩她爹你要好好的,好好的……”阿娘在心里一遍遍呼喊着。
若楠浑浑沉沉地走回家,房顶上,院角里,马棚边,沟脚下,人们不停地交头接耳。“若楠阿爹没了,定是没了,阿伯说狼谷深不见底,没有摔死,夜里也会被狼群撕碎的,还有老虎,毒蛇,蚂蝗,瘴气……”
每一句话犹如针尖,扎着若楠的心口。阵阵疾痛。若楠抹去眼角的泪痕,她不能被那些话语打倒。安慰自己要走稳了,阿娘还在家等着呢!疾步往家赶去。
待到家门,阿娘卷缩在门栏,黑仔守护着她。黑仔是阿爹走帮子带回来的小狗,一身黑毛,非常聪明。若楠给它起名黑仔,是若楠最忠诚的伙伴。
若楠赶忙扶起受惊的阿娘,安慰道:“阿娘,阿爹不会有事的。他是最强壮的赶帮子腿,阿爹说了,有几次老虎见了他都怯怯地后退。阿爹会回来的,阿爹会回来……”
阿娘紧紧抓着若楠的手,心头骤暖,长长叹道:“是的,我们要相信你阿爹,他不会有事,佛祖会保佑他。不会有事,不会有事,我们等着你阿爹平安归来,等着他……”阿娘慢慢挺起腰,若楠小心地搀扶着走回屋里,母女俩的心紧紧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