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事后回想和久的第一次交谈,真子仍是多多少少有些迷惑的。
她们一个字都没有提到麻将部本身的情况,真子没有主动地发问,久似乎也不愿意主动去提起。
关于清澄高中麻将部的真实情况,无疑是一个被刻意回避过的话题。那东西的里层原本一无所有,外层也只是用一张纸随意地糊了起来,轻轻一捅便碎了。真子平时看起来是一个不好凑热闹、不爱听八卦的人,可是这一项事实,却早已了然于胸。
因为……真的好尴尬呀,尴尬到她都忘了去聆听自己内心悸动的声音。
——我想加入麻将部吗?
——想,还是不想?
Roof-top里的某位客人和往常一样点了特大份的猪排饭,顺手把脖子上的日本麻将职业联赛参赛证取下,干净利落地扔在桌子的一角。
盯着那张参赛证上的姓名“藤田靖子”,真子不由出了神,拿着菜单站在一侧,半晌没动静。
“染谷小姐,你今天看起来不怎么勤奋嘛。”时常光顾这家咖啡馆的职业雀士撇了撇嘴。
“啊咧——反正藤田雀士不是一直都点的猪排饭,这里有谁不知道的吗?我马上就让厨师去做啦。”
“我觉得染谷小姐,好像是有什么心事吧。”靖子的嘴角象是使坏似的微微上扬。
“诶——真的没什么事情了。”真子抱起菜单,向着厨房的方向夺路而逃。
五
——我想加入麻将部吗?
——想,还是不想?
再一次如此询问自己时,真子已经站在了麻将部活动教室的门口。
长野县清澄高中的麻将部并不出名,它只是一所很小的学校中一个很小的社团。活动室设于教学楼顶层的偏僻一角,与整个校园生意盎然的景致无关。
因为素来人迹罕至的缘故,麻将部的活动室甚至并不怎么干净。墙边与门缝高处还悬挂着蜘蛛网——也是啊,真子抿着嘴巴闷笑了一声,以竹井久一米六四的个头,跳起来都清理不到这些地方。
天气倒是很好,有风和阳光的午后,无数尘埃升腾起来缠绕成束状,弥漫在沉默的空气中。
她踮起脚尖,不疾不徐地敲动这扇似乎有了不少年头的大门。
一块可移动白板,一张全自动麻将桌,一米洒在旧地板上的阳光,还有一张凌乱的床铺摆在墙壁后面。
麻将部活动室的面积并不算宽敞,但由于陈设物少得可怜,这个所在看起来也不太拥挤。
和意料中一般的冷清,真子推开门后,发现这里果然只有竹井久一人。
那天的竹井久是不修边幅的。蓬松的红色长发散漫不羁地垂到肩上,脸上浮着几颗扎眼的青春痘,眼睑也好像沉重得提不起来,不过看到真子提著书包走进来,竹井久还是歪着脑袋,冲她甜甜的一笑。
——与前几天见到的久简直判若两人嘛,不过气氛还是一样的微妙又尴尬。
真子偷偷地叹了口气。
“染谷同学可以放松一些,我这边很随意,没什么讲究。打麻将或者聊天,都是可以的。”
“唔,既然都已经来这里了,最好还是打打麻将吧。”
“诶嘿——看起来染谷同学还是很认真的样子啊,请稍等片刻,我再找两个同学来。”竹井久从包里拿出了手机,“既然你要认真地玩,我当然也得有点认真的态度。虽然今天时间不早了,但是,打一个半庄应该是足够的。”
“染谷同学可真是厉害,赢了这么多点棒。”
“可是,最后还是能没赢过前辈啊。真的没想到,前辈居然可以这样和牌。”真子故作无奈地耸了耸肩。
“毕竟,是前辈嘛,前辈不是白叫的,”竹井久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打个哈欠,“前辈要是不争点气,后辈就更不愿意来麻将部了。”
“咦——”
真子以为竹井久会立刻问她愿不愿意加入麻将部,久却忽然陷入了沉默。
真子推了推眼镜,还有些许期待地打量着久。
“嗯——”片刻沉吟后,久把自己的椅子挪到了真子旁边,对裙子稍作整理,“打过麻将总该放松一点了吧。先不谈加入与否,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和麻将部有关无关都可以问。只要是我知道的,哪怕是很尖锐的问题,都会尽力回答你。”
“很……尖锐的问题?”
“请随意地,发问吧。”久侧过身子,使两人的面庞刚好相对。
窗户是完全敞开着的,但是那天下午却意外地没有起风,于是活动室里安静得连一点“窸窸窣窣”的响动都没有。
麻将桌边放着其中空无一物的杯子,空气里还隐约残留着咖啡的香气。
真子迟疑了一下,还是顺着竹井久的暗示提了那个“尖锐的问题”:“我听说——麻将部的正式成员只有前辈一个?”
“是的——麻将部的正式成员只有我一个,名单上的其他人,都是我为了防止学校撤部而随便拉来凑数的人。”竹井久回答得倒是爽快,紧绷的神经似乎在一瞬间被放松了下来。
“那,前辈还真是不容易。”真子其实早就知道这些,与其说她想确认以上事实,倒不如说,此时此刻的她更想知道竹井久本人的态度。
“我不太在意‘容易不容易’的问题。我喜欢麻将,我只是竭尽全力地去做,单纯是因为,这是我最想做的。”一字一句,竹井久说得诚恳。
“我很佩服前辈这一点,大约有信念,就一定是有点希望的吧。”
“我现在也不去想有没有希望了,反正努力多一点,希望也该多一点。”
“哪怕,以可能的情况来说,希望真的很渺茫呢?”
“那我至少也可以说,我已经竭尽全力、问心无愧了呀。”
“——可是啊,麻将部一直都没有其他人来,前辈不会觉得很孤单、很累吗?”
真子的语气一直舒缓而温和,久的回答也像饱经过风霜一样从容不迫,却在这个问句被抛出后,陡然愣了几秒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让真子“随意发问”的过程象是一场将自己送上被告席的审判,而现在,已经到了法官宣读判决书的时刻。
竹井久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四肢有些发软,甚至不可抑制地产生微微颤动,用咖啡勉强拎起来的精神终于在此刻露出了松垮的迹象。
“前辈,不好意思,我不该问这些的。”真子显然已经注意到了久的异样。
“不,你没错。是我不该在你说话时走神。”
“那……”
“我说是的,是会觉得很孤单、很累,你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说出这句话时,竹井久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房间里……竟似有缭绕未绝的回声。
她怔了怔,好像未曾预料到自己居然可以在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学妹面前,表现得如此坦诚。
“唔——”真子依旧是那个面对前辈手足无措的真子。
“染谷同学还有其他问题吗?”竹井久也依旧,迅速地整理好心情。
“没,没有什么了。”
“那染谷同学是否愿意加入麻将部呢?我知道,这样催着你不太好,”竹井久把发梢轻轻甩到背后,垂下头低声说着,“你可以多考虑几天,慎重些告诉我。”
“时间不早了,记得快点回家哦。”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准备开始收拾东西,结束一次勉强算是精彩的社团活动。
只是没想到真子会在毫不犹豫地给出那个她默默期待了数日的答案。
“不,不必考虑了。我很希望加入麻将部。发自真心。”真子说。
分明是波澜不惊的话语,听在竹井久耳里却不啻于惊雷。她并非是那种喜欢把情绪写在脸上的女孩子,只不过在前去关窗户时不受控制地连蹦带跳了几步。
“前辈,喂——裙子都要飞起来了呢。”真子不由地偷偷发笑,没被处于高度兴奋状态的那人注意到。
“你真的是考虑好了?说出去的话,一般是不准反悔的哦。”
“不会反悔的。”
“你再确认一下,真的应经考虑好了吗?请注意哦,麻将部平时没什么有趣的活动,活动室又老旧又冷清,学校拨给的经费少得可怜——以及,只有我一个活人。”
“不会啊,算上我,不就有两个活人了吗?”真子眨了眨眼睛。
六
“4月12日。一位可爱的新生染谷真子同学加入了麻将部。”
写在日志里的每个字都如此端丽。
清澄麻将部的社团日志本是竹井久一年级时买来的,从封面到内页遍布着色彩斑斓的装饰,在纸上堆栈出花团锦簇的盛景,似乎每一行都能氤氲出香气。而本子的扉页抄着博尔赫斯的名言:少年的我们都是热烈而坚持的。那是一种光芒,引人入胜。我羡慕那些时光流逝,却终究没能改变他们的人。
竹井久把自己习惯性深藏的少女心用文艺的糖衣包裹起来,小心翼翼地记录在册,日志本一般则安静地躺在活动室的柜子里。